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会有旅游者到这儿转一圈。路的尽头,立着一个邮箱、一个水龙头和一个垃圾箱,看似文明的尽头,但仰头便能望见山上永不停歇的白色风车。山势陡峭,而他们既无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又不认识结巴探出来的隐秘小路,只能在此拍几张照片。其实亿万人民都在风力发电的公益广告里见过结巴,安全帽加铁头皮靴的打扮,穿着她的黑色牛仔夹克 ——他暗自希望她能看见,但她依然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剧组都没看出这是件女式夹克。导演还夸赞说这副打扮挺西部挺好。
因为风大,结巴每天出门巡山时总喜欢披上这件夹克。它已经渐渐褪成灰色,但依然结实,好像能穿一辈子。结巴习惯性地摸着两个兜。他还记得当年的那两个苹果。远近没有树,所以没有松鼠,野兔倒很常见,棕黄色的毛皮和松鼠很相近,只是有巨大的耳朵和强健的腿。兔子们总是精神抖擞地遥望远方,很有理想的样子,结巴看了总
是深受鼓舞。
因为没有水源,我什么也种不了,只好种音乐。结巴在一次采访中说。风给我力量,荒凉使我清醒,记忆帮我回味人类文明的美。建筑,公路,街道和街道上的一切,我觉得我依然活在记忆中。记忆也可以种植。就像荒野中匍匐的植物,绘制着自由的图案。这些图案能给我音乐的灵感。
您最喜欢的植物是?记者问。
仙人掌。全身带刺,但也会开花结果,甚至可以吃。
我注意到了,您的网站上有仙人掌菜谱。为什么您创造的菜名里总有一个女性的名字?
呃?不为为为什么 ……仙人掌在我看来是一种很很很女性的植物。结巴破天荒又开始结巴起来。后来屡次有记者问这个问题,他彻底厌倦了,于是每次都给出不同答案。她是我前女友。她是我女友。她是我未来的女友。她是一位女神。她是一位远航的女船长。她就是她。
胡熊每次拜访都是出差,带领载重卡车和吊车,按结巴的指点,找平缓的坡绕着弯爬上来,轮印要几场风雨才能冲掉。最初的安装场面很热闹,小镇居民都远远观瞧 ——他们和当年头次见到石油勘探队一样好奇。作为总工程师,胡熊每次都忙于换装设备,没工夫聊天,结巴只好带着小妖女在山上转。她在大城市待久了,到了荒山野岭,自然要撒欢,有一次还被仙人掌扎得跳起来。
还好,只是靠近嗅了嗅,没有一口咬下去。结巴如实报告。
嗯,她不是那种风格。她是东方淑女。胡熊说。他本想说那条蓝花头巾是东方淑女的标志,但记得是 Nora送的,就没开口。
上个感恩节,胡熊终于独自开车来拜访了。依然是那辆大众兔子,载着小妖女,日行八百里,停在山脚下的火鸟边。他带来了自家阳台种的黄瓜、西红柿和辣椒,装了一冰盒,还有从古都拿来的梅酒和酱油,结巴到后山摘些鲜嫩的仙人掌,炒成一盘菜。给小妖女的碗里也盛了些,好让她复仇。
胡熊还带来安迪一家的照片。照片上除了两口子,还有两个孩子。胡熊说安迪把这照片洗了好些,放在寿司吧下面,分送给老顾客。胡熊说古都生意不错,还开了家分店,由堂哥和她女朋友 ——如今是他老婆 ——料理。当夜二人聊得很晚,后来听起了当年带到美国的老唱片 ——让他们想起乡下的公寓,最后,是那张鲍勃 ·马利。他们知道彼此的心事,虽然这心事和当年又有不同。
胡熊见天色渐亮,便告辞上路。他说这些年他都不开夜车。二人下山时,正赶上东方即将破晓,远方油田的灯火黯淡下去。胡熊说他这两年读了好几遍《变形记》,最喜欢的还是法厄同驾驶太阳车的故事,每天早起在阳台上的树墩上看日出,黄昏时在办公楼的落地大窗后看日落,都会想起来。胡熊说这是一个男人应该读的故事。法厄同是太阳神的儿子,想要驾驶父亲的太阳车。父亲认为他没有这个能力,会带来灾祸。但他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在慌乱中失控但后悔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太阳车贴近地面,令大山燃烧,清泉枯竭,河流沸腾。太阳车烤黑了埃塞俄比亚人的皮肤,把利比亚变成了沙漠,吓得尼罗河向源头逃窜,至今无人知晓它的源头在何方,天空从南极到北极都在冒烟。因为空气炽热,海神甚至不敢探出水面,痛苦的大地发出了最后的哀求,连背负苍天的阿特拉斯都在挣扎。宙斯为了不让世界回到混沌状态,用雷劈死了法厄同。
胡熊叙述完,说自己每次想起这个简短的故事,都会感叹自然的伟力和人的盲目。不过他一直都对太阳车很好奇。按《变形记》的记载,这车金轮银辐,镶着宝石翡翠,由四匹口中吐火的烈马拉着在星座间前进。作为一个迷恋机器的工程师,他乐于想像这一飞行器的精巧。他说人类在未来应该会设计出它的现代版,一种强大而可靠的新能源。
说着,二人终于走到了山脚。火鸟和兔子沾满露水。他们在这万籁俱寂的世界里看着
它们。多年前,它们也是这样并排停着,周围是学生公寓,歪在墙边的自行车,烧烤炉和空酒瓶子,房后的树林里住着松鼠和鹿。如今,一切都蒸发了,两辆老车在坦荡的荒原上伫立,如古代文明的遗迹,迎接着又一个日出。
干旱的世界里还是有水的。胡熊终于打破了沉默。他说着,走到兔子边抹了一把车身上的露水,然后又到火鸟的阴影里摸了摸地上。你看,这儿也许会长出一圈花草来。胡熊说。对,忘记说了,那个故事的结尾,是法厄同悲伤的姐妹们变成了白杨树,琥珀是她们的泪水。
结巴若有所悟,随即也走近看了看地上,说:没准儿是一圈仙人掌。不过照这个思路,倒是可以设计一些大漏斗,也许能造出好多小绿洲来。
咱们都爱和无形的事物打交道。胡熊说。空气。音乐。
也许理工男们单身太久,都变得形而上了?
