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不走吗？”
夜已深，仲夏能感受到那站在古树下面的仙人正在观察自己。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如今的他失去了活着的意义，他不愿意让一个外人看见自己的悲伤。
雨还在下，雷声开始变小，春风渐起，拂过少年面庞，远方传来阵阵凄厉的嘶鸣声。
阵灵十分意外，在整个太皇山范围内，它有着半仙的实力，虽然它无意隐藏，但是凡人不应该知晓自己的存在才对，而且那少年方才的目光分明是看向了自己的方位！
“你能看见我？”
仲夏没有回答，他将母亲抱在怀里，挣扎着起身，慢慢摸索回到了家里，此时已经夜深，他在屋内寻找一番，点燃了一根蜡烛。
烛火在黑暗中摇曳，仲夏已经被血水浸透，脸上泛着无尽的悲伤。失去了古树的遮挡，夜风顺着敞开的木门灌进屋内，哪怕是家，也已经没有了昔日的温暖。
仲夏将母亲轻轻放下，他现在得去为村民收纳尸身，通过刚才的雷光，他已经看到了所有人的大概位置，他们都倒在古树周围淅沥的泥土上。
他们大多被剑锋穿破身躯，有几个已经身首异处。
少年熟读古籍，最喜欢父亲亲手编纂的诡异书籍，书中有很多情节都是关于人性的描写，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遭遇如此人间惨剧。
仲夏陷入迷茫，他甚至更希望刚才那个年轻修士将自己带离这个世间。
“回答我？你为何能够感知到我的存在？”
脑中传来了那道让人心生厌烦的声音，他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般讨厌一个人，哪怕那是真正的仙人。
“有完没完？”仲夏回过身，带着哭腔呵斥道。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一向斯文的他，在人生规划中，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位教书先生，他的言行举止都受到了父亲的熏陶，为人谦和，可现在他情不自禁地愤怒了。
阵灵眉头稍皱，不再言语，自它诞生伊始，从未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跟它说话。
它不理解，为何一个凡间少年敢呵斥自己。
黑暗中，仲夏将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拉扯到自家庭院中，不知疲惫，仲夏努力寻找是否有幸存下来的邻居，可是到最后，他深感绝望。那群修士出手凶残，斩断了所有人的生命气机。
可是，他没有找到自己的青梅竹马。
那个叫雪儿的单纯少女。
往日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耳间回荡，如今所有人都成为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你不怕吗？”
阵灵就这样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年，慢慢的，心中生出一些不理解，纵然是修道有成的天才少年，面对如此惨烈的场景，也不会像眼前这个少年一般从容。
他仿佛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能够将自己心中的悲伤压下，有理有条的清理现场。甚至还将那些残破的尸身连接到一起，拼接成完整的人。
“君子立于天地间，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浩然正气长存。他们都是我仲夏骨肉至亲的人，我有何畏惧！”
雨夜里，那个颤抖着身体的少年依旧木然地重复做着同样一件事。
朦胧中，一道道身影仿佛昨日重现，他们站在古树下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小夏，河水涨潮了，走，我们去河边网鱼？”
古树下，站着一位少年，手中拿着一张树藤编织的渔网。
这是仲夏的发小赵俊。仲夏招招手，可是那少年笑了笑背过身缓缓消散。
他记得那个幼年时期十分调皮的少年，后来出现过一次意外，赵俊被火烧伤，他右手筋骨完全粘在一起，就算后来伤好之后，手指已经无法撑开。
慢慢地，古树下方再次出现一位身穿鹅黄色厚重棉衣的乖巧女孩，她睁着大眼睛恨恨地瞅了仲夏一眼。
“小夏哥哥，你说过世间万物皆有灵，以后不要带我掏鸟窝了，小鸟的妈妈应该会很着急！”
每一个少年郎都会做一些讨好女孩子的事情，仲夏曾经掏了一窝金丝雀为了逗雪儿开心，可是雪儿却哭着脸跑回家里，半个月没有理他。
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似乎有些犹豫，下一刻慢慢向着仲夏走来，她张开了双手，想跳进仲夏怀中。
