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见李世民满脸怒色,脸上青筋毕现,知道他已是愤怒到了极点,便没有吱声。一会儿,李世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忙向李靖拱手致歉。
李靖忙拱手说道:“殿下言重了,有时心情不好,发泄一下不是坏事。老憋在心里反而不好。属下只是不明,刘大人之死,很明显是陛下误信谗言而蒙冤,怎么又是因为殿下而死呢?”
李世民心情还没有完全平复,他满脸怒色,忿忿地说道:“父皇若真是误信了谗言还好,怕只怕这是父皇有意而为之。处死刘文静其实是在敲山震虎,是在向我这个儿子发出警告呢!因为他知道刘文静的不平只是小的不平,而我心中的不满,才是更大的不平!”
“殿下……”
李世民见李靖要插话,连忙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李世民此时又激动了起来,他继续恨恨地说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当初晋阳起兵之时,我与刘文静、裴寂三人居功至伟,而凡事几乎都是我与刘文静上前。及至起兵后,我东征西讨,灭薛举父子,打败刘武周、宋金刚,一举平定夏、郑两个劲敌,生擒王世充和窦建德。这些李兄都是见证,可以说是出生入死,几无生还。每次一遇到危难之时,总是我冲锋在前。当初起兵之时,父皇就曾向我许诺太子之位,可定都长安之后,却从不再谈起。等到又有危难需要我上前的时候,父皇曾又作许诺。而每次许诺过后,便又在事后反悔。不是我李世民非要争那太子之位,只是有功者不赏,而无功之人却坐享其成,如何能让人心中安然?刘文静所不平者也是因为如此!那太子李建成又何功之有,如今却忝立太子之位。朝堂之上,太子飞扬跋扈,对政事指手划脚,而我却还要向这个储君作辑打拱!所以刘文静的不平,只是我心中更大不平的体现而已。今父皇只因刘文静酒后乱言,一个失宠小妾的诬告即加以妄杀,岂不是为了警告我是什么?”
“刘文静毕竟是一个有大功的人,而且父皇也曾专门下诏许他免死金牌,却只因他酒后的一句乱言即妄加斩杀,群臣又会有何想法,肯定是认为‘飞鸟尽,良弓藏。’而现在外患还未除,即诛杀功臣,岂不让那些功臣们人人自危,个个寒心?为此,我向父皇苦苦哀告。而李兄怎么也想不到父皇是怎么说的!”
李靖望着李世民没有吱声。
李世民悲愤地说道:“我真没想到父皇竟对朝臣们说道,‘此儿典兵既久,在外专制,为读书汉所教,非我昔日子也!’这分明是在表达对我这个儿子不满啊!”
李世民越说越激动,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手指着自己住的宏义宫恨恨地说道:“李兄,你看,这就是父皇为了褒奖我而修的宏义宫。李兄你看看,这是宫殿吗?哪个宫殿像这样子!不仅是修在了皇宫的外面,还狭小简陋,阴暗潮湿。就连父皇自己都觉得于心不忍,看不下去。他今年来过一次后,还嘱咐工部再派一些工匠过来修缮一下,添置一些假山水。没想到我东征西讨,功勋卓著,却只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刘文静的死,父皇的疏远和冷淡,使李世民的心情很压抑。如今在李靖的面前,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知己,忍不住把压抑很久的情绪一下子全爆发出来了。
李世民一旦触动了怨气,便停不下来。他又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着道:“何止这些呢!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还有李兄你等等等等。昔日我秦王府的文臣武将一个一个地被抽走的抽走,外派的外派。现在又听说要下诏调走程咬金、秦琼!再过一段时间,我这天策将军府可能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父皇不知怎么想,难道他真的也要像对待刘文静那样置我于死地吗?”
李世民说着说着,竟伤心地捂面抽泣起来。似乎刘文静的失败就将是他的失败,刘文静的结局,就将是他的结局一样。
李靖此时一句话也说不了,他看着李世民伤心愤恨的样子,不知该说什么好。李世民说的这些要是从小处看,是帝王家的家事,他作为外臣,不便于干预。从大处看,李世民的话语,流露出的是对陛下的严重不满,他更不能随便妄言。但看到李世民如此悲观失望的样子,他又不能一句话不说。
但有一点,李靖似乎看得是越来越清楚,那就是李渊越来越忌惮李世民的势力,正在想方设法一步一步地在削弱李世民的势力,并一步一步地将李世民排斥于太子之位的争夺之外!
