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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明月共朝生

她是公认的美人,亦是公主。

祖父是前朝三品大员,父亲是上海银行行长,母亲是二十年代著名作曲家、明月歌舞团创办人之一,大哥是割据一方的大军阀,二哥是商界享誉盛名的呢绒大王。

她在上海长大,自幼能歌善舞。六岁便登台出演歌剧,十五岁发行中国第一张流行唱片,十七岁时已是中国默片时代家喻户晓的影星。

这样的人生来就有资格任性,何况她还那般可爱、骄傲而美丽。所以,当她提出要留下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时,母亲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便成为上海白家的少爷。

而白臻也不曾想到,她的一丝恻隐之心,会改变自己和他的一生。

那是1927年的冬天,天冷得出奇,雪下得特别大。

白臻喝得微醺回家,远远地,就看见自家门口立着一个身影,已被雪掩了大半。

有警卫上前开车门,那身影也跟着转过来,脏乱的头发下掩着一双漆黑锐利的眼,却在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眼里似有光芒闪过。

“怎么回事?”白臻拢了拢雪白的貂皮大衣,眼睛却是看着警卫。

“回小姐,那孩子说自己的母亲是夫人的表妹,父母在战乱中丧了生。这……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家,我们也不敢放他进去。”

白臻脸上露出几分饶有兴致的笑意,走到那孩子跟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叫什么名字?”

孩子抬起头,薄薄的嘴唇抿了一下,反问道:“你又是谁?”肩膀微耸,眼里是小兽的警惕与防备。

“呵,有意思。”

白臻伸出手,在警卫紧张的神色中摸了摸孩子的发顶,然后将他的头微微一扭,转向眼前雕梁画栋的房子,“看到了吗,我就是这户人家的主人之一。”

孩子从她手里挣脱出来,又是那双漆黑的眼,带着几分惊讶,“那你,能做主吗?”

白臻笑,“为什么不能?”

孩子仍带着怀疑,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封泛黄的信,“这是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让我来上海找明荃姨妈,请……请姨妈收留朝生。”说完,黝黑的脸颊上腾起一抹殷红,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强迫自己忍下那份求人的屈辱。

那眼神忽地令她呼吸一窒,真是奇怪,明明是小小的孩童,却和他当初望着自己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没有接信,看着旁边的警卫,吩咐道:“找个地方安置一晚,明日禀了夫人,大哥二哥都不在,多个孩子,也热闹些。”说完不再看他,径自进了门去。

“是。”警卫恭谨应下,推了推还在发愣的孩子,笑道,“走吧,小姐这是答应留下你了,今晚就跟我们一起凑合一晚吧。”说罢,领着孩子朝偏院的警卫营房走去。

第二天,白夫人冯明荃在大厅见了孩子,听说幼年交好的表妹不在了,不由感伤一番。

冯明荃出生于四川富商之家,因逃婚与丈夫相识,后私奔至上海。幼年便与家人感情淡泊,这些年又是兵荒马乱,渐渐便没了联系,此时见得这孩子,不由忆起了幼年那些女孩子之间难得的美好时光。

自此,上海白家多了一位九岁的表少爷,顾姓,名朝生。

白臻虽授意收留了朝生,却并没有太在意,因忙着拍新电影,不过几日便将那瘦小的孩子忘了个干净。

年后,她便随明月歌舞团到南洋一带演出,交了许多新朋友,见了许多新鲜玩意儿。回到上海时,已是1930年的冬末。

家里早早就派人在码头候着了,白臻一下船,便看见举着白家幅条的少年,不由微微皱了皱眉,朝身旁的姆妈抱怨道:“谁安排的这差事儿,怎的派个孩子来接人?”

不待姆妈说话,那少年已开了口,漆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是朝生禀明姨妈后来接姐姐的。车子停在外面,我人小,进码头反而容易。”

“朝生?”白臻疑惑地看了看少年,然后看向欲言又止的姆妈。

“就是两年前,您请夫人收留的那位表少爷,姓顾,名朝生。”姆妈在耳边说道。

白臻轻轻地“呀”了一声,再看朝生,便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都长这么高了啊。嗯,胖了好些,我都认不出来了。”

朝生默默挪开自己的脑袋,“车就在外面,姐姐跟我来。”说完接过姆妈手里的行李箱,大步朝前走去。

回家的路上,白臻跟朝生聊起天来,知道家里一切都好。大哥二哥今年都会回来过新年,母亲跟天一电影公司合作,准备拍一部新电影,他也进了明月歌舞团学表演。

听到他的话,白臻眼睛亮了亮,“朝生也喜欢表演?”

