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然而这里只有荒凉的地表。阿空这般想道。
荒芜的灰黄色土地上，只有零星几个略有起伏的小山丘隆起，越过那里，又会是另一片荒凉的铭刻。这是由碳酸盐岩石组成的地表，沉积层和石块组成的平铺的冷漠画卷，山峰不高，形状如同火山口，褶皱像是刚被掀起一角的桌布。比起山峰，更为显著的是地面上呈近乎直线下陷的沟，不深，却笔直地延长，有时和另一条地沟交叉，在对方的形体上穿行而过，若从空中俯视，那必是一条条壮观的条纹。而那些火山口附近的地表又略有不同，围绕着山峰向外扩散的，是一圈淡蓝色的物质地带，平均半径有20千米，阿空猜测是由这些山峰的山口喷出的物体——这并非妄想，在一百天以前，阿空曾目睹一次暴喷——大量粉尘状的物体随着一阵恐怖的轰鸣从山峰的火山口结构里冲向半空中，华丽地散开，带有晶体性质的微粒迎着微弱的光线闪烁着鱼鳞般的光芒，最后渐渐消散在半空之中，回归虚无的叹息中。这应该是这个荒芜星球上的最喧嚣的一幕了。阿空很明白这是因为地表的岩石之下是厚达数百千米的冰层，而冰层底部靠近地核的地方由于热量存在着大量液态水，在引潮力的作用下，这些水挤压着冰层的裂缝，最后冲破地表，和碎裂的冰块以及石砾一起在半空中爆炸散开，化为悲壮的涅槃。
“已经终结的，之前的自发产生的文明……就在这冰层之下……何等讽刺……”
乐园？那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每个环状的分布带上散落着被水压挤压得变形的零碎物，完全分辨不出形状，确实存在特别的痕迹。但即使有任何清晰的符号记载，在这种高压的水流之下，也早就湮灭于无形，大的碎块甚至还出现了几件互不相关的小碎块被挤压得紧密贴合在一起的情况。阿空失望地放下了手中的物件。
极其稀薄的大气。
可见苍穹。
那是部分喷射至半空的水分子被紫外线分解成氧和氢，氢由于原子质量小无法被引力捕捉而逃逸，而比较重的氧则留在了地表，形成了薄薄的一层大气。地表上没有任何能产生氧的生物，所以大气的氧气浓度极低。常人无法在这地表上生存，只需几分钟必定窒息而死，但阿空丝毫不在意这个。也有好处，好处是可以看的见遥远的星辰，以及那占据大半天空的令人惊心动魄的巨大球体——那颗丑陋的绿色的气态行星。
天堂很远，地狱很近。
在天空上，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的，那是巨大的丑陋球体，无声地凝视着荒芜的地面，宛若疯狂的巨大瞳孔，又好像是一幅超越人类认知的油画画作。深褐色掺杂着蓝色的气流在它表面上升，盘旋，以逆时针的方向旋转移动，化成浓厚的彩色气旋，伴生了几个较小的气旋在它身旁。巨大气旋中的云层高低褶皱清晰可见，像是皮肤溃烂的皱痕，绿色的气体被撕扯，拉长，搅碎，化成巨大旋涡的饲料。气态行星的上部则充斥着不规则的色彩流动，一种比较接近的描述是将画盘上的颜料一并导入水中，才会形成如此扭曲骇人又条理分明的色彩。绿色的气流占了主体，肆意流动，其他颜色的气体则填充其间。令人注意的是其中有几个橙红色的椭圆形块，突兀地镶嵌在流体之上，像是极其顽固的钉子。这几个椭圆形块都比普遍的云层低一些，显得更厚实一些。云层和椭圆形块的边界上存在巨大落差，从这里的地面上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无数周围的气体像是瀑布般奔涌而下，消弭在这团更凝实更沉重的椭圆气块表面。那是丑陋而巨大的气态行星，取代了地球上太阳的位置，那行星又是如此的近，以至于上面气体间的几丝电闪雷光都可以清晰地看得见，给人以巨大的诡异感和压迫感。令这片荒芜的土地更显怪异和突兀。
阿空继续走着。
