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五日后,自从那日新嫔请了皇后的手谕过后,六宫喧喧沸沸的彻底一通排查,各宫人员一层层的盘下来,竟也没有查出大公主那该死的乳娘身在何处。
………
昭华殿里燃着梨木的香气。
周欢和余漪娴对坐在一张低矮的檀木茶案旁,茶案上单置着一只小小的紫铜鹤首香炉。
香炉里面用轻薄的铜隔片垫了枚春日梨花与沉香揉制的小巧合香丸,炭火慢烘,柔韧连绵的香气从鹤嘴里一缕一缕散出来,飘飘欲仙。
周欢拿手掌轻轻往面前扇扇香气,陶醉的嗅了嗅。
“我本就是进宫来混日子的,位分和例份也没指望有多高。原以为,除了娘家接济,再用不上这样好的香丸。谁想碰上个手巧的同住,还能过上这神仙日子。”
余漪娴轻声笑着,捻起小茶碗慢慢品着:“尝着姐姐这里的好茶,也不能白占便宜,当然得小小贿赂一下,略表心意。”
“你这略表心意用的谦虚了。这香调的可有水平。去岁的梨花瓣用蜜腌着阴干,加了梨子肉,沉香屑,还有茉莉……用这样平易的香材调出这样好的味道,心思用的巧妙。”
余漪娴道:“姐姐的茶也好。上好的碧螺春,香气怡神,入口回甘,与这清淡雅致的梨花香一起,正应外面的春景。”
周欢看她一眼,掩着唇笑了出来:“是啊,相互衬着,谁都不亏了谁。”
余漪娴明白她的意思,也跟着笑开了:
“这香平日里没有可以一起品鉴的人,束之高阁,搁置着也就搁置着。没想姐姐是品香的好手,好香与佳人相映成趣,妙哉。”
“过誉过誉。不过你这香,主要的味道我都闻到了,但是总感觉不够全面,是还有什么点睛之笔的配料吗?
“欢姐姐的鼻子灵,味道大体上都被偷走了,只不过,还有两味,是提高香阶的妙笔——梨花蕊和莲子芯。”
“原是这两味,我说怎么味道清雅,却不落梨香一贯的俗套——梨花蕊微微发涩,莲子心发苦,二者若是搭配得宜,便能盖住了那俗气的甜腻,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的确如此。”余漪娴笑道:“姐姐的想法与我的不谋而合。”
两人闲聊开来。
“现在满宫里都在传,虽然丽妃的大宫女窥探圣听,被罚没到长巷去了。但是皇上并未迁怒,丽妃一事,在皇后娘娘下了手谕之后,还又颁了一道圣谕,让禁卫都跟着搜查去了。”
长巷,是有罪宫人们最普遍的归宿,仅次于暴室。里面的人终日做着宫中最劳苦的差使,多半的人终其一生,再无法自由见天地。
新嫔总也没食言,把阿碧从暴室挪到了长巷去。日子虽也苦,怎么也还有一条命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周欢好奇的摸了摸小巧纤细的下巴:
“唉,也是奇怪的很。陛下和娘娘如此看重丽妃,知晓凶手后,阖宫排查,就这么兴师动众的找了整整五日,可惜,现在还没有找到。”
余漪娴轻声笑了笑,又收拢袖口,亲自为周欢斟了一杯茶:
“姐姐忧心什么呢?有这样的结果,自然就有促成它的道理。皇后娘娘也许并不是心疼体恤,只是想借此浩荡声势,封住丽妃的口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欢蹙眉。
“姐姐不必深究其意,只要姐姐将这句话,替我完整传给皇后娘娘便是了。娘娘那里,必然懂得我的意思。”
周欢将信将疑,一双凤眼里又不由带了几分喜色:
“你终于变了心意了?可算是给我个好答案了。你且等等,今日午后我便去永安宫拜会娘娘。”
……………………
“她真是这样说的?”江宛措浅浅笑两声,“倒也是有趣。晚些时候,召她过来,这次大选颜色最为姝丽之人,本宫要好好瞧瞧,究竟特别在什么地方。”
周欢也应着,又笑:“臣妾会告诉她的。臣妾也得了一个好东西,有人托臣妾带了‘拜山头’的礼物来,娘娘不如先品品这香吧。”
她递上一个琉璃小瓶,里面装了三颗香丸。
“是她去岁调制的合香,主调用了梨花和梨肉。”
“味道如何呢?”