雪儿是仲夏的青梅竹马，姓吴，两家有着口头上的婚约，那时候，仲夏要去小镇求学，小雪每天清晨都会为他准备干粮，送他到村口。
那个喜欢穿白色碎花棉衣的小女孩，逢年过节，她经常会从家中偷一些甜点悄悄带出来给仲夏。
她还亲手为仲夏缝制过衣服，衣服上绣着几只她想象中的奇珍异兽，样子都十分可爱，可是仲夏嫌弃太幼稚，放在衣柜中，从未穿过。
“小雪!你现在在哪里？”仲夏发紫的嘴唇蠕动，同样张来了双手。
慢慢的，吴雪慢慢消散。临走前目光十分疑惑。
她摇摇头说道：“小夏哥哥，我好像很迷茫，好无奈啊，你都没开口对小雪说过喜欢。可是，这一生我应该没办法陪你度过了。”
仲夏张了张嘴，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一切都是枉然，那少女终究慢慢消散。视线开始模糊，眼泪再度决堤。
少年不知情与意，从此无人唤哥哥。
当仲夏再次目视前方，一位身穿红色棉衣的老者向仲夏招手，他双目空洞，示意仲夏去往他身边。
“小夏，夏天就要来了，山上又要生出很多野味，过些日子多去山上走走，但是也要注意安全，大伯我如今眼睛不好使，已经没能力上山了，应该活不了几年，以后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多上山打猎，那样才会长得壮实，被女孩子喜欢。”
这声音仲夏的亲大伯，那个被山鹰啄瞎双目的老猎人。
幼年时候，仲夏母子二人承大伯的情最多，那个老猎人经常会抓一些野味，为仲夏二人改善生活。
仲夏曾经说过，他要给老瞎子养老。
画面急转，古树下方再次出现一位微胖的中年妇人。
“小夏，一晃已经十来年，你也成大人了，没事的时候记得多帮你母亲做些农活，她啊，这些年不容易，曾经有其他村的男子想要与她结亲，可是她都拒绝了，她说这一生，有一个男人就足够了。”
这是村上与母亲关系最好的大娘，她家在村里有一间小酒馆，冬天时候会有很多上山打猎的猎人在她家中做客，她经常会送一些棉布给仲夏的母亲，给仲夏做新衣服。
一位面容坚毅的中年汉子向仲夏笑了笑，上前拍了拍仲夏的肩膀。
“小夏，在私塾要听先生的，以后啊，学你父亲一样当一个教书先生，好好练字，挣些银子，这一生也就很好了。”
“哦对了，对我家小雪好一些。”
一个个熟悉的声音，他们慢慢消失，背过身渐行渐远。
仲夏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他的身体极度疲惫，跌倒在雨水中。
“啊！”
仲夏精神混乱，陷入昏迷。
那位阵灵就这样看着，没有理会当前所发生的一切。
古树树根下方，出现了一双幽绿的双瞳，它散发阵阵灵光。这一切景象都是它为仲夏重现的昔日场景。
………
晨光划破天际，春风吹散了天空的乌云，在灵气的包裹下，四野春意盎然。
整个古木村死一般的寂静，往日这时候应该已经有小孩子的打闹声。
那颗倒塌的古树已经失去了生机，树冠上的叶子已经开始发黄，一夜春雨也不能让它再度新生。
毕竟算是天地灵物，当它失去大地的滋养！便会慢慢消散在世间，反补大地。
距离古树三百米处有一块起伏的小山包，这是这个古木村的墓葬地，往日一直被树冠遮蔽，没人愿意在这里停留。
而现在，一位少年郎在山间挖坑，他要将所有人都埋葬。
他脸上带着疲惫，双目无神。
而那位阵灵还站在古树下方。
“唉。”
一声叹息，阵灵伸出一只手轻点，整个小山包的泥土开始蠕动，仲夏被亲和的力量推开，一个巨大的深坑出现在视线中。
“谢谢！”
“你还没回答我，为何你会感知到我的存在？”
经过一夜，仲夏现在已经恢复理智。他知道，关于古木村的劫难，眼前这个仙人并无过错。甚至是他的救命恩人，将那群万仙盟的修士斩杀。
他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恍然间能看到你站在树根旁边，面容模糊，这一夜，你都没有动过。”
阵灵注视着仲夏，它仿佛知晓了什么。
“哦？原来如此。”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先天灵觉，可是这个少年没有好一些的灵脉，就算能够勉强修行，仙路也十分坎坷，让它感到有几分可惜。
阵灵再次伸手，它周围的灵气涌动，将七十多具尸体抬起，然后按照仲夏的排序，轻轻将所有人放在深坑中。做完这些，它说道：“你母亲怎么安排？”
“我会为她守灵。”
仲夏半跪在地上，向模糊的身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阵灵伸手将仲夏抬起：“这些凡间礼俗，我不喜欢。男儿膝下有黄金，以后记住不要轻易向人下跪。”
“两年后，太皇山会开山门，我破格给你一个入门资格，未来是否踏入仙道，看你个人造化。”
“你能够侥幸活下来不容易，好生珍惜，这世间可没有轮回，凡人死了便死了。”
像是能感受到仲夏已经绝望的求生欲，阵灵说了这番话语。
下一刻，阵灵将仲夏抓在手中，放在了古树旁边，仲夏并未恐惧，现在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惧怕的东西。
