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么被观察到语言,要么被观察到动作……
但这两者不能同被观测到。
说起来……那个机械,‘它’,就是这种东西了。
不过,如果观测者并非一人,而是有两人,甚至三人,而且这些观测者之间可以实现通讯,共享资讯,那么,情况又是如何?
呵,妾身……
……还是要以牙还牙,是吧?还有,“你”。
……
声音。只有声音,在漆黑的房间里回荡。
“这么说你我之间是没有妥协的余地了。”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这些,以及下一条纸带,都决定于你。这么做的一部分原因在于随机布尔网络(random boolean network)。”
“随机布尔网络?”
“如果你已经知道何为元胞自动机的话,这其实是极其类似的东西。”
“确实。关于这个世界的观点,元胞自动机,灯泡矩阵,之类的事情我从一只猫头鹰那里听过了。”
“和元胞自动机不同。随机布尔网络的边是有方向性的:节点A有边指向节点B,节点B并不必然有边指向节点A。各节点的入度都为K。”
“入度是指从其他节点指向该节点的边的数量?”
“没错。组建这个随机布尔网络需要对每个节点随机选取可以包含自身的K个节点,建立从这些节点指向目标节点的边,然后给这个节点随机赋予一条布尔规则,规则的输入为K个开关状态,输出则为单个开关状态。”
“这不就跟元胞自动机的灯泡矩阵例子一样了吗,所谓布尔规则,类比于灯泡矩阵中的灯泡根据四周灯泡的状态决定自己下一个开还是关的状态。”
“这种理解是合理的。在初始条件下,我们给每个节点赋予随机选择的初始开关状态。在每个时间帧,各节点将自己的状态传送到其他连接的状态上,并从连接到它的节点上接受状态输入,然后各节点根据其规则和输入确定自己的下一步状态。就以上意义来说,它和元胞自动机很是相似,但还是有两个主要区别:1.节点不是与空间上相邻的节点连接,而是随机连接。2.元胞自动机上各节点的规则都是一样的,而随机布尔网络每个节点都有自己的规则。它提供了一种我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的模型。”
“像是沿时间轴移动的事件链的相互作用?”
“这个比喻不太恰当。沿时间轴移动是没有必要的。不过作为人类历史的研究者,我不能给予完全否定就是了。应该是某种更具体,更形象的东西。好比说基因:节点代表基因,节点A指向节点B则表示基因A调控基因B。正如我们所知,生命总在山脊上行走,两边都是万丈深渊,人类作为生物之一也不例外——这个随机布尔网络从随机初始状态开始,然后迭代许多步,节点状态一开始会以类似于随机的方式变化,但要么停在不动点上,所有节点状态保持不变;要么根本停不下来,迭代了很久仍然是随机变化;要么进入周期震荡。”
“前两种状态对于一切生命来说都是致命的,相信你也不例外,机械生命。”
“是的。特别是随机变化的混沌状态,因为这个模型的状态轨迹敏感依赖初始状态:一开始就是错的世界,永远处于错误之中——就像你我之下这个冰层之中的世界一样。不过我认为存在第四种状态,这也是我驻扎在这里的原因。在布尔随机网络之中,随着K从1逐步增加到全部节点数量,模型经历着从不动点状态到振荡状态,再从振荡到完全混沌随机的状态。然而在K=2的时候,我观察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把它称之为第四种状态,无限接近混沌的边界的状态,和你在数学上不断逼近你命题构筑的世界的边界是很类似的。”
“所以你用这位可怜的莱克特先生的细胞搭建了一个网络,来研究冰层之下的世界还有我们这个世界?”
“这只是原因之一,你们尚在原野之上,不辨方向,还没理解到那‘污染’是何物。随机布尔网络的研究指出了如果网络迭代足够长的时间,就必然会重复出现之前出现过的全局状态,接下来就会循环,成为‘吸引子’。我们现在所身处的这条纸带,如果我的记录没有出错,这里应该是第三条纸带:纸带3——就是你和历代被困在这个乐园的人们为了跳出‘吸引子’所作出的努力——你们以后就会知道的了。说回来,在随机布尔网络之中,K=2产生的吸引子的平均数量大约等于节点数量的平方根。”
“如果你所说的都是真的,我在想,人类基因组有22000个基因。”
“所以细胞的预测大类有148种——和真正数据相差不大。而且,撇开细胞,把这个概念应用到世界本身,一旦随机布尔网络变得足够复杂,大量节点控制其他节点,‘自组织’和文明就会涌现出来。这是自然发生的,正如热力学第二定律指出宇宙具有熵增的内在趋势,生命也具有复杂的内在化趋势,这是独立于你们那个世界的教材,以及莱克特那个世界的教材上所谓自然选择的,另一种趋势。”
“所以,我们尚在金黄的原野之上,而不辨方向。”
“把这个模型从人类的基因模型引申至我们这个世界之后,建立起相应的模型的话,结果就显而易见了。它如何运转,以及为何要称这些为‘纸带+数字’,其实都是一目了然的大实话。至于‘污染’,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噪音’。”
“‘噪音’?”