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她自己。但此刻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别的问题暂且不提，现在她试图寻找一种能穿透冰层直至水下而不受水压影响的方法，但目前看来毫无线索。光是穿透数百千米的冰层就已经极其令人头疼了。若是从山峰顶的喷口结构进入，那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这些喷口看起来并不像是处于休眠期，随时有可能喷发，她也没有自信能抗住水流和冰块在喷发的一瞬间所产生的压强——尽管这幅身体比起普通人来说是强上不少，大概率也是死不掉的，但终究比起这种地质现象级别的力还是太过脆弱——就像坚固的处理器芯片被泥头车轮碾压而过。冰层之下的水压也是个严峻的问题，在冰冷的水中巡航也需要特定的器具。不过这些问题的重要性相比上一个来说弱很多。
不过……
“说起来，即使是这个无人的世界，也比起我原来的世界好太多了……”
只要闭起眼睛，就会想起那不是多久之前的往事……
欧罗巴红的可怕的天空，用无辜者鲜血染黑的土地，铁做的鸟在空中发出哭泣般的轰鸣，投下无数凝固汽油弹，人们焦黑的尸体经常和断裂的教堂墙壁粘连在一起，让负责善后的几个儿童警备员铲不下来；海面泛起白的波涛，汽油在水面翻涌，断裂的龙骨沉入水中，在海底垒砌成壮观钢铁坟墓。童年所目睹的一切，彻底杀死了旧秩序之后，所谓的新秩序如同一片不起眼的碎屑一样随着北风飘零。宗教、党章、纲领、条约还有信条，鞭策着按照政策强制大量生育而出生的下一代奔赴屠宰场一般的前线；另一边，在亚洲，人们还沉浸在遥不可及的安乐美梦之中，经历多次轰炸和化学毒气战的土地已无任何恢复的可能，劳动力跌倒低谷，在饥饿和寒冷之中，无数的人带着药品味的麻木的笑容死去；在北美洲，合作彻底破裂，一切秩序都消弭了，所有的地区政府相互敌对，人们像是在原始森林一般互相猎杀着他人，仅仅为了抢夺他人的物资，好让自己能在下一个冬天存活下去；在非洲，奴隶制又回来了，低贱的人力牲畜为列强各国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战争所需要的物资，幸存的流亡政府互相否认对方，不同派别相互火拼，没有政客愿意相信自己曾经的国家已经成为旧日的荣光。在近东地区，历经五次的宗教战争让这里的一切国家都成为了失败者，各国失控的中央政府失去了对各国地方的控制，在经济和军事上只能依附欧陆仅存的列强诸国苟延残喘，化为人道主义的地狱。怒吼着，怒吼着，不知为何怒吼着，没有了文学，没有了艺术，甚至科学也在渐渐死去；怒吼着，怒吼着，不知为何怒吼着，直至流尽鲜血，直至流出脑浆，直到所有人都盼望着死亡是最好的解脱。最后，毁灭一切的白光，太阳，这甜蜜的承诺也终于如约而至了。
那个世界的人类不值得任何怜悯，包括我也一样。
这个遗址的地表很冷，明明不需要呼吸，但阿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气体随着热流上升，缓缓消散。望着占据大半天空的绿色球体，轻轻哼起了歌谣：
（注：出自《wayfaring stranger》）
“
我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异乡人，
穿行于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
但有个地方没有疾病、艰辛和危险，
而我即将前往那片光明土地。
”
……
“
我要去那里，不再游荡他乡，
我只想要越过约旦河，
我只想回到家乡。
”
……
“
我知道乌云会笼罩我，
我知道我的路崎岖险峻，
但金色的原野就在我的前方，
被救赎之人将长眠于此。
”
……
“金色的原野？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的样子。”
……