朝生点点头,半垂着眼帘,小声道:“演戏,很有意思。”

“那是。”白臻一派骄傲,同他讲南洋之旅。来自世界各地的演员在一起交流学习,无论是电影,还是政治、医学、工业等等,西方都遥遥领先于中国。

他们还观看了西方的有声电影,鲜活的人物跃然于荧屏,生动的言辞将故事演绎得淋漓尽致,令她毕生难忘。说到这些,她美丽的大眼睛闪着粼粼波光,灿烂明亮。

朝生望着她的脸,竟有些痴了,不由自主道:“可他们说,演戏是低贱的行业……”说完便后悔了,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懊恼。

“他们是谁?”

“我的……同学。”

白臻嗤笑一声,看着那小小的人儿,眼里多了几分怜惜,“他们看不起戏子,我还看不起他们。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最最无用的,是书生的迂腐。如今已是民国十九年,大清朝已亡了十八年,可多少人还在因循守旧,固步自封?”

她说:“朝生,你要记住,没有任何一个行业低贱。那些人之所以敢这般说你,说的不是演戏,而是你,你顾朝生,你白家表少爷的身份。你想,若将你换成我,谁敢跟我说演戏是低贱的行业?”

朝生的脸已一片通红,姆妈轻轻碰了碰白臻的手肘,却被她凉凉地看了一眼。

“当初我之所以收留你,是因为你像极了一个人,可他却因为身份的差距连离开都没有勇气告诉我一声。顾朝生,我希望你记住,在我白家,没有怯懦之人。收起你的清高、自卑,要想做你想做之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变得足够强大。”

说完这些,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是那个人的脸,挥之不去。

遇见李衡的时候,她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从小被公主般呵护长大的她,并不明白那个裁缝店老板的孩子,在听到自己说喜欢他时,那么奇怪的眼神。

可是,三年里,她真的就只喜欢过他一人啊。

她央求母亲让他进歌舞团,让师傅们重点指导他、培养他,带他参加各种宴会,甚至歌舞团的第一部电影都有他参演。

可是,他看着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欢喜又怨恨。直到她弄黄了他的亲事,他终于爆发出来,叫嚣着自己配不上她,说每次跟她一起出门有多么痛苦,说所有人都看不起他,因为他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她施舍得来的……

最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直到这次南洋的重逢,他用一种得意又兴奋的眼神看着她。那一刻,年少的爱恋烟消云散,她终于懂了,原来自己喜欢过的人,不过是一个自命清高的懦夫。

可笑的是,她还为此愧疚多年,以为是自己伤害了他。

多年后,她终于明白母亲那句“门当户对”的话。她是公主,寻常人,的确配不上她。

接风宴很盛大,在大上海最高级的饭店,上海的名媛几乎都来了,还有各大电影公司的角儿,都是数得上名字的。

白臻游刃有余地穿梭其间,谈得来的,聊一聊南洋的风土人情、珠宝首饰;看不上的,便是一杯酒也吝啬赏光。

有三五女子聚在角落,言辞间隐隐流淌着对白小姐的不满。傲慢、刻薄又尖利,难怪二十岁了还没嫁出去,也是,谁家公子哥会喜欢这样的女人啊。

一浓妆女子正说得兴奋,冷不防一杯红酒扑面泼来,尖叫一声,淋了个“狗血淋头”。

泼酒的粉衣女子施施然站在一旁,冷笑道:“我道是谁乱嚼舌根,原来是赵家三少奶奶呀。听说赵三少爷又纳了一房姨太太,难怪,三少奶奶今儿穿得一身惨绿来参加宴会,原来是这个缘故啊!”