你已经不是理工男了,再说我也不是单身。还有她。胡熊笑着,打开门让小妖女跳上车,把结巴还给他的鲍勃 ·马利用音响播起来,道别离去,结巴回身向山上走了几步,发现头顶豁然明亮起来。他抬头一望,发现风车刚刚捕捉到了最初的日出,在藏青色的山脊上旋转着放散金光。单轮的太阳车?结巴想把这个令人激动的发现告诉胡熊,但此时他和兔子已经缩成地平线上拖着尘烟的一个点。
又一个夏天到来,结巴蓄谋已久的抽水计划终于实施了。水泵是某公司的捐赠,另外还附送一公里长的抽水管道,把山下的河床和山后的干湖连起来。管道和泵房上都印着水泵公司的标志,算是广告。当然,必须靠新闻、广告和纪录片来实现其价值,因为平日路过的只有野兔。水管建起来后,结巴明知雨季未至,还是三天两头到河床边张望。一来二去,水还没等来,倒发现管道下冒出一线青绿色,显然是每夜露水滴落,养育了一些小草。
终于盼到夏天,水泵开工几日,一片小小的湖面在山后重现,在风中波光粼粼,赏心
悦目。结巴一看就是好久,回忆着自己小时候玩水玩泥的场景。那时常想像自己是一个徒手筑坝的巨人。自从抽水管道铺设之后,听众中的好事者已经在卫星照片上找到了一条细细的线。确实在改天换地。下次卫星照片更新,他们也许就能发现一个新湖。只是不知这湖能蓄多少水 ——水在上涨,但也正往地下渗透,雨季一过,它就会缩小,消失。也许应该抓紧机会种草种树?人手不够。他还是更喜欢做音乐。假如植物们觉得环境适合,自然会安家落户。胡熊也建议结巴保持音乐家身份,以后再考虑当农民。胡熊认为这个发电机日夜抽水的主意示范了风力发电的能量,这就足够好了。胡熊说这儿地广人稀,正好可以做实验,他建议结巴多买几台风车在山脊上一字排开,建一个风力发电厂,开始向当地电网供电。
媒体已经有了个新名词,叫风力农场。别人农场养母牛,挤奶,你的农场养风车,收割电。胡熊说。
先把山下小镇的电都包了。没准石油工人们都用你发的电。这也算是胜利。胡熊说。
我可以帮你贷款。然后你就坐等着数钱吧。胡熊说。
说实话我真想和你换换。但我闲下来估计也就是种种地,而你还能继续做音乐。胡熊说。
虽然结巴还没确定自己的计划,但这个西西弗斯式的抽水计划本身就让他很激动了。
监视河道是结巴这个夏天的新工作。水位受上游山区雨量影响,波动很大,必须每天观测两次,还要注意天气预报。这天,结巴从望远镜里发现小镇的景象不同以往 ——似乎 Nora家的灯破天荒多亮了一盏 ——虽然片刻后就灭了,还是害他失眠了大半夜。也许只是家人去她房里找东西?上次失眠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结巴在窗边架起望远镜,见阁楼的窗子上多了一串东西在风中飘荡。他甚至能听见它在叮当作响,像姑娘的笑声。
嫁人了?拿到学位了?她曾说过,重访故居的原因只能是二者之一。结巴拿起手机,
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托石油工人的福,这儿才有了手机信号。
电话里传来等待音。那个电话号码还管用。他屏住了呼吸。
有人拿起了电话喂了一声。是她的声音。背景里叮当作响。结巴的心脏直往上蹿,堵住了嗓子。谁啊?不说话我可要挂了!你又来了。结巴苦笑着说。明知道是我。你先来的!你在山下?你咋知道?我听见你那边的风声了。还有你的那串罐子。我骑车去接你吧。骑车?自行车?能坐几个人?两个啊!你不记得了?结巴不相信她会忘记往事。惟一的解释是,那种不淑女的坐法
如今已经不合时宜了。嗯,记得。她说。但是 ……嘿嘿。什么意思?有行李?结巴彻底迷惑了。她若是有行李,都应该放在祖父母家里。也许
是有什么大号礼物?