“臣妾闻着,倒是不错。此款梨香,用料简单,心思却巧,未落俗套。品香的时候臣妾可惬意的很,只是与娘娘相比,臣妾难免技艺粗陋。”
“那本宫就看看,能让我们小周娘子这般夸赞的,首先便不是凡品的东西是怎样的味道。”
江宛措拿着轻盈的绢扇,掩住小巧的薄唇,怡然的打趣周欢。
秦嬷嬷上前接过香丸,拿木镊子夹起一枚放在隔片上慢慢炙烤。
周欢被赐座,全神贯注的看着:“嬷嬷的香道研习的真是好,那香灰堆压的好漂亮。”
“宝林谬赞了,不过是奴婢跟着皇后娘娘这些年,看的学的一些皮毛了。”秦嬷嬷垂首。
江宛措摆摆手,也一脸期待神色,慢悠悠的打着扇子,有些出神的望着香炉。
周欢与江宛措,皆是爱香之人,周欢与她亲近,另一角度说来,除了长相像亲生的姐妹,情趣倒也是相投的。
“香不错。清甜而不滑腻,莲子芯入香,倒有几分妙趣。读书时焚这香,最为契合。”
周欢笑道:“娘娘果然是行家。这梨花蕊和莲子芯用量巧妙。多一分苦涩,少一分不伦不类。此时刚刚好,既压了滑腻,也互相中和了味道,有高山流水之妙。”
江宛措慢慢点点头:“她心思巧,手也精细。只是到底缺了些底蕴……这样妙趣横生的香丸方子,可惜,选了品质不好的细碎沉香屑,拖了轻逸的品格。”
这话很中肯。
周欢一怔,仔细看了江宛措的神色,并无明显的不悦之色。
她压了压裙角的褶皱,想着余漪娴的事,心中微叹,复又琢磨着合适的神色回:
“许是入宫之前家世寒微,她又是家里的小辈,份例有限,用不上多好的东西。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嘛,臣妾想着,她心思再巧妙,也难免捉襟见肘些。故而才取用了下等的沉香屑。娘娘别见怪。”
“你性子纯直体贴,一开口就先为她请罪,秉直诚厚,这很好。你平日与她相近,相处的时日多些,有这样的判断和了解并不是叫人意外的事。”
江宛措轻轻笑道,她眼中流露出几分认真:“可你不知道的其中隐秘是,她家在先帝时还是炙手可热的门户,可家中老丈去世后,无人能当起来,这才门庭衰败。”
“她家老丈……还算有远见。找了敦宁侯府和安仁伯府两门姻亲,都是高门大户,就是看在姻亲面子上,都不能看着余府没落。所以不论怎么说,她家里还算不上寒微。”
“故而,你不必怜悯她。”
江宛措是如此轻描淡写的,点出了周欢内心那隐约的,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微弱心思——她是怜悯她的。
周欢恍然。
她不是迟钝的人。皇后一点明,她便明白,原来余漪娴这些时日的示弱和回避,是要给她留下一种……引人怜悯的印象。
她心中叹息,面上不语,低下头,出神似的一下一下抚摸着腕中的玉镯,
“不必觉得她刻意欺瞒你。本宫点出,也不是要为难她的意思。她这样做,应当没有恶意,只是行事谨小慎微罢了。”
江宛措将周欢的反应看在眼里,担心她多想,遂温言劝道:
“这后宫之中有个合心意且情趣相投的姐妹不容易。深宫寂寞,漫长的时光总要找人打发的,你与她合得来,这很好,且又在一个宫室里,平日拈花烹茶,打发岁月就好。”
周欢点点头,听她这样说,心里多少痛快些。
江宛措接着道:“本宫与你说这些,不是叫你猜忌她,而是想让你明白一些事。”
“你刚入宫的时候,不是和本宫说,你不求荣宠,只想平安一生吗?”