众人一看,那赵三奶奶果然穿了一身绿旗袍,想到女子的话,不由吃吃笑出声来。

赵三奶奶气得脸色通红,扬起手就想把酒泼过来,却突然被人捏住了手腕。

白臻冷冷地看了一眼女人,笑道:“我好像记得,家母的请帖里,似乎没见过什么赵三奶奶吧?”

说罢看了丫鬟一眼,丫鬟从怀里拿出名册,回道:“确实没有。”

白臻饶有兴致地看着赵三奶奶,“今儿的宴会,来的都是上海的名媛贵人,竟然有不速之客混入,也不知是哪路贼子。大家说,是不是该给巡捕房送去呢?”

“不要啊白小姐!”赵三奶奶一下瘫软在地上。

白臻看了身后的警卫一眼,“还不将人请出去。”

警卫将人带了出去,白臻对众人歉意地笑了笑,上前挽了那粉衣女子的手,“今日,可多谢施妹妹了。”

被称为施妹妹的女子笑得开怀,“白姐姐跟我客气什么呢,咱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小妹帮嫂子清理嘴碎的人,不是天经地义么……”

听得这话,众人纷纷露出恍然之色,原来白家要与施家结亲啊,这施家是上海几代的权贵之家,手里可是握着兵权的。这结了亲,白家的权势还不得更上一层啊。一时间,众人纷纷恭贺,莺声燕语,一派和乐融融。

次年春天,白家和施家正式结为姻亲。那场婚礼轰动了整个上海名流界,筵席摆了三天,烟火放了三夜,各大报纸大头条都是这场婚礼如何的盛大。

只是,相比外界的热闹,刚成为施家新妇的白臻屋里,明显要冷清很多。施家要借这场婚礼笼络各方势力,白家要借这场婚礼搭上各种关系,两家的男女老少都出门应酬去了。白夫人怕她无聊,送来朝生陪她解闷。

十三岁的少年已齐她耳门高了,漆黑的发,漆黑的眼,模样竟比白家的两位少爷还俊俏几分。

在白家,两人见得面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少年有他自己的玩伴与世界,何况白臻也并不是亲切温和容易亲近的人。但是她向来喜欢漂亮的人,何况那孩子极赋表演天分,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扮起角儿来已是入木三分。

无聊时,白臻便教朝生演戏,渐渐爱上这种为人师表的乐趣,给他请了业界极负盛名的前辈,还把他推荐给自己的老师。自此,朝生成了施家的常客,陪伴她的时间,倒比丈夫施怀安还多。

对于丈夫,白臻说不上不喜,可若说挚爱,那也真心算不上。两人从小便认识,小时候一群人也能玩儿到一起。

只是,他少年时便出国留洋,听说还有过一个深爱的洋人女子。回国后于黄埔军校任职,两人在宴会上见过几次,也算相谈甚欢,后来双方父母都有此意,双方也算真正的门当户对,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婚后不久,施怀安便回了广州任职。白臻并没有跟去,一来那边人生地不熟,在这动荡的年月里并不安全,二来她有自己的事业,新电影才拍了个头,实在抽不出身。

所以,对于白臻来说,婚后的日子和当小姐时并没有什么差别,拍拍戏、参加宴会、打打麻将、挑挑衣裳首饰,再就是指导指导朝生。唯一的差别,就是住的地方从白家换到了施家。

奉天事变传来的时候,白臻正由朝生陪着,在给母亲挑选生辰的礼物。白家派人匆匆将他们接了回去,甫一进屋,就听见压抑的哭声。

白臻接过父亲手里的电报,才知沈阳与东北三省已完全沦陷,而大哥的驻军,就在沈阳。

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可那一字一句却如同晴天霹雳,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大嫂带着儿女逃往上海,大哥率军抗击日军,生死未卜。

白老爷给东北的旧识纷纷发去电报,白臻也请公公和丈夫帮忙打听大哥的下落。三日过去,依旧毫无消息。

“老爷,求求你,就让我亲自去找冀儿吧!”白夫人泪眼婆娑地说道。不过三日,原本风韵犹存的妇人已变得憔悴不堪,眼角的皱纹又新生了几道。

“不行!”未待父亲开口,白臻已断然否定了母亲的话,“父亲,二哥还有多久到家?”

