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里本就下了场细雨,再加上这山高林密,即便今日艳阳高照,水汽也无法蒸腾干净。若有一人带着骆橪采药,还真与骆橪所说的过往有些相似。离骆橪越远,多余的人也出现了。他一路藏得巧,林漱刚才和骆橪一起居然没注意到。冯沕这个人,到底是打什么算盘。保护?还是监视?
因为有焂煴这么条尾巴,林漱不得不装成个采药姑娘,一路上往草多的地方走,结果迷了路。这梵安山和骆橪说的不同,或者说骆橪故意留一半没说,她只说了梵安山主峰的情况,没提到这东峰。也是巧合,这东峰林漱恰好来过,便是昨日误打误撞看月的地方。按骆橪所说,南夷建国也只是百余年,梵安山瞭望台起用也是这近二十年间的事,那么梵安山东峰与此刻林漱对面那座山峰竟是有一座天生的石桥相连。这里在许多年前应该是一条往来通道。
林漱走上梵安山这边的半边石桥,看着对突兀的断面,想起来昨夜自己偶然来到这里,没看清路就往前走,难怪会踩空。这桥,看起来还挺高,林漱一眼看下去还有些怵。至于两段桥之间的距离,轻功不错的人可以飞过去,有心的人若是搬来一根长些的木头,作个独木桥,也还是可以走得过来的。
一直以来,焂煴只跟在冯沕身后,今日跟着林漱到了这儿,正好试试他的功夫。存了试探的心,林漱先飞过了这天生后断的桥。
牧州一侧的山是否叫梵安山,林漱之后可以问问当地的人。这一侧的山上,散布着几间茅草屋,林漱选了最靠近河岸的一间,易容——变化也行——总之是以另一个人的面貌迎接姗姗来迟的焂煴的。知道焂煴是在第一次在黔安城里偶遇冯沕的时候,后来明里暗里也见过几次,但是他一直都是影子一般的存在,到此刻为止,骆橪是否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林漱不得而知。
和冯沕一样,焂煴也身穿白衣,白色的束发带在风中飘飘扬扬,颇为潇洒,若非冯沕自带几分贵气和几分傲气,他们主仆俩这相貌还真没有高下之分。
说是要试一下焂煴的功夫,轻功他应该过关了。至于其他的,剑术,拳术,刀枪,剑术林漱还可以试试,毕竟当时凭着这个找人比试的时候连胜了几次。不能用剑术,拳术刀枪林漱又不懂,正好林漱还没露面,便当做早已布下什么陷阱,看看他的反应速度和应对能力。托骆橪的福,在林漱手中草木都可作兵器……
林漱隐身从那废弃的屋子出来,看焂煴谨慎地走进去,触发了林漱自制的机关,与林漱在暗处发出的暗箭对上,什么石头树枝杂草花香林漱都用上了,唯独没想毁了那茅草搭建的屋,焂煴却把它掀翻了。
林漱这个罪魁祸首不在那里多留,往草深林密的地方隐去。采几株他叫不出名字的绿草,跑到河滩上捡几枚贝壳,换回自己那一身白色衣裙,找一个地方坐下,听风看水。
河流平缓地从远处山间折过来,除了自顾自荡开的水纹,这水中便只剩下两岸青山的倒影和天空的自照,不见小舟渔船,也没有游鱼戏水,这个地方幽静得让人心凉,尤其是一抬头就看到的桥。两处山脉之间横架的那座桥过去应该是通向两边的通道,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当中垮塌,留下一个不近的空隙,若不是轻功可以施展,一般人也是过不去的了……这样天生的桥梁究竟是怎样被遗弃,才让这两处山间荒无人烟,却留着腐烂的行迹。昨晚在这里游了将近一个时辰,那时只看见月光在河面上的倒影,只去想着自破除封印以来的事,没好好看看这夜里的风景是不是与此时青山绿水有所不同。
风在山谷中上下来回吹动,一时吹来河面凉凉的风,一时又将身后的声响吹进耳朵里。焂煴找到这儿了。林漱虽然能理解冯沕为了保护而让焂煴跟着进山,但是这样被人发现的不动声色的隐藏,真的是让人有些无奈。他本来可以闪身满山遍野地跑,结果却只能本分地在焂煴面前装老实。
林漱在这看起来像是杳无人迹一样的地方——像是山精鬼魅出没的地方,一人坐在石头上,手里攥着几颗碎石,有一下没一下地丢进水里,完全不管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焂煴。再感受这山谷幽寂,看河面一弯弯波纹你追我赶地慢悠悠往河流下游荡去,迎面与风吹来的河面上的水汽相撞,夹杂着山谷中花草树木的味道轻轻柔柔地扑面而来,擦过耳迹又被身后的林子吞噬。安静得出奇,耳边焂煴的动静在轻柔的风里都静下来了。
听风看水,再举目四望,有意无意地看向那天生桥,只见两片什么叶子飘然坠下。林漱倾着嘴角无奈自嘲,有一瞬间竟然觉得那是人……一瞬间,再抬头。有的时候,还真的不得不相信有些东西。那翩然落下的哪是什么叶子,明明就是人坠落的样子,只是隔得远些看着就细小了,那浅绿色的翩然衣裙明明就是适才骆橪的装束啊。
“阿骆!”