周欢附声笑道:“是。那是臣妾和家人的心愿。”
“嗯。”江宛措轻轻点头:“余宝林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她懂得怎样适当示弱和自持,她太明白怎样保护自己了。你有这样的愿望,便可以去请教她,她足以教会你并告诉你怎么实现。”
“娘娘的意思……”周欢抬起眉眼,她微蹙着眉头,略有疑窦骁:“臣妾想安稳立足,是要多和她相处,揣摩她的手段?”
“是浸淫她的心性。学手段有什么用,徒有其表罢了。”
江宛措有些无奈,她摇摇头:
“你是大族出生,纵然再想蛰伏安稳,习气总还是有的,行事也难免高调些。平日看看她,跟着她,慢慢的,你自然就能稳下来了。”
周欢点头,心中震动,脸上不经意露出一副受教的神情:“每次与娘娘对话,总仿佛有东汉时清谈之妙,受益匪浅。”
江宛措轻轻一晒:“不必将本宫抬得如此之高,本宫只不过是略略点拨,真正的功夫还是得你自己下。”
周欢笑着应和,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江宛措忽又提起梨花香的事:“说起来,这香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是。”
江宛措点头,倒是没有再问下去。
周欢惴惴,担心皇后不喜这香。
皇后偏头,桌上有秦嬷嬷呈上来的青瓷小盅,她有些欣然的揭下盅盖浅浅咂了一口……杯中是热腾腾的白水?!
她心中微微生了恼意,微皱了皱眉侧了身子嗔道:
“这样的天气,平白一碗热水喝的好没意思,本宫明明吩咐的是桂花酒酿再冲些碎冰端过来,偏偏呈上来的只有一碗热开水。怎么,是打量着本宫心软,不会罚你们吗?”
宫人们纷纷跪下,垂着首,也没告饶。
秦嬷嬷不慌不忙,陪着笑意,苦口婆心的劝;
“娘娘别动气,这近日天气虽回暖,到底犹有余寒。常言道,‘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啊,您主持凤仪,精神劳损,若再贪嘴食了冰,是最容易伤身的。”
“这热开水,才是最解躁气。虽入口之味惹您不喜,实际上却是对您身子最好的……”
“好啦,好啦。”江宛措有些头疼的轻轻按住额角:“本宫喝就是了,不过喝一杯热水,让你这么一顿劝导,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秦嬷嬷含着笑意退下,继续侍立在旁。
周欢垂首,叠在一起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透露出她细微的紧张。
她试探着问:“这香可还合娘娘的眼缘?”
江宛措微微回首,下巴支在手背,看着她轻笑:“本宫刚刚不是已说了?这香不错。若是她亲制,倒是个有才气的人。”
周欢心中有了底,想起余漪娴托她转述的话,略定了定神:“臣妾出宫时,听她说了些话,其中有一句,是她想让臣妾特意转给娘娘的,说这能解臣妾的惑。”
“哦?是什么话?”江宛措被勾起了几分好奇,饶有兴致的让她说下去。
“她说……”周欢觑着江宛措的神色:“找不到谋害丽妃的凶手,自然有找不到凶手的道理。”
“那道理是什么?”
“她没有说,只说转述给娘娘,娘娘会明白的。”
“她倒是个妙人。”
江宛措心中一动,余漪娴……是猜到什么了?
