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
已是傍晚时分,各宫都已掌灯了,近几日皇帝崔璮在怡贵人处连宿三日,立场已经表明,丽妃却难得安分的很,没有闹出任何动静。
江宛措很是宽心,很久没有过过这样的舒坦日子了。只是,这份舒心却在得知崔璮在朝局一整天殚精竭虑的布置时,转为忧烦。
“娘娘,早朝时陛下派燕王殿下为钦差,点了一批工部,户部,太医院,大理寺的官员,还有吏部的两个书记官,一路往江南行去了。沿途州府官员都必须全力配合,违者斩立决。”
燕王崔玦(jue绝)是崔璮的异母弟弟,在他们这一辈排行第六。
先皇只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
夺嫡之争中,老二珉王死了;
贺太妃长子,先帝第三个孩子,誉王崔琛则被夺权,当日他兵败,本应被秘密处死的,却因先皇遗旨苟活下来,虽留得一条命,但终身不得踏出京半步,等于是变相圈禁;
誉王的胞妹(庆县主),七公主崔华庆因帮助哥哥夺嫡,同样被令终身不得出京。对于崔璮来说,崔琛,崔华庆兄妹一体,一样被死死提防。崔华庆从尊贵的公主被降为县主,从正一品沦落从二品,生生跌了四个品级,这对于一向骄傲的崔华庆来说,已是极大的耻辱。更难受的还在后面,崔璮处死了驸马一族,将她夫家的香火直接断了,庆县主无子,崔璮又不许她过继,就是摆明了要她孤苦一身……
而老九礼王那时才十岁,倒是平安的活了下来,只是崔璮出于对兄弟的戒心,他一直空有尊位,没有实权,只是个闲散王爷。
太后一派倒是过的都挺好,四皇子崔璮,当年的诚王,登基称帝,坐拥天下,心智沉稳,颇有手段,尽管朝臣大都是面服心不服,也不得不乖乖听命。
先帝长女,大公主崔华庄,先帝在时就备受宠爱,是先帝的心肝肉,掌中娇。她三岁便被赐了“安媛”的封号,被养在先帝之母孝文太后膝下。崔华庄长崔璮九岁,今年刚好芳龄三十九。她是十七岁时出降的,下嫁了荣宠极盛的谨候府,生了一位郡主,封号婉贞。
五公主崔华?封号舞阳,她与安媛长公主不同,她所嫁的是自己喜欢之人,户部侍郎林书宁,夫妻二人更是在唯一的女儿出生之后为她请封“琳宁”二字,隐喻华?与书宁。
最小的崔华庭,封号安吉,当时给她求来这封号,太后与崔璮都是真心希望她吉祥喜乐,只是谁都没想到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燕王崔玦,排行老六,骁勇善战,武艺高强。他与崔璮虽为异母兄弟,却从小被养在太后膝下。他对崔璮忠心耿耿,从潜龙在渊之时,就扶持左右,是崔璮唯一可以倚重的兄弟,深受崔璮重用。
此次出行,燕王有官员就地处置的权利,他能代使君权,足可以见崔璮对他的信重。
他所带官员之中:工部是为了复修水利,考察受灾地貌,规划治地;户部为了重计人口户籍,疏导流民;太医院预防瘟疫和时疾;吏部书记官负责抄记官员的功绩与劣绩;大理寺掌通刑罚,要代刑官,审讯之职。燕王拿了虎符,巡江南救灾,率军先行,其余部队分批次行军。
“挺好的,江南岸虽富庶,可只是富了官商,百姓本就清苦,又遭此无妄之灾……日子就更难过了,陛下上心是好事。”
江宛措沉静地修剪着心爱的兰草,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被她细心观察。
“苍苍兰草,清雅佳人,不该是地上灵,只应当做画中仙。”
这是在场每一个见到此情此景的人心中的回声。江宛措容貌的确出挑,若世间美人容颜有十种层次,江宛措足可以排到第九层,清婉容颜如烟似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生怕玷污了这清丽容颜,回话的嬷嬷一眼都不敢多看,慌忙低下头去:
“只是……丞相大人他……有些不高兴,这次陛下点的人不是清流就是不站队的执重臣子,没有丞相麾下得力,大人察觉到陛下有些戒备……”
“这是说什么糊涂话,不要脑袋了?!”江宛措美目一扫,冷淡的看着她,“我警告你们,最好将这话传回去,让父亲不要妄自揣度圣意!出了事,谁都担不下来。祝家已是前车之鉴了,现在祝霞音怀有身孕尚且失宠,祝老将军被疑,江南祝氏即将要一窝端了!……你传话时好歹过一下脑子。”
“娘娘恕罪!奴婢失言了,娘娘勿恼。”
“这有什么好恼的?本宫……不盼家族权势滔天,只盼他们……至少不要丢了脑袋。”
“……”
“陛下刚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江南都乱套了,乌烟瘴气,民不聊生,现在自然是处处戒备的。父亲气也气的无缘无故。作为臣子,理当为主上分忧,作为岳丈,也该体恤女婿辛劳,父亲闹的是哪门子脾气?是为江南祝氏不平还是自己也有相同的野心?!”