看到李世民此时情绪激动,李靖是既心疼又着急。但在李世民情绪激动之时,他又确实不好插嘴。
李世民的心情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稍稍平静下来。他有些颓唐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伤心地说道:“李兄,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觉到累,感觉到孤独,感觉到无助!从来没有灰心失望到如此地步!如果能像肇仁兄那样一死了之,倒是彻底解脱了!”
很明显可以看出,李世民的这种情绪是压抑了好长时间了。来自于他父皇李渊的猜忌,来自于自己兄弟李建成、李元吉的构陷使他感到空前的孤独和无助。
再坚强的人也挡不住来自于自己最亲的亲人的无情打击!
“殿下,何至于斯!”
“何至于斯?何至于斯?难道我想这样吗?现在父皇不容我!太子、齐王排斥、构陷我!我的那些战友同袍又一个一个地离我而去,我又能如何?”
此时的李世民就像着一头被缚住四脚的雄狮,无助地咆哮着,却已经失去了全部的斗志!
“殿下,何至于斯!”
李靖满脸期待地望着处于无助、失望、颓唐等各种情感交织中的李世民,李靖大声地说道:“殿下,现在切不可灰心丧气!现在还没到垂头丧气的时候!孟子曾云‘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指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天将降大任?我现在如此潦倒,何来大任啊!”李世民的眼中虽然闪过一丝火花,但只闪烁一会儿便又瞬间熄灭了
“殿下,古人受磨难的多了,只要不灰心总能崛起!当年的舜,曾受后母虐待,父亲误解,却从无怨言,终成一代贤帝。晋文公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曾经饥寒交迫,衣食无靠,不是最终也能回归故土,重夺王位了吗?汉王刘邦,被项王羞辱,封于贫瘠的巴蜀汉中一带又复如何,最终不还是战胜项王,一统天下了吗?殿下难道只是这小小的委屈都受不了了?刘文静刘大人之死,可能固是有因殿下您的原因,但难道他自己没有责任?他一味地放任自己的情绪而不加控制,任自己的情绪发展膨胀最终让妒忌之火毁了自己。殿下,您又何必如此颓唐?如果您自己不认输的话,试问这天下,又有谁能打败您?当初的薛举父子,刘武周、宋金刚、窦建德、王世充之流是如何的嚣张跋扈,最后不都成了您的手下败将?难道殿下诺大的胸怀,竟连这点小小的委屈都盛不下?若真如此,那我李靖也就真是看错了人了!”
李靖看着李世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殿下,人不自乱,弗能乱之!”
李世民的身子猛地一震,他突然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李靖的这几句话,犹如当头棒喝。李世民本就是英雄豪杰,只是一时情绪上来不能自已。一旦有人从旁提醒,待他清醒过来,马上便恢复了他的英雄本色。
李世民上前伸手一把抓住李靖的手欣喜地说道:“若非李兄的几句警言,我李世民几近消沉!上天佑我,曾助我建立那么大的功勋,我又何必如此颓唐!再大的敌人在我面前都不当回事,难道还怕这点委屈吗!我险些也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差点毁了自己,幸得李兄提醒啊!”
李靖见李世民终于从不良的情绪中摆脱开来,眼中重又放出自信的光芒。他也非常高兴地说道:“殿下本就睿智,岂是属下三言两语就能说得的。”
李靖说完,从怀中掏出慧文大师送给自己的那句谒语,认真地对李世民说道:“属下有一位忘年挚友,也可以说是属下的人生导师。在他临圆寂之时,曾送给属下一句谒语。属下觉得这两个字,对殿下可能也是一种警示。”
李世民接过一看,上面用魏碑体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戒骄”。他拿着这条谒语,在宫中踱着步,口中轻轻地读着:“戒骄,戒骄。”
李世民连读了几遍,才又抬起头来对李靖认真地说道:“越是功勋卓著,越要戒骄;越是居于高位,越要戒骄;越是居于险地,越要戒骄!这两字虽是朴实无华,对我却犹如醍醐灌顶,令我顿感惭怍。在这非常之期,我更要做到戒骄戒躁才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李世民把那张谒语还给李靖,笑着说道:“这是你的挚友赠送于你,我不能夺人所爱。”说罢他走到几案旁,提笔在宣纸上认认真真地写下“戒骄”二字。
此时,李靖看李世民行笔沉稳,笔力矫健,再无戾气。看到李世民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李靖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天策府兵曹参军、文学馆学士杜淹捧着一沓子文书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