原来真是个聪明人。
她的面上却微微笑着,轻启贝齿,也没有问下去,只是将双手拢进宽大飘逸的袖摆,舒缓了身子半靠到椅上,闲闲的赏起高几上摆的松石盆景来。
周欢端坐在那里,双手安静的叠在一起,规规矩矩的姿态,面上也蕴起一抹笑,却不知如何将话接下去。
过了多时,江宛措才似是回过神来,一声叹息:“她是个很聪明人。”
周欢不知她叹息的具体是什么,颇有几分无所适从。她凝神望着——模样闲适,神情却有几分晦涩的皇后,心微微揪紧。
江宛措余光打量着她的神情变化,略有几分好笑,面对自己的时候,她也太过紧张了。她没点明,主动给周欢递台阶:“看样子,这余宝林是有意向本宫示好了。”
“臣妾看着,她近日的确像是有所松动的样子。”周欢启唇,依旧恭敬拘谨。
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顺从的笑开,主动执起桌上江宛措的小杯,将里面的凉茶倒入建水,又利落的斟水入壶,为她舀入一盏新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颇有几分魏晋风流。
“以前有师傅教过茶艺吗?”
江宛措执起小杯,尝了一口,眸中闪过好奇之色。
“是。母亲过去曾请了宫里出来的老嬷嬷特意教过。可惜臣妾愚钝,未能习得嬷嬷五分手艺。”
江宛措轻轻摆手,“莫要自谦了,你这手艺在后宫一堆娇小姐里面已经很拿的出手了。除了舒嫔和怡贵人,你是很好的。”
她微微倾下身子,一双如湖水般波光潋滟的眸子定定看着周欢,柔声说到:
“之前让你探明她的态度,她语焉不详的,你也左右为难。其实本宫从来不想逼她表明,强扭的瓜不甜,本宫所求也非强逼她入高格。”
她慢慢站起身子,秦嬷嬷上前来一点点抚平她身上香云纱大披的褶皱,空隙里,江宛措偏过半个脑袋,逆着午后斜斜洒进来的灿烂光辉,缓声说:
“本宫并非要强逼她。只是从她进宫的第一日起,陛下看到她的第一眼,她已注定要站在高处。”
“只她自己明白,却不愿正视,处处婉转回避,该争不争。在其位,而谋其事。”
“她现在处处装出一副泥人性子,任人揉搓的,既不与方氏亲近,也不与祝妃结党,本宫这里还这样拖着……”
“日后宫里若真出了什么事,你信不信,第一个就必先拿她开刀。她们不会容忍一个对她们有潜在威胁的人有往上爬的可能。给敌人留后路,就是不给自己留后路。本宫也是为了她好。
江宛措径自转过头去,也懒怠再看周欢的神情态度。
“让她晚些时候,过来见本宫吧。”
她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走回内厅了。
周欢伏在后面,对着她的背影躬身行礼,面容被掩在宽大的袖袍里,暗自失神。
秦嬷嬷恭敬的走过来,双手规矩的叠在一起:“周宝林,老奴送您出去。皇后娘娘凤体有些疲累了,需要歇息一阵养一养精神。”
也不知周欢回去后是如何向余漪娴转述的,反正在临近傍晚,五彩霞光漫天的时候,余漪娴带着绮菱站在了永安宫主殿的殿门前。
永安宫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庞大的宫殿,为四进院的布局,一进永安宫的正门永安门,正对的便是一座彩色琉璃瓦叠架成的高高的彩凤影壁。
绕过影壁,中间是宽敞的前庭,左右各一排前配殿,正中巍然耸立的主殿飞檐斗拱,朱墙碧瓦,显出辉煌气势。
从侧边的抄手游廊绕过去,后面便是中殿了。生活的空间主要都划在这里,如书房,绣阁……
中殿后边有一带玉阶与后面照应起居的后殿相连。皇后平日的休息都是在后殿。玉阶下面是潺潺流动的一条小河,与宫外的湖沼相连,流动中带起凉气,也能在夏日的时候送几分清爽。
再往后便是存放东西的罩房,小厨房以及秀美的后园子,假山与莲池,相映成趣。