“娘娘!”
还在殿内伺候的亲信齐刷刷跪了一地。
她极为少见的发了怒,她不明白,在父亲心中,自己这个皇后尊位,究竟是他心爱女儿的尊荣……还是他掌控权力的筹码?……大约是后者居多吧。
“……”江宛措缓缓闭上眼睛。她将刹那涌上喉间的疲惫与无力感用力咽下去,平静的说:“都起来吧。”
“秦嬷嬷,你现在写一封信,把我刚刚的意思写进去。”
“清流虽被重用,难道父亲自己就不是重臣了吗?非与他们争个高下?况且扶持清流,这是陛下想要安抚寒门和勋贵的意思,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执宰二十七年,这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了?”
“娘娘……”
“还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又扯进什么案子里了?让父亲这么迫不及待的侵占整个江南的利益?现在插手江南政局,就等于同时触动了世家大族与皇族的利益,无论站在哪一边,另一边势力就会如附骨之蛆般咬紧江家,江家不过立足二百年而已,真到那时候……可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全族倾覆也就是几年的事……”
传话的嬷嬷跪在地上“砰砰”磕着响头:“不是的,皇后娘娘,大爷近日安安分分,并未出什么岔子,丞相只是…看江南现在混乱,想……”
“想趁乱分一杯羹?呵,三十年的手握重权,究竟滋养了父亲多少野心,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江家的祖训都被他踩进烂泥里了!”
“皇后娘娘!!”眼看着江宛措的话越来越不应当,秦嬷嬷急切的低喊了一声,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江宛措这样发怒了,平时温和的人生起气来才更叫人忧惧,即便是在永安宫一直份量很重的她,也不敢过分阻拦,只能提醒一句。
“………………本宫知道了。待拿了信,就去回话吧,本宫累了。”
宽大的裙摆一寸寸拖过冰凉的青色地砖,江宛措攥着手指,头也不回走向内殿。
“采颦,你按着娘娘的意思将信写完,李兰,你等着拿信,我去看看娘娘,都不要过来。”
“是。”
秦嬷嬷一进去,就看到江宛措临窗而立,身形单薄,嬷嬷心疼的站到她身后,轻声宽慰:“娘娘……”
没等她说完,江宛措回过身,搂住她的胳膊,像小时候那样,把头靠着秦嬷嬷肩膀上:“秦姨………让我歇一歇吧。”
我真的好累啊……我为江家,殚精竭虑,耗费心血,扶持数十年……不管是地位荣宠的实惠,还是辅政重臣的虚名,都替他挣回来了,可是父亲好像永远都不知足。我真的…累极了。
秦嬷嬷撑着她的身子,心痛难抑,江宛措是她带着长大的,如今宫中的日子这样难过,她每日帮扶着都觉步履艰难,为何丞相却看不到女儿的心酸?
“我在这宫中,虽身处高位,犹战战兢兢,无限惶恐,常常忧惧…………恼芳菲歇去1,恨2时移世易…………(1此处用典,秦观.三月晦日偶题2恨在文言文中主要是遗憾的意思)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这里没有我的栖身之处。皇宫里头这么大,富丽堂皇,锦绣重楼……那么多人都向往如斯,可我一点都不喜欢。我一辈子都要困在这儿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就要这么慢慢枯朽下去了……秦姨,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怕自己会熬不住。”
这里的日子这么孤独,孤独彷徨,彷徨又彷徨。
”我入王府前,是父亲唯一的嫡女,是江家血脉的延续;我入王府后,是诚王的正妃,是皇家的媳妇。
一方人恨不得剥.去我的骨.血,让我永远不能.生.育,叫我与江家没有一丝联系;一方人只盼将我深深拖进泥潭,越深越好,榨.干.我最后一滴.价值,叫我永世做他们的牛马,直至吞没。
皇室与江家欲亲时,我是他们链接的纽带,想着这绳结越紧,彼此合作就越愉快;他们欲分道而行时,我就成了最大的那块绊脚石,踢的越远越好,粉.身.碎.骨.更好!这三十年,我只枉做了他们的棋子!”
“娘娘……啊。”
“我不能生.育,不能抚养皇子……我在他们心中……究竟算什么?”
“娘娘是天上的明月。”
“明月?”江宛措把这两个字含在嘴里碎碎的念,眉眼哀伤:“明月松间,寒江孤影,只余寥寥……原来如此。”
“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