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州城东,三水交汇,卫家的四进大宅可谓气派非凡,这前庭后院所罗收的奇石怪岩、异花珍草,凡此种种已不可胜数,更不必说正门那鎏金镶玉的府邸门匾是如何令人眼热。说起这卫家老爷,并无甚过人之处,无非在禀州城中之地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前年又盘下东市的一间铺子,做些典当买卖,按说在禀州这商贾云集贸易频繁之地,这样的产业实在不值一提,偏偏卫家平日的资费用度,大有富敌一方之势。旁人都暗地猜测,卫家但凭祖上所遗恐怕能买下整个禀州。
只是再熟于账本算筹,终是流于低等末流,不免粗俗,就拿卫老爷说吧,平生也不好经史之文,却对一些市井小说、话本戏文津津乐道,时不时还从勾栏瓦舍处请来戏班,在卫家院子里唱上几本,自己则执着红牙檀板兴致勃勃地唱上三两句。
就是这样一个有钱没品的土财主,却生得了一个世间稀罕的神仙公子,取名卫思吾。
卫思吾一出生便与众不同,产婆瞧这孩子面目颇为吃惊,说道:“我接生也有三十多年,见胎儿落地便如此唇红眼明的却是头一遭,哪有刚生出的娃娃长这么漂亮的。”产婆话还没说完,卫夫人便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着门外的卫老爷:“孩子小时候漂亮,长大不晓得要丑成什么样子,这都要怨你不好!”
卫老爷在外本就忧心如焚,这会儿听到夫人刚刚歇下来又突然大哭大闹起来,尚未听清说了什么,以为屋里出了什么大事,便不顾阻拦硬是闯进屋里直朝夫人奔来,一把握住夫人的手苦苦哀求:“夫人保重!夫人保重!”一旁产婆吓了一跳,想来这位卫老爷素日行事乖张莽撞,这当下不顾秽血相冲又来了这一出,但见他形色担忧关怀备至,对夫人情深一片,只觉又好气又好笑,赶忙说:“卫老爷别急,母子平安。只是小少爷生的太俊俏,夫人担心他日后变得丑陋,才如此激动。”
卫老爷一听,放下心来,又觉得好笑,依然紧紧握住夫人的手,不住安抚:“夫人如此美貌,我孩儿哪里能丑?何况夫人怀胎时说,这孩子将来不求如何显贵光耀,只要平生健康无忧,便是你我所愿。丑不丑的,又有什么关系。”几番轻声软语,好歹将夫人哄好。
及至卫思吾渐渐长大,姿容却更为光彩明艳,且显出非同一般的聪慧来,竟能四岁成诵,五岁吟诗,七岁属文解经,颇有几分见地,一时名声传遍禀州全城,风头无两。
一位远方叔父闻名而来,坚持要好生培养卫思吾:“这小儿机敏聪慧绝非寻常,你怎知不是文曲星下凡?卫家虽然家财雄厚,毕竟商贾人家,背地里也多少让人瞧不起。若是能让孩子参加童子试,凭这小儿才智一朝登第,岂不是光耀门楣之幸事!虽然现今工商者不许科考,但只消你花上几千银子,在上面活动活动,也是容易事。”叔父说的口若悬河,卫老爷却只笑眯眯的,安排了一顿好饭好茶招待,绝口不提童子试的事,气的叔父大骂“朽木不可雕也”,愤然揩尽满嘴的肉油,拂袖而去。
卫思吾在家跟着先生继续读书,长到十五岁,已有神仙公子之美称,此时的卫思吾,无论形容相貌还是学识风度,如是高山之美玉,深水之明珠,路人遇之无不纷纷侧目。可这卫思吾到底受到了这不着调的父亲的影响,对正统文章策论是不胜厌倦,却好读古往今来各朝各家关于天文地理的杂书,时常躲进父亲的书阁,一读便是忘记餐饭,忘记晨昏。好在父亲的书阁里多的都是他喜欢的杂书,他认为天上地下,唯有此处最好。卫老爷也从不责骂于他,反倒时常问起他还想要什么样的书,乐得为他寻觅购置,还常与他共同讨论交流,卫思吾越长大越知道,父亲的文才学识那当真叫博古通今大知闲闲,所谓深藏不露便是如此了。
只是卫思吾此举毕竟要惹恼教功课的柳先生,若不是先生疼惜他生的聪明,早就打的他满地打滚,如今卫老爷是个油盐不进的玩家子,还带坏了自己的得意弟子,真叫人气不打一出来,可再气愤柳先生也只能是在背后恨恨骂上卫老爷一句:“呸!混账东西!”
柳先生对卫老爷的怨念究竟太重,以致卫老爷一见柳先生便能自觉感到来自先生的森森寒意,那视如仇敌般的眼神如此盯死在自己身上,多少总是不快。他终于反思认识到自己对柳先生的某些资格的僭夺,于是在柳先生寿辰这天,亲自备了厚礼,领着卫思吾登门祝寿:“今日是先生的寿辰,在下这里敬备薄礼,聊表心意。先生对小儿一向教导有方,呕心沥血,实在感激不尽!”
柳先生吹着胡子,眼睛斜上了天,做足了不搭理人的架势,还是师母从中调解,执着卫思吾的手在老师身边坐下:“快快快,都先坐下吧,让卫老爷费心了,思吾是个好孩子,我们都喜欢他的紧。”
眼见最心爱的学生在自己身边靠着,柳先生气也去了大半,这时候卫老爷又接着说拱手道:“今日还有一事我要托付先生,小儿明年十六岁了,我思来想去,预备让他参加明年的乡贡,科考是大事,恐怕到时候又要让先生操心了。”
“你说什么?”柳先生登时站起,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说:“你说,要让思吾参加科考?”
“正是。”卫老爷恭敬地低头答道。
柳先生脸色一会变红,一会儿泛白,一会儿又涨得通红。终于,他嘴角扯了扯,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家伙你终于想明白了!我早说过卫思吾这孩子是状元的料,这么些年你却从不上心,一直不让他考,还带着他胡闹……罢了罢了,你今日这话,我听了心神俱畅!旧事不提,今天高兴,咱们俩好好喝几杯!”说完又大笑一阵,才心满意足地请卫老爷坐下,言语之间立时客气许多。
卫老爷这一举,算是彻底消除了柳先生对他的敌意。只是卫思吾颇为郁闷:“爹啊,您平日总说,科考做官无聊至极,现时您又让我去考试,这是为了哪一般?”
卫老爷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科考既是学子本分,也是国之大事,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读书人为它挤破头吃尽苦,为的就是这‘学而优则仕’的大志向!为父过去不想让你有压力,故而说了这些话,你莫要放在心上,今后好好跟着柳先生学习,明年去考一考吧,为父盼你高中得归,光宗耀祖。”
“我要是没考上呢?”
“嗨,多大点事,没考上就回来嘛,反正这科考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