永安宫的植株很是茂密,不只后院修葺有莲池和花园子并各类秀艳的花草,前殿也栽着两排繁茂的合欢树,端端正正又有妍美之姿。
而此刻,这些精巧布景和巍峨殿阁,都还是余漪娴不熟悉,需要小心翼翼才能踏足的地方。
“昭华殿余宝林,求见皇后娘娘。”
余猗稳稳娴侍立在主殿阶下,脊背挺直,淡然不乱。她脸上一贯平淡,未添多余的神情。绮菱退后半步在她身后,半垂着首以示对皇后的恭敬。
晚间的风有些大,天边上挂着一片紫红色的,姿态翻滚的云霞,像波浪般从永安宫高高耸起的屋檐上悠然飘过。
廊下挂着的冬日使用的挡风帘栊还未换下,被殿外略有狂野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余漪娴穿的单薄,水青色的裙摆在风中摇摆着,隐约露出一双素青色的软底绣鞋,虽然采用的料子只是普通绸布,却可以看出做它的人极费心思,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绣了出缠绕纠连的并蒂莲——这种吉祥纹样。层层叠叠的青粉交错,样子漂亮,栩栩如生。
她的肩上只搭着薄薄的一层披风,颜色与她内里的衣物相搭,也极为素静,只在靠近边角的地方用银线滚了淡淡的卷云纹,挑针绣了两只斑斓蝴蝶上去。
她看上去面容镇静,但其实心中略有慌乱。皇后让周欢通传她觐见,是接受了她的投诚,还是只是想试探她?
等了不多时,便有外殿服侍的小宫女打起帘栊,探着脑袋柔声细语道:“余宝林请进来吧,皇后娘娘宣召您。”
宫女很和善,说明皇后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
余漪娴温然一笑,提起裙摆盈盈踏上石阶。借着宽大的袖摆遮掩,她往宫女手中塞了个小巧的香囊,团起一张笑面:
“我初入宫,蒙皇后娘娘施与照拂,心中满怀感恩,却惜位卑言轻,不知如何报与。只能先尽绵薄之力,与她身边的人略敬些小小心意。”
见宫女似有推拒之色,她依旧笑着,声音更软下来劝道:“这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我平日闲来亲手绣出来的小香囊,姑娘带着赏玩就好。略显寒微,还望你不要嫌弃。”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推拒下去,就是实打实了不给这余宝林脸面。更何况,里间皇后娘娘还等着人呢,在门口耗的久了,难免让娘娘心中不快。
宫女心中略略一思索,也就不再推拒下去。她笑起来,动作间几下将香囊折进袖子里,另一手利索的替余漪娴打好帘子,将她迎进去:“宝林请——”
余漪娴步履轻盈的踏进去,不动声色的用眼角余光细细打量殿中的情形。
殿中满地都铺遍了绒毯,来往宫人匆匆忙碌,步履踩在如云雾般的细绒上,都是悄无声息的。
殿中的布置也都好看的紧,华贵又雅致,多以青色,靛蓝色为主,辅以珍珠,青白玉,各色珠翠盆景装点着,清雅端庄。
正思忖着,她被领路的宫人带着转了个小曲弯,到了一间小厅上,一抬眼就看见皇后只穿着身极素静的湘色宝相花纹逶地裙,随便披了件只在边角执针素色芙蓉花的月白大袖衫,正背对着她,拿着一把黄铜制的长嘴小壶,慢悠悠的侍弄高几上供着的几瓶花草。
——永安宫养了许多种类的植株。仲春时节,万物生发,永安宫上下的各个角落都星星点点涌出了许多绿意,江宛措一向爱惜花草,美名远扬,闲暇之余常亲自躬身侍弄。
皇后背影消瘦,遥遥看着便有几分衰弱,是常年生病将身体拖的略单薄了。但她的肩膀挺得大开,端端正正,丝毫不落怯弱,反是迸发出一种超然的凌厉与贵气。
“娘娘,余宝林到了。”
宫人带着余漪娴停在珠帘后,隔着一层剔透圆润的玛瑙珠帘轻声通传。
这余宝林……是用,还是不用?