不知为什么就破口而出了,声音里竟有响彻山谷的力量。林漱的声音和身影同时移动,接近桥下水面之时,声音还有回响,下坠的骆橪一抬头,看起来竟有一瞬间凝滞。鬼使神差。林漱不声不响地张开怀抱,等着骆橪跌进自己的怀里。骆橪也借着下坠的力量动了动变了坠落的方向,落入林漱的怀抱。匆忙之际,忘了骆橪之后还有一个人跟着落下,所以没顾及到冯沕。再则,温香软玉入怀,林漱也是有一瞬间愣神,无暇顾及还有人会栽进水里。林漱那时为让骆橪信任他,为了留在她身边,变作女儿身,可林漱从未将自己当成个姑娘……
林漱揽住骆橪的腰,点水借力,落在岸上,与此同时,身后人落水的声音,水花飞溅在河里的声音,同时传进三个人的耳朵里。
估计是方才瞬移太快,再有那一声“阿骆”转移了焂煴的注意力,这个匆忙赶来的人居然没关注河里他家公子,反而顾着问长问短。骆橪则是淡漠到拉开和林漱的距离,好像不知道冯沕跟着她一起落下来。
“别愣着啊,快接住你家公子。”作为唯一的知情人,林漱匆忙提醒焂煴,忘了他们从未正面见过。。
“啊?”迟疑的瞬间,因冯沕落入河里而溅起水花失了声音。
“公子——”随后是焂煴借力飞起纵身一跃,潜入水中。
林漱看着骆橪,心里有点发凉。不知是因为她果然没留在原地等他,还是他方才的速度,亦或是她推开林漱之后河面吹来的风。
骆橪整整衣服,理理头发,闪躲着眼睛就是不正眼看林漱。
“阿骆……”
“方才跟在你身后的人是谁?”
两个人同时开口,正好对上眼睛。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一秒的骆橪倒是不闪不闭,颇有一种追根究底的固执。不过林漱还是从她的眼睛看出一点波动,似乎也有闪躲之意。林漱早知道冯沕的护卫,焂煴也好,枱樱也罢,之前就知道的。
“冯沕的护卫。”
“你怎么知道?”
骆橪这个人,林漱刚遇到的时候觉着她太容易羞涩,不适合跟人对质,不适合跟人吵架,但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羞涩或是毫不在意——刀枪不入天衣无缝——总会在林漱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林漱用不着替冯沕想,之后让他们自己解释,所以林漱只是迎着骆橪的目光淡淡地说:“我之前见过。”
然后岔开话题问:“阿骆,你的脚没事了?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一会儿问冯公子吧。”
林漱与骆橪说话之时,焂煴和冯沕从水里出来了。焂煴就不说了,一个人急急忙忙地往林子里跑。冯沕。他出现在这里最让人感到不解,虽然林漱没指望他真的能站在山脚给他们望风。姑且将他“擅离职守”放下不计较,他怎么会和骆橪两人一起双双从天生桥上掉下来,这个倒是可以深究一下。
焂煴架起火堆,他与他家公子一起坐在一侧,林漱与骆橪坐在另一侧。焂煴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样子,专注地烧着自己的火。冯沕专注或者说是呆滞更好,看着火光也是一句话不说。林漱在一旁想要活跃气氛却无从下手,毕竟冯沕如此呆滞,焂煴林漱此刻“刚刚认识”,骆橪在一旁冷着脸,明明没什么表情却一副阴沉沉的样子。
没想到,先说话的是最不想说话的骆橪。她对冯沕说:“我那日便说过,救公子,不问公子来处,既然公子伤已养好,就该找公子你自己的去处。公子几次三番向我保证不会让林……公子不跟我说清楚可以,有你自己的安排也可以。我此刻只想问一句,公子非要与我们同行不可吗?”
骆橪与冯沕的谈话林漱是错过一次的,所以他也不清楚冯沕到底向骆橪透露了多少,不知道他是否跟骆橪做过什么保证,骆橪一向有分寸,不会轻易讨厌谁,可冯沕已让她两次感到不满了。
“骆姑娘,林姑娘。实在抱歉,因为在下的家事与私事,给两位姑娘带来许多麻烦,之前有所隐瞒还望见谅。在下冯沕,表字九深——”
林漱喃喃地念到:“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
冯沕笑笑继续说:“家父冯琅原是北燕宰相。如今前朝已覆,朝廷忌惮于家母曾掌管的半面庄北部分堂何夕楼,忌惮于我手中的势力,因此对我紧追不舍。南夷与北燕皇室交好,且军力弱于北燕,因此与北燕达成协议,在我漂泊南夷期间,追杀不断。另外,半面庄分南北两部,父母相继死后,何夕楼群龙无首,各小分部争权夺利,更是不放过我这个有着继承权的人。我不曾细算过,但这天地之间,想要取我性命的人不在少数,本以为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不曾想给两位姑娘添了这许多麻烦。方才遇见的,应是南夷派来的杀手,似与数月前姑娘救我当日所遇之人为同一批。姑娘好心救我,收留我,冯沕还给两位姑娘添这许多麻烦。实在是对不住。”
的确是仇家遍地。冯沕看着眼前的火堆陈词一番,说最后一句话时特意站起来行了个礼。受不住这份礼,林漱站起来本想回礼,但三个人看林漱的神情都很奇怪,焂煴有点希冀,冯沕豁然开朗,骆橪皱着眉头。
“林姑娘,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冯沕一本正经地再行一礼。
“没事,我不怪你。”林漱还了一礼,忽略骆橪若有所思的神情,坐回她旁边问:“阿骆,我们何时去牧州?”
骆橪收敛自己的神色,回到淡然无波时的样子,不看林漱地回答:“此时已在牧州境内。先找条路出了山,牧州城,明日方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