白老爷道:“最快还要两日。”

白臻道:“那就等两日后二哥回来再说。”

“可你二哥一介商人,他,我怎么能放心……”白夫人满面惶然地望着女儿。

白臻揽着她的肩,安慰道:“母亲放心,二哥虽然没有功夫,可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论见识本事,咱们一家人谁也比不上他。再说,大嫂他们正赶往上海,家里的事还需要您操持。您就放心吧,没事的,我们一家人都会没事儿的。”

是夜,白臻吩咐警卫备好车,正忙着打点行李,屋外却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谁呀?”白臻有些疑惑,她连姆妈都支开了,这会儿不该有人啊。

“是我,朝生。”

白臻并没打算开门,问道:“有什么事吗?我睡了,有事儿明天再说吧。”

屋外的声音顿了顿,才道:“有,很重要的事。”

白臻开了门,没好气地瞪着朝生,“有事快说!”

朝生却不说话,轻巧避开她挡住自己的手,进了屋,正好看见收拾了一半的行李。

白臻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怒道:“死小孩!我有让你进屋吗?还有没有规矩了!”

朝生并没有挣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问道:“这么晚了,姐姐要去哪里?”

白臻冷笑一声,“这么晚了,表少爷又是要做什么?”

朝生轻轻抿了抿唇,俊秀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朝生是来同姐姐告别的。此去沈阳,朝生比姐姐更合适,比白家任何一个人都合适。”

“你……”白臻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几乎已同她一般高了。

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那死小孩就跑了出去,房门被带上,随后听得“喀嚓”一声轻响。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果然,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上。

朝生是在半年后回来的,1932年2月,整个东北全境沦陷。而大少爷白冀,早在去年的战役中牺牲,尸骨无存。

葬礼过后,朝生提出想去从军,全家人一致通过,却在白臻这儿给驳了回来。

“为什么想去?”

“抗日,杀敌。”

“以你一人之力,能杀几人?”

“即使只有一个,也是……”

“啪”的一声,茶杯落地。白臻从椅子上站起来,美丽的脸上有丝丝冷意,“我白家养你四年,就是为了让你一腔孤勇,去与人搏命?”

少年的眼黯淡下来,“不是。”

白臻走到他身边,已经要扬起手,才能摸到他的发顶了,“还记得你当初问我,演戏是不是低贱的行业吗?现在,我告诉你,它不仅不低贱,还能抗日、救国,赢得所有人的尊敬!”

1932年秋,白臻接手了母亲的明月歌舞团,并与天一电影公司合并,成为天一最大的股东。

次年,天一推出第一部抗日题材电影《凯歌》,由上海新生影坛小生顾朝生担任主演。由于题材的特殊性,加上表演者的入木三分,影片公映后,短短数月便轰动全国。

第二年,天一又接连推出《抗日》《红月夜》《黎明》等多部电影。一时间,抗日影片风靡全国,不知激励了多少热血男儿参军入伍,为国奋战。

而年仅十六的顾朝生,已是家喻户晓的少年影星。

白臻已不怎么演戏了,她将所有的热情都投入到电影制作中。她将朝生一步步捧红,她用电影的方式去战斗,去杀敌。

四年里,她制作了32部影片,两次带领团队完成了南京、郑州、开封、重庆等地的巡演。她将抗日电影推向极致,成为无数人的精神寄托。

可是,上海还是沦陷了。

1937年8月,随着淞沪会战的全面展开,上海不少名流世家纷纷逃往海外。施家亦安排子女前往欧洲,然而,白臻并没有同去。

这些年,施怀安一直在外任职,据说还在广州养了外室。两人的关系本就不过尔尔,加之白臻一直忙于电影,不曾生育,感情越发寡淡,要背井离乡同他们过一生,她做不到。

白臻的外祖在川也算大家,与那边通信后,一家人便收拾行李逃往成都。就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上海南火车站遭遇日军轰炸,候车的七百余人,无一幸免。