自周欢走后,江宛措半个时辰里一直思忖着这件事,听到声音,她微偏头,露出一小截秀白妍美的脖颈,却并不回头看余漪娴,仿佛只是随意找了个人来打发时间,她眼中还专心致志地看着面前茂密的枝叶,随口说到:“请她进来罢。”
采颦侧过首,微弓了身子碎步上前慢慢打起珠帘:“宝林请进来吧。”
余漪娴先走到江宛措身后不远处,做全了礼数,俯身跪拜下去:“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如意吉祥,万福金安。”
听她声音中恭敬有礼,并不因自己的轻慢有任何的愤懑,江宛措这次意有所动,轻缓转身,扭过半个肩膀,分给了地上的小姑娘一些目光,不再专心只顾眼前葱茏,她看了几瞬,目光柔和下来,笑意盈盈看着余漪娴。
余漪娴拜的很恭敬,额头轻触在地,双手扣紧,大礼行的没有一丝差错,白嬷嬷教于她的,她都放在了心上。
江宛措唇边笑意愈浓,她一挑勾勒的细长的眉峰,给采颦使了个眼色。
采颦即刻便亲自上前,半蹲下去,捧了余漪娴的手,慢慢扶了她起来。她得了皇后的示意,又将余漪娴引到矮几旁的圈椅上坐下:“宝林请先坐吧,皇后娘娘一向是不拘礼的。”
江宛措命人给她沏了茶汤端上来,依旧站在余漪娴背后的一盆兰草前查看花叶:“听人说……你很爱喝茶。来尝尝看,这是今年蜀地供上来的新茶,口感如绵绵云雾,清雅香甜。我尝着,味道好极了,所以特让她们给你呈上来尝鲜。”
余漪娴她们位分低,一般供上来的东西,是看皇帝眼色分配的,只专着高位的几个嫔妃和勋爵人家享用的,偶还加几个得宠的。像她们新晋上来的人,连天颜都没见过几回,自然是尝不到像这样好品质的新茶。
余漪娴受宠若惊,忙不迭就想起身谢恩,江宛措闻声而动,一根纤长的手指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略微施力:“说了不拘礼,你再多礼,可便是不敬了。”
余漪娴眸中含笑,轻声应是,她两根指头捏着杯盖的小柄,滑出一个弯月牙形的小口子,尝了一口,慢慢吞咽下去。
她闭上眼睛,唇角微翘,似是在回味云雾茶的清香和回甘。但实际上,她心中纷乱,再好的东西,在此刻的她的口中,也味同嚼蜡,尝不出什么新鲜来。
她很紧张。
她猜不透皇后这样和善暧昧的态度是什么意思,对自己是准备弹压还是拉拢。
她紧张的手心都沁出了薄汗。但是她直觉,与这位皇后相处,还是姿态自然些为好,她一定不会喜欢自己拘谨的样子。
江宛措看着她,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转身在宫人端上的铜盆里净了手,就着巾子擦干净了,又让采颦服侍着在手背上涂匀了香膏,才倚到上首雕刻着百鸟朝凤的黄花梨圈椅上,右手拖着下巴,姿态极自然的偏着头,温柔的与余漪娴拉起家常来:
“入宫这些时日,可还习惯吗?没了亲眷故交,身边可还有个说话的人没有?”