见到我不就知道了?
电话挂断,结巴洗漱一番,又凑近镜子仔细端详自己,摘掉了一根白发。他的心情和当年去迎接她的那个早晨一模一样。不同之处是如今不再有任何惶惑,哪怕一切已经成为往事,但是,他从她刚才的笑声中证实了自己对命运的自信。他从箱底翻出涅磐乐队的旧 T恤套上。这是她当年留下的衣物之一,他一直没舍得穿。出门,把牛仔夹克放进车筐里。这是给她带的。山上风大,城里人肯定不习惯。身上的旧 T恤似乎正把当年从那个酷热城市吸收的能量释放出来,丝毫也不觉得冷。为什么要骑车?因为 Nora在城里上学应该依然骑自行车,没有退化为一爬山就气喘的城里人。也许这只是向她表明自己还有一些文明的回忆,没有退化为穴居的原始人。结巴沿小道曲折下滑,看着自己的影子慢慢旋转,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
待会儿能载 Nora上山吗?她应该不比一周的水和食品重多少?下山也许有更快的办法。骑在输水管道上滑下去。输水管道是玻璃纤维的,很光滑。但是那样看起来可能就像猴子或牛仔。但如今在自行车上颠簸更像猴子或牛仔。和八十二号公路相比,这儿没有露着尖角的石块。一切都被经年的烈日和风雨打磨过。是否要自己修条路?除非计划把这儿建成旅游点。那么,还是要把山后的小湖蓄上水,种上花草树木,但这需要很多年,而且长出来的多半是仙人掌。没有理由成为旅游点。这个地方不适合人类,在这儿创造的一切只具有象征意义。也许可以在山上办个音乐节?这是让人们都来看看的充分理由。所有的灯光音响都由风能驱动。还要安装那种大功率激光器,让宇航员们都能看见。当然,所有人必须带走自己的垃圾,毕竟这儿是我的地盘。
转过最后一个弯来到山脚,结巴脑海中的胡思乱想立刻烟消云散 ——他明白它们只是用来掩饰内心的激动。他来到二人相约见面的火鸟边。来采访他的记者也喜欢以这儿为起点。他们喜欢在上山前拍摄些素材。火鸟。输水管。貌似没有路的山坡。有人把这儿当做风力农场的入口处。有人把这儿理解为结巴告别文明社会的纪念碑。结巴解释说他不是原教旨环保主义者,不反对汽车。如果火鸟是四轮驱动,底盘高些,他肯定会开车上山。他说人类发明的机械总是应运而生的,就像他身后的风车。胡熊曾建议过,此处若要发展旅游,不妨建个缆车把人拉上山。和滑雪场用的那种类似,但直接以风力驱动,就像古老的水车和磨房。
但她怎么还没出现?即便是步行,现在也该到了。
结巴跨上车向小镇骑去。天空和荒原的交界线在热浪中颤抖着。当年到美国的第一天,从机场出来,也是走向一片灿烂的海市蜃楼,后面藏着无限的未知。如今,天地间都是自己的家园。
没骑多远,结巴就看见地平线上浮现一个飘忽的影子。她拉着行李箱。是的,亮黄色的 Nora,走在碧空下,风蚀的青灰色荒原上。拉着行李箱,款款走来,他已经能分辨她的双腿。她走得很慢。行李箱似乎也是亮黄色的?结巴正迷惑, Nora突然从蒸腾的幻象中出来了,就像是穿过了一幅晃动的半透明大幕。
她牵着一个孩子,也是一身亮黄,戴一顶帆布帽子。一个缩小的 Nora。
结巴嘎吱一声刹住了车。 Nora也停下了脚步。三个人的荒原一片寂静,只有身后传来叶片的低沉轰鸣,提醒他们时间没有凝固。
Nora低头对孩子说了两句话,孩子沉默片刻,突然举起双手向结巴挥舞起来。风中隐约传来小猫般的声音,结巴从未听过的声音。 Nora伸手到自己脑后,随即,蓝花头巾便和一头长发齐齐伸展开来,在风中打着漩涡。结巴只觉得这风中飘来一阵香蕉和青苹果的芬芳气息,而那些发梢,仿佛已经抚摸着他的脸。
献给我的母亲——世界的原点,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