那是白臻一生中最刻骨而惨烈的经历,到处是扶老携幼的难民,随时可能遇上战争,不时还会遭遇盗匪的滋扰。

她亲眼看见人们将榆树皮碾碎当食物,将泥土(观音土)塞进嘴里充饥果腹。为了获得食物,卖儿鬻女早已司空见惯。

从上海到成都,他们走了整整三个月。第一个月,母亲因染上疟疾去世,随后不久,大嫂中流弹身亡,一家老老小小,能管事的,竟只剩下自己与朝生。

或许是因为从小便经历过苦难,十九岁的朝生,早早便褪去了少年人的天真稚嫩。他在白家的庇佑下无忧无虑生活了十年,终于轮到他张开双臂,来庇佑自己的家人。他永远冲在最前面,安排食宿、寻找车辆、提前探路……

一百多天的逃亡,他硬是没落下一人,哪怕是白臻年近六十的姆妈。

三个月后,他们终于抵达成都,随后在外祖冯家的帮助下,买了一栋宅子,又花大价钱置办了粮米铺子,这才渐渐从逃难的惊险中缓过来。

然而,白老爷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家里又有大嫂留下的四个孩子。从来养尊处优的白臻,骤然成了当家人,大事小事都要由她看管,烦不胜烦。可这样的年月里,能平安度日已是万中之幸,于是,便连抱怨的话,都无从出口。

这一晚,白臻第一次醉了,朦胧间看见有人朝自己走来,长身玉立,眉眼温柔。

手里的酒被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柔软的毯子。

“我的酒,不许拿走……”白臻伸手拽住他,腿上的毯子应声而落。

那人蹲下身,捡起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别喝了,你醉了。”

“我没醉!”白臻不满地噘着嘴,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咦”了一声,伸手捏了捏对方的脸,“朝生啊,你在做什么?诶,你怎么变矮了,这么矮,呵呵……”说着又去摸他的头,硬硬的发稍刺得手掌痒痒的,她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朝生,你是来陪我喝酒的吗?”那手仍不安分地动着,从发顶到耳朵,从脸庞到脖颈。

朝生依旧半跪着,任由那柔软的手捏面人似的揉搓着自己。他静静地凝视着她,十年了,她依旧如初见时那般美丽,明丽的、骄傲的、生气的、忧愁的,每一寸,都随着时光刻进心底,不忘不灭。

他突然捉住她的手,从指间一点点吻去,温柔缱绻。

白臻从迷蒙中睁开眼,尚不及惊讶,下一瞬,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朵里全是心跳的声音,她想挣开,却被人紧紧抱住,那么紧,几乎将她的骨头勒疼。

“抱一会儿,就一会儿,求你……”

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温柔的、委屈的、留恋的,说不出什么感觉,却让她莫名心疼,不再挣扎。

这怀抱可真暖啊,带着熟悉的气息,让她想起年幼的除夕夜,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厨房里明亮而热闹,也是这般温暖的气息……

怀里的人突然变得安静,低头看去,发现她已然睡着。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映出眉间浅浅的皱褶,才发现,白日里明丽骄傲的人,安静下来,也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单薄、柔弱、惹人心疼。

有轻柔的吻落在眉心,她的嘴角轻轻扬起,不知梦中,是怎样的花好月圆。

1938年春,朝生加入川军,经短暂的训练后,便随集团军奔赴抗日前线。

为抗日,川军接受了国民政府的整编,然而,刚出川便被几道军令分得七零八落。自此,川军的足迹遍布了全国的抗日战场。而朝生这一去,竟是再无音讯。

整整七年,她用柔软的双肩,撑起了整个白家。

第一年,她学会了算账,从父亲手里接过镇上的三间粮米铺子,也是全家十六口人的口粮。战火荼毒让曾富裕的白家几乎散尽家产,而这样的年月里,再多的银钱也比不上一口粮食。她学会了收购粮食,辨别粮食的好坏,学会了如何与商人周旋,哪怕为一点点利润。

第二年,她学会了照顾孩子。家中最大的侄儿不过十三,最小的侄女年仅八岁,孩子们都是上学的年纪,要安排接送、准备吃食、检查功课,处理各种鸡飞狗跳的意外。

第三年,白老爷去世,她学会了亲手安排葬礼。在所有人的反对中亲自前往乐山,请来高僧为父亲做法事。

三年来,父亲的身体日渐衰败,他总说自己拖累了她,后悔没让她去欧洲。她就抱着父亲的胳膊笑,说这里才是国,才是家啊。临走的那一刻,父亲的眼一直望着北方,那是朝生离开的方向。

