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张献忠杀知识分子的事,明末清初的笔记里曾大肆渲染,如用标杆量读书人,过高过矮都要杀掉之类,已近乎天方夜谭。《明史》本传有张献忠“诡开科取士,集于青羊宫,尽杀之,笔墨成丘冢”之说,也大抵是据传闻诋毁之词载笔,反正委“败寇”以罪戾是无人会来追究的。以情理推之,张献忠后期见大势已去,以农村无产者的报复心和破坏性,人是杀了一些的;以农村无产者的嫉妒心理,自己出身贫困,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对有钱受教育的士子有潜在的反感,报复起来集忿于知识分子,也在情理之中。以这点来说,这个摧毁了大明江山的最后一个“渠寇”,其实正是仿效了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行径。朱元璋坐稳了江山还要无谓地迫害知识分子,其罪恶较“流寇”尤甚。
历史上以残害知识分子著名的,第一位是秦始皇。但他的焚书坑儒,是为了剿灭六国孑遗的上层人物及其文化代表,要四海的意识统一于秦,有其政治目的。清朝康、雍、乾三朝大兴文字狱,主要是因为要镇服汉人的反清意识。两者都有政治目的,虽然残暴而且难逃历史罪责,但从统治集团的利益讲还有话可说。朱元璋则既不是怕人造反,也无了不得的政治目的,纯粹由于个人的憎怒,一种出自流氓无产者嫉妒的狭隘报复心理。
只要翻一下《明史·文苑传》,即可见明初被朱元璋杀害的文人之多为历代罕见。诗人高启因文祸被腰斩,与高启并称“四杰”的杨基死于徙流的工场,张羽窜岭南投水自杀,徐贲下狱瘐死,与高启并称“十才子”的谢肃被杀,此外还有苏伯衡、傅恕、王彝、张孟兼、杜寅被杀,孙贲、王绂、张宣充军,王蒙、王洪瘐死,戴良自杀,连开国功臣刘基也不明不白被毒死,宋濂由于皇后和太子的力救才逃了命,但据前七子之一徐祯卿的《翦胜野闻》载,仍然杀了宋濂的儿子宋茗和孙子宋慎。
徐一夔在《文苑传》中没有讲朱元璋曾经要杀他,但《翦胜野闻》记有一段常为人传诵的笑话式的故事:
太祖多疑,每虑人侮己。杭州儒学教授徐一夔尝作贺表上,其词有云“光天之下”,又云“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帝览之大怒曰:“腐儒乃如此侮朕耶!‘生’者僧也,以我从释氏也;‘生’则摩顶之谓矣;‘则’字近贼。”罪坐不敬,命改斩之。礼臣大惧,因上请曰:愚懵不知忌讳……
是否被开恩饶了命不知道,但此人即使活了下来,也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是肯定的。
《翦胜野闻》还有记袁凯故事一则,更可见朱元璋以喜怒折磨文臣的恶作剧:
狱有疑囚,太祖欲杀之,太子争不可。御史袁凯侍,上顾谓凯曰:“朕与太子之论何如?”凯顿首进曰:“陛下欲杀之,法之正也;太子欲宥之,心之慈也。”帝以凯持两端,下狱。三日不食,出之,遂佯狂病癫,拾啖污秽。帝曰:“吾闻癫者不肤挠。”乃命以木锥锥凯……
后来,袁凯被释放,还把自己捆在床榻上,表示服罪。皇帝也确实不断在侦察他的举动。所有这些迫害近于恶作剧,既与政治利害无关,也无文化统治上的必要,纯然由于嫉忌知识分子的仇视情结而戏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