来到这里的第二百三十五天的时候，情况终于出现了变化。地表上出现了以往未曾见过的建筑，说那是建筑，因为那明显和周围的山体结构完全不同，倒不如说，一定是出于某种目的的结构。那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洞口，半径约10千米，洞口周围比水平地面平均高出700米，并与地面呈80度倾斜。洞口周围并不水平，一端比另一端稍矮，下陷的一端离地最低点为400米，翘起的另一端离地最高点为900米。而两端的结构又有不同。下陷的一端呈开放状态，洞口内部一览无余。而翘起的高端则被一块巨大的扇形物遮蔽。扇形物体呈椭圆形，中心最高点约为50米，平滑向周围下降，覆盖了洞口三分之一的面积。走近观察可见它并不是一个完整的椭圆，而是由许多云状叶片堆叠而成，叶片之间留有空隙。叶片表面起伏不平，有大量点状凹陷。每枚叶片靠近伞状结构的地方延伸出枝干，而枝干之间彼此交汇形成更粗大的枝干，最后汇聚到撑起整个伞状结构的最为粗大的主干上。然而也存在一些更长的枝干，在它上面并没有任何云状叶片存在，它只是像细长的触须一样向着四面八方伸展。主干则攀附于洞口高端一侧，主干根部落入深不见底的洞口之内。整个伞状结构呈亮丽的银黑色光泽，令人无法判定它是否是生物结构。
阿空思索了一下，出于谨慎，她决定从稍微下陷的一端攀上洞口边缘。
攀上洞口边缘的风景和此前估计的景象略有不同，洞口上方并不完全是空洞，两条巨大的柱形结构呈十字形交叉将圆的平面分成了四等分。柱形结构上布满了凹凸不平的冰霜，其交叉的地方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平台正中央是一个倒圆锥形的高大物体，似乎是某种东西的喷射口，圆锥的顶点深入平台之下。平台的另一侧遮掩在伞状之下，其中一条柱状结构的一端和伞状结构的主干相邻。除了洞口边缘和柱状结构以及平台，洞口别无他物。在平台和柱子上向下俯视能只能看到深邃不见底的洞口，仿佛漆黑的地狱的门。阿空小心翼翼地踩着长满冰渣的柱状结构向伞状物靠近。
“这是什么东西……”
它居然是活着的。主干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隆起的管道状物体，形状像是无数被放大很多倍的动脉血管，蠕动着，一伸一缩，似乎在推动输送着管道之内的液体。血管越是靠近根部就越是粗大，相反靠近顶部就越小甚至分化出更细小的血管分支。它们也是银黑色的，所以在远处看得不是很清楚，靠近了才能分辨出来。管道充满弹性，扩张和收缩的幅度很大，在扩张时银黑色的表面会稍微变得透明一些，依稀能看到管道内黑红色不明液体。但除了这些血管一样的东西以外，整个伞状物体都一动不动，仿佛是僵硬了一般，阿空甚至还发现圆柱横梁之上有几根断裂掉落下来的银黑色枝干末梢。伞状物体一直以来都像没察觉到阿空接近般没有任何额外的反应，但此时阿空出于谨慎还是停止了靠近。
有点意思。阿空心想。
基于这点，她更想看看它根部，也更想看看这个洞口里究竟有什么，是否能提供一条进入冰层和水层的安全通道。她哼着歌，像刚采完花的乡村少女一样跺着小碎步回到圆柱远离伞状的另一端。然后，手掌裂开成几条黑色的线，尖锐的一端用力插进柱状结构之中，狠狠固定，当成牢固的延伸绳索，然后轻轻飞身而下，落入黑暗之中。
平台的下方是一个巨大的圆柱体，极长，圆柱体和洞口周围存在间隙。在下降的过程中能看到洞的墙壁上有着像过道一样的东西，但那里没有栏杆，取而代之的是凹陷下去的工整的方形槽，似乎是给装备有固定轮子的某种东西用的。圆柱体很长，但主干根部似乎比圆柱体更长。圆柱体似乎刻有符号，但掩藏在一层薄薄的冰层之下看不清楚。下降了越20千米，圆柱体到头了，但主干的根部似乎还没到。紧接着圆柱体的是一圈圈环状结构，因为寒冷的缘故，环上挂满了冰碎。环装的堆垒持续了500米深度，接着出现了一个平台。环状结构在这里收拢。正中央是一堆复杂的像是机械构体的东西，但环状下方和平台上方并不连接，最贴近的地方是两个像机械爪一样的东西，平台上的爪状物笔直向上，而上方的机械爪则偏离了方向，正中心并没有垂直对准。另一边，主干根部还继续深入平台下方。