“谢娘娘关心。臣妾与周宝林居于昭华殿中,日常相处,周姐姐都很照拂与我。正巧我们年龄相仿,平日也说得来话。不觉着孤单。”
余漪娴乖巧道。
她不知道,皇后问这些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饶是她再聪明早慧,善于揣度,面对江宛措这种在后宫讨生活近十年的女人,也不由捏了把冷汗。
江宛措顿首,颇有些忍俊不禁,笑弯了眼睛:“你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看出了她的紧张,但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小姑娘还这么小,与自己差了将近十年的岁月,没有经过那些风雨磋磨,还会紧张,掩藏在明丽外壳下的稚嫩灵魂,还没有像她们一样缄默。
从当日选秀,皇帝的异常,她就注意到了。皇帝虽然性情冷静而克制,没有多少表情——朝中大山压的他小心谨慎,尤其对于女人——表面的温存之下是更深的防备。
江宛措心中明白,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没有失去一个男人喜爱容貌姝艳女子的本能。她与他夫妻近十年,只他动一个眼神,她就能大致明白他的心意。那日,他分明是动心了。
江宛措在后宫积势已久,稳坐后位。可她没有孩子,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君王的宠爱,那种随心性而变的东西,无论何时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她只能为自己铺好后路。
说的直白一些,她与余漪娴——这些人的关系,并不是依附与被依附,而是相互结盟——她们借她的权势来自保,她借她们的宠爱来稳固权势。各取所需,抱团取暖。
宜嫔端庄温和,一直简在圣心,且扶养着三皇子,但皇帝对她更多的是欣赏和看重,于男女之情上,并不是很热衷;怡贵人也好,聪明识趣又体贴入微,但自从失了孩子后她身子一直也不大好,时常卧病;云美人是孩子心性,娇憨可爱,但不得圣宠。
她需要一双眼睛常常在那个男人身前,来做自己的前哨,争得生机。所以她的目光,只能放到今年刚入宫的六位小女郎身上。
余漪娴如今才十五多一些,现在虽然尚且稚嫩,可是已足以窥见风华。她看重小姑娘的皮相。这张脸,一旦长开,那必是绝代风华。
再美的容颜也总会衰老,美貌在后宫中是利器,说穿了却也最为无用。智慧和能力,才是站稳脚跟安生度日的根本。
而且,最关键的,她让皇帝心动了。
哪怕只是一瞬,但她可以抓住这一瞬让它一点点放大。这也足够了。
所以今日让余漪娴来,其实还是有意好好观察一下的,江宛措今天更深的目的,就是看看这个小姑娘够不够聪明,够不够剔透。没想到……她心中轻笑,在家中耍得一手好谋算,初入宫也显得很谨慎,只是原来……还是个小姑娘啊。
她了然的同时,还有那么点说不出缘由的隐秘——不知道为什么,从见第一面,她就很喜欢她。所以,其实自己并不着急让她快快长大。
还在出神间,添水的宫人不慎手抖,热茶溅了一些出来,她拿着帕子想要去擦,却不小心将茶杯倾翻了。温热的茶水顺着几案流下,虽然江宛措及时站起避开没有烫伤,但她的的外衫上,还是不可避免的洇湿了一小片。
宫人慌忙委地,跪在她身前,有些瑟瑟:“娘娘恕罪,奴婢一时不慎……”
小宫人前日被贺太妃打了板子,刚刚想必是弯腰扯住伤处了。
江宛措眉峰轻蹙,停顿了一下,却只摆了摆手,并未怪罪:“无事,以后定要小心些。”
她侧首,对着余漪娴,眼神微有歉意:“你先在此稍后,本宫去换身衣裳。”
余漪娴目送她步履依旧庄重的穿过宫人打起的珠帘,绕过琳琅的多宝架,最终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她垂下目光,有些百无聊赖的观察起所在的小厅。