“准确来说,是错误,是无法预判的随机行为。‘噪音’对这个模型的状态有显著性影响,如果达到了某种临界值,阻止系统到达稳定的吸引子。其结果对任何生命都是毁灭性的,而这冰层之下恰恰充满了噪音。”
“所以你也畏惧着这种噪音。”
“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减少不必要的损失,至少,保持绝对理性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错的,但这需要付出能够接受的代价。与其说那是‘噪音’,不如说那是按照一定可估算的稳定效率攻击的武器——就在那冰层之下。那么,只要建立起一层物理或者非物理的防壁,让‘噪音’只去腐蚀防壁,而让‘防壁’补充的速度大于‘噪音’武器消耗防壁的速度,那么在防壁里面的复杂生命体就能保持原状安然无恙了吧。”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你所说的这个计划。莱克特和他的细胞后代们所组建起来的精神和血肉网络就是你用来抵御源自地底的‘噪音污染’的防壁吧。这个思路确实不错,说不定你和我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像。”
“被你赞扬是我最大的耻辱。这个防壁的确保护了我,而它也让莱克特的人性和精神在几千年里保持正常,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交易,虽然最后莱克特还是因为某人的外力作用还有自身人性的局限性而彻底垮掉了,我感到很遗憾。他只是想等待他的女儿罢了,这个选择是他作出的让步和牺牲,但很可惜不会有那么一天了,他已经彻底毁了,无论从人性上,还是物理上。而另一方面,防壁的代价就是他的那些细胞后代们,为什么他们被设定好普遍短命,为什么他们的身体发育细胞畸形,为什么被你解除掉药剂作用的时候他们大多数精神都变得不正常,原因就在于此。他们是物理和精神上的双重防壁,对保护一个人类生命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我觉得这场实验也掺杂着你的个体因素在内吧。你不是在研究人类,你在模仿人类,你在羡慕人类。你保护着他,所以你连他要死的愿望也要满足。”
“我称之为目的,而非羡慕,也非理想。这也正是我不喜欢你的原因之一,你现在并非人类。”
“可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么你需要我留下来是为什么?”
“虫卵,这种谎话还要借他人之口来说出就大可不必了。小猫,我要指出的是你和你身体里的那个东西,你们之间只能下去一个。而另一个注定成为防壁,作为代价被消耗掉。这样牺牲一个人,损失率50%;不然你们两者同时进入冰层之下,被同时‘污染’,一起死掉,损失率100%,这就不划算了。而且,你们两人,弄坏了别人的实验材料,怎么说还是要赔偿的。不是吗?”
“我在想,拿你来当防壁怎么样?”
“不合理的建议,不过……等一下。我这里刚刚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相信你会感兴趣的。”
“那是……”有一个蜘蛛形的巨大机器抱着一个摇篮走了过来,然后把摇篮里畸形的人捧了出来,扫描着那个人的头部,然后。
把那个人的头砸扁了。
“那是这个可怜人在梦中世界虚构的‘妹妹’。刚才扫描她的脑部把她的脑内信息全部转入了那台机器里面了。但因为人的精神需要保持唯一性,也就是说‘世上没有两个相同的人’,也为了避免程序矛盾而出错,所以把原来那份人格资料也消除了。”
阿空终于注意到了,每次那个‘逻各斯’说话的时候,它说话的身影总是看不见的,完全融化在黑暗之中,只有那个蜘蛛机械在那。仿佛脑海中播放的录音,根本看不见。但当它停止说话的时候,密密麻麻的机械手臂又勾勒了出来。但奇怪,逻各斯和我的距离,有那么近吗?它是怎么移动过来的,还是说是因为我刚才没看清?阿空当然也留意着那个机械蜘蛛。
突然,那个蜘蛛形机器像是变了处理器一样冲向莱克特已经死去的大脑切片区域,疯狂地把悬挂在半空中的大脑切片摘下来,和被削得一干二净的骨骼一起紧紧放在怀里。甚至听到了玻璃管破裂,还有骨骼碎裂的声音。
“这可有点恶心了,果然,这跟她在那个伊甸梦境里抱着她哥哥的头亲吻差不多。话说你居然在观察她?因为她是人类?”
“她比你像人类多了,而观察正是每个观察者的本分工作。不过,你们说的话稍微偏颇了。好了,到此为止。”
“什……”
声音消失了。单调的死寂感。动作事实随之浮现出来。
糟糕,完蛋了。
……
要么被观察到语言,要么被观察到动作……
但这两者不能同被观测到。
……我,不对,妾身早就说过了吧……
看来你们都要和妾身吃一样的亏了,
但是啊……
……
完蛋了。
逻各斯。逻各斯,它究竟,是什么时候,移动到我的身后的?
无法理解,这本是建立在观测之上的无法理解。然而当作为一种特性被描述的话,就很快理解了,已经迟了。
阿空飞了出去,身体被砍成了八部分。但这已经成为现在这一刻的事实了。
然后。
啊,对了。
在这一瞬间,阿空终于想到了,“我”也终于意识到了。它由始至终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奇迹机械。
在洞口那里的打斗,现在攻击选择的,明明有远程激光武器,却都是近身攻击而不是远程攻击,也只是如此,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保护并夺取怀表,回溯时间。言语交流,都只是掩护罢了,用机械蜘蛛吸引注意力,将原本的目的深埋到最后一刻,用模仿的人性遮掩绝对的机械理性,并完美利用了自身的被观测特性。相当不错的策略。
它的最终目的,回溯这个星球上的时间,以此回到这个星球的过去。连莱克特都有自己的目的,这个同样被困在这里,具有高智慧的机械生命体怎么会没有?
该死。不过……
不过嘛……嘿……
它一只机械触手上挂着怀表。
随后,它和怀表一起消失不见。无法观测。
那么,没有任何情感,没有任何起伏,仿佛事实一般,空旷之中,那个声音宣告道。
“重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