阿空刚回收手臂，突然一股强力的冲击将她撞得从平台上横飞了出去，狠狠撞在墙壁上。紧接着是一股强烈的激光。她看到光从腹部穿了过去，她看见光从敌人的嘴里喷出，敌人正兴奋地旋转着脑袋，占据正方形端点的四只眼睛泛着金属的诡异光泽，八条机械腿像是蜘蛛一样撑在地面上。她伸出手，向胸口的怀表机械按去。这时，头顶上出现了另一个的敌人，沿着墙壁上的轨道飞速下落，脑袋旋转着，口中发出兴奋的叫声，似乎就在等这一时刻，机械腿上泛着锋利的寒光，斩向她手握着的怀表。
“哈……骗你们的。”
她没去按怀表，而是放开了它，怀表的表盘早已碎掉。她转而用手臂对准了上方机械的头部。五把锋利的刀片砍在她的手臂上，却像砍在一堆软绵绵的流体上。这时候刚好对准的手掌变成了黑色尖锐的线，像戳破一张纸一样轻松刺穿了上方机械的头部，那机械睁着四只眼，疑惑地看着她，她笑了一下，轻轻一挑将那机械口中准备发射的光偏转了方向。毁灭的红光喷出，像是失控的洪流，地上的敌人来不及闪避腰部被轰成了粉碎，随后身体发生了剧烈的爆炸。阿空再轻轻一划，无声地，这个敌人也断成两半。
“怎么了？这可不像是迎客之道啊。说起来你们既然有随机分散探测，却没有后续的集中行动，看起来你们这适应性系统也不怎么样。”
没有任何东西回应。死寂。
“我说，有人在吗？”
笼罩在平台之下的黑暗依旧是没有回应。
她看看腹部的伤口，漆黑的线已经将漏洞堵住了，内脏和血肉重建，很快就恢复如初。地上散落着刚才敌人的散碎零件，还有难闻的烧焦味。她看了她的衣服，衣服并不是她的一部分，所以无法修复，露出了自己的腰部。无所谓了，就当穿露脐装了，她心想。
下方是由各种横杆交错的结构体，下行大概100米左右，景色开始不同。有时候能看到特殊的像是运算中枢一样的结构，管线穿插其中，但奇怪的是，在这里依旧没有再看到任何敌人的踪影了。漆黑的垂直洞穴像是复杂的蛛网迷宫，奇怪的线路不断蜿蜒，不知通往何处。下行了5千米左右。主干向下延伸停止了，转而深入四周的墙壁。墙壁上依照主干的形状为它开凿了不同大小的房间。这里的主干又出现了分化现象，它变成了13个分支，每个分支变得极其曲折，扭成一大团一大团然后绕进了大小各异的房间里。
阿空进入了其中一个房间。
“哎呀，这可真叫人大开眼界呢。”
房间里面像是生产车间一样忙碌，看起来其他房间也是同样的样子。扭曲的枝干上挂满了大小不一扁圆形物体，而扁圆形物体像是从扭成乱七八糟一大团一大团的枝干内部细胞分化，然后生长出来的样子，枝干上一些奇异的隆起应该就是这些扁圆形物体的雏形。房间上面布满了机械轨道，无数机械臂来来回回按着轨道运行监视着圆球的成熟情况，把成熟的球体摘下，固定住，然后植入电线和控制装置，再塞进一个半开放的装满绿色溶液的培养篮里，运往他处。最小那些扁圆形球体是没有任何特征，稍大的球体开始分化出五官，那是……
“嘿。”
人类的五官。
没有头发，没有眉毛和睫毛，一眨一眨的眼睛，扁平而宽大的两个鼻孔，厚薄不一的上下唇，畸形的牙齿一张一合。但那些毫无疑问都是人类的五官。
阿空意识到那些被机械臂收割的成熟球体的都是五官基本成型的：它们巨大的脸占了它们身体大半，只占一小半下半身则变细变长，像是鱼类的尾巴。它们的身后被连接上电路，睁着眼睛，在充满绿色溶液的半开摇篮里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拍打着尾巴。阿空仔细观察着，它们的眼睛没有任何反应。眼睛，应该都是看不见的，难道是视觉故意的退化？阿空这样想。机械臂像是没有注意到阿空一样忙碌地工作着，阿空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前进。她发现扭曲枝干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房间外，延伸至下一层。这些枝干的终点都向下一层延伸，不过这时它们都已经变得非常细小了。它们收束着进入了下一层一个房间。阿空翻身而下，顺手切开了房间的门。她愣了一下，像是被眼前的景象稍微刺激了。
“……嘿。……嘿嘿。原来如此。”
她露出柴郡猫般的笑容，把墙上的一条电线扯下来，断裂的一端刺穿皮肤，插进自己洁白的颈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