第四年,盗匪大肆入镇,她带着仅剩的四个警卫,守住了粮米铺子。没过多久,四川遭遇数月的大雨,山洪暴发,房舍坍塌,大批流民涌入镇里,她舍了两间铺子,救了无数人性命。

第五年,定居南京的二哥彻底失去音讯。战争仍在继续,她学会了织布、使用机器,在藏匿山中的工厂里夜以继日地工作,为前线赶制战服、准备弹药武器。恍神间,也会想一想,不知亲手缝制的棉衣,能不能穿在他的身上。

第六年,她送走了参军的大侄儿。

第七年,她为十八岁的大侄女,定下了亲事……

胜利,终于来了。

她站在门口,听着街头巷尾传来的欢呼声,泪如雨下。身后,是她苦苦撑起的家,是曾经首屈一指的上海白家,如今,却只剩她一人,家财散尽,茕茕孑立。

次年秋天,第一批川军开始返乡,车站被围得水泄不通,可300万出川的川军,真正能活着归乡的,又有几人?

白臻在车站等了三天,直到夜幕四合,百兽归宁,也依旧没等到那个少年。

她揉着酸胀的小腿,慢慢走出车站,不复年轻的脸上写满了倦意,还有深深的落寞。她想起那个夜晚,那个明月高悬,金桂飘香的夜晚。

那一晚,她是醒着的。

半醉半醒间的清明,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与心跳,能感受到那隔着薄薄衣裳传来的热度,她压抑着自己的心跳,不敢呼吸,不敢睁眼。她贪念他落下的每一个吻,那般欢喜、甜蜜。

她知道自己是爱的,怎么会不爱呢?

那是她亲手养大的少年,她将自卑、怯懦从他身上一一驱逐,她给他最好的生活,让他名动天下,她教给他成熟与骄傲,尊严与梦想。

十年陪伴,亦师亦友。

那是,她的少年。

每一年都有战士返乡,每一年都能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穿白底青花的旗袍,梳长长的卷发,眉眼间是岁月流淌而过的风韵。

她静静地站在那棵金桂树下,有风从身旁吹过,惊艳了来往的归人。

那一年格外冷,立春已过,天空中还下起了细碎的雪粒子。白臻依旧是最早的,等赶到车站,天空已飘起了鹅毛大雪。

疾行的脚步突然顿住,远远的,就看见一个身影朝自己走来,挺直的身、乌黑的眼、墨染的发。

不及开口,她已被拥抱入怀。

“白臻……”

她听到他的哽咽,那怀抱的力度几乎要将她碾碎,可是,她甘之如饴。

“傻瓜,是姐姐。”她摸到他空空的左臂,眼泪夺眶而出。

有温柔的吻落在眉间,伴着泪,灼热、滚烫。

“从今往后,只有白臻。白臻与朝生。”

1947年,白臻与朝生在明月镇成亲,距离初遇的那天,已过去整整二十年。

次年冬天,他们受邀前往北平,为电影管理局的筹备出谋划策。

经过5个月的准备,国家电影管理局正式在北平成立。随后,电影制片厂如雨后春笋,在北平、东北、上海纷纷成立,因战争中断12年的电影事业,重新焕发生机。

1950年,他们重返上海,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在上海诞生,白臻为他取名顾月新。同年,第一部苏联影片《列宁十月》,在国内上映。

两人重新投身于热爱的电影事业,1954年,朝生已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领导人之一,并于同年6月赴苏联考察。

1959年,各电影制片厂共完成82部故事片,其中,优秀的影片近30部,占全国总数的三分之一。这一年,被称为中国电影史上“难忘的一九五九年”。

次年春天,朝生领着白臻去看新拍的电影《明月夜》,工作人员手脚麻利地准备好设备便悄悄离场。偌大的影室里,只剩下并坐的两人。

影片结束的时候,一轮圆月从海中缓缓升起,雪花飘落,万里山河皆被白雪覆盖,焕然一新。

天地间,只剩下那皎洁的月,澄澈的海,相伴相依。

他靠在椅子上,静静睡去,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着他安详的容颜。

有低缓的声音响起,温柔、缱绻、而深情。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声

纵予乘风亦归来

但使人间共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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