左右联通和后面余漪娴刚刚进来的过道用了框格月亮门做隔断,雕花框格上垂着端素的帷幔,中间垂着珠圆玉润的玛瑙珠帘,遮挡住人们的视线,再里面就是高大雅致的团扇状多宝架,上面琳琅陈列有秩,再往里就是朦朦胧胧的一层纱帘,看不真切了。
在门廊交接的地方,都用紫檀高几架了兰草,刚刚余漪娴进来的时候,皇后就是在侍弄它们。
她现在所处的这个小厅,余漪娴想,应是常用来会客的。
上首置了一把嵌宝的雕刻百鸟朝凤的黄花梨圈椅,背后的墙上挂了“端容淑和”的金漆牌匾,上首的圈椅之下也按顺序另围了六把同一制式的圈椅,左右各三,只是上面雕刻的图案换成了喜鹊登梅。
每把圈椅旁都置了一架高几,用来呈置吃食,茶盏这些待客之物。此时的几案上就置了一只高足竹纹状鎏金浅口点心盘。盘子分为三个凹槽,呈了三味点心,像是她来之前厨下刚烤制成的,还冒着清淡的香气:一份金银乳糕,一份如意酥,一份核桃桂圆山药糕。边上还有一盏清茶。
余漪娴一低头,正好看到地上铺的是蓝绿色为主调的织锦地毯,如锦霞一般铺展开来,绚烂夺目。
正偷偷打量着,有宫人上前撤下了茶具,又仔细从手上的托盘上取下一个玲珑剔透的白瓷小盏子奉到桌上。
“请宝林用茶。”
余漪娴颔首,不经意目光跑到新换上来的盏子上。
盏子盖上绘着透红的荔枝,纹路清晰,颜色鲜嫩,上釉稳重。
余漪娴被吸引了目光,她看的有趣,不觉多看了几眼。
有衣香鬓影影影绰绰往这边来,江宛措已经更完了衣,走过来坐到了上首的圈椅上,温然打趣:“这图画的不错吧?”
她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衣衫,莹白闪耀的用银线勾勒外边的牡丹跃于青色软纱大袖上,里面是颜色更浅一层的的齐胸襦裙,裙身素淡没有过多修饰,只在裙角处细细绣了与软纱大袖相呼应的牡丹,只是那银线仿佛用了特殊的工艺,走动间宛若踏着银云一般曼妙,素雅又端庄。
江宛措全身除了头上一只重瓣银牡丹大簪固定头发,一对坠着指甲大小的平安扣样式的耳铛,再没有其他装饰,就清清淡淡的展现在那里,无端让人移不开目光。
如果说余漪娴是明艳妩媚,姝丽精致;那江宛措就是清淡如水波潋滟,端宁如兰草般清隽的美色,眉眼如画,温润出尘。
余漪娴发现,皇后好似格外偏爱青色,兰色这些素静的颜色。
见江宛措走近,她起身行礼:“娘娘万安。是臣妾失仪了。”
江宛措轻轻摆手,笑眯眯地,丝毫没有怪罪之意:“别紧张,我又没有说要怪你。这样灵巧的小玩意,谁看了不心动呢?本宫当年看见的时候,也觉得可爱的紧,看着就有清爽之意,引人垂涎的很呢。”
余漪娴便也笑起来,皇后和善,对她有亲近之意,再好不过了。她来之前还有些戚戚然,担心皇后计较她之前暧昧不明的态度,不会有好言语,至少也是一顿敲打。现在看来,不愧是皇后,果真是有容人之雅量,倒是她揣度错了。
她想将话顺下去,把玩起小盏来,微笑道:“绘制出这样的盏子来,心思必然也剔透,这样的妙人,无法与之结交,倒是可惜了。”
江宛措慢悠悠的望着她,眼颇有几分玩味:“你这可惜,却是说的早了。说起来,这一套小盏子并着盛具,还是三年前云美人刚入宫时,与怡贵人一齐来永安宫拜会的时候,赠与本宫的。”
“哦?”余漪娴听出了几分话外之意,这是拐着弯的让她安心呢?还是又有了旁的意思?
江宛措含笑看着她,一只手托起下巴,眼中光芒闪烁,兴味愈浓:“想着你刚入宫,现在的心境与当时的她们应当是一样的,所以取了这套盏子出来。”
……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余漪娴在心中自言,面上却不敢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