仲夏前方的树心中空，许多浑黄的液体缓缓流出，大多数已经渗入大地，古树周围散发出阵阵清新的气息，站在这里，仲夏一身倦意一扫而空。
“喝下去！这是这棵古树的先天灵液，能勉强改善你的体质。”
“大人？这是？”
“两年后，你自己入山，山门自己寻找，这算是考验。这两年内，我不会关注你，如果还有念想，那你便好好活下去。”
“嗯。”
仲夏重重点点头，青涩的脸上挂着血渍，与泪水混合在一起。
阵灵指了指古树树心。
仲夏低头，将一切不现实的念头全都抛开，他贪婪的吸吮着那些从树心流淌出来的灵液。液体入口清凉，慢慢地，他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开始温暖。
“把你身上的玉佩给我。”阵灵再次说道。
“大人？”仲夏有些迟疑，向后退了两步，玉佩的来历他最清楚不过，那是父母的定亲信物。
“这是一个的储物空间，而且等级很高，出自锻器大师之手。能在首饰上打造空间，来历可不简单，刚看到的时候我也有一些好奇，你要知道，就算是御天境修士也很少拥有能够随身携带空间的灵器，更别说如此精致的小饰品了。”
“前辈？”
“放心，我对这些小玩意儿可没有丝毫贪念。”
仲夏将顾忌放下，从怀里拿出带着血渍的玉佩。在眼中它只是一块黑色石头。
阵灵从仲夏手中接过玉佩，它不理会仲夏，走到巨大的古树下方，伸出一只手指轻轻触碰古树，阵阵灵气波动散发，古树在它手中慢慢变小，然后神秘消失。
“这棵灵木归你了，算是有始有终，毕竟你仲家已经在这棵树下传承了上千年，如今整个古木村都是因为它送了性命，种种原因，我已经不愿将它带回山门。”
阵灵郑重地向仲夏嘱咐道：“平时藏好一点，普通修士察觉不到，可是拥有灵盘的猎宝人却能感知到它的存在，这也是万仙盟麾下修士能找到它，冒着触犯我仙山威严的危险想要将它带走的原因。”
阵灵将玉佩递到仲夏手中，入手清凉，可是仲夏现在不是修士，虽然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块玉佩不简单，可他却感知不到所谓的空间，也看不到已经消失的古树。
“这棵树？很贵重？”
阵灵笑了笑，说道：“如果再过些日子，它诞生真正的树灵，将万年累计化作修为，到那时，它至少拥有超越御天境的实力，能够守护一方大地。”
“御天境？”仲夏有些好奇。
阵灵没理会少年的好奇心，继续说道：“这个小村庄应该是太皇山老祖宗生前呆过的地方，应该是他随意种下，没想到相隔数万年，古树生机勃发，有了通灵的迹象。十多年前山门内有长老提过建议，要将这颗灵木移植回山，可是山主却说还不到时候。”
“山主可是真正的仙人，他的命令自然没人敢质疑。”
仲夏面露苦涩，知晓了这一切的缘由，看着阵灵，不敢与它对视，可是心中对仙山产生了恨意。
“这也造成了整个村子被屠杀，对吗？”
阵灵站在树根上，面色坦然，并未多言，作为阵法之灵，它不具备正常人的情感，当前所作所为都是依照本心行事罢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世间之事，无法预料，山主是好意，因为灵木已经跟整个村子地下灵脉纠缠在一起，如果移植，会将它的仙缘斩断。留在这里它更能养育一方人，对你们整个村子而言算是好事。作为凡人，你能感知到我的存在，我想应该也是受到了它的常年影响。”
听到这里，仲夏虽然不太理解，但是想到古木村所有村民活着的时候身体都很好，体质硬朗，就算是老人也很少生病。他心中的怨气稍微少了一些，他问道：“太皇山与万仙盟相比，谁强大一些？”
“这个你现在没资格询问，我只能告诉你，太皇山不会畏惧这个世间一切势力！却也不可能因为这些小事与万仙盟产生纷争。”
“前辈可是杀了他们的修士！”
“几只御天境的蝼蚁罢了，万仙盟不会因为这些人对太皇山发难。”
说到这里，阵灵伸出手，一道灵光进入仲夏的识海当中。
“既然我已经答应收你入山，那我便送你一个见面礼。这道灵光其内包含了普通的修炼常识，以及最基础的天启境凝气功法。”
“这两年，建议你去外面走一走，感受一下人世间的美好，调整好心态，我太皇山不会收留一个内心充满仇恨的失心人，入门之后的弟子如果修为平平，便没什么机会下山了，会留在仙门秘境之中做一些杂物，直至终老。”
“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一切都需要实力。两年后再见！希望你别让我失望。”
说完这些话语，阵灵双手挥动，大地开始蠕动，整个村子除了仲夏脚下的祖宅，全都沉入地下，那些仲夏心心念念的村民已经被泥土覆盖。
在覆盖之地，一座石碑拔地而起。
石碑上刻着“古木村村民之墓！立碑人，仲夏！”
做完这些，阵灵看着眼前的少年，面露期待，这是自它诞生意识万年第一次为宗门收纳新人。
“谁又能真正做到太上无情呢？”
一声叹息，它缓缓消散在仲夏的意识中。
心中起伏不定，仲夏看着那座仙山，站在原地呆了很久。
他回到家中，母亲的遗体依然静静躺在房间里。
三天后，仲夏用柴刀掏空古树树根，亲自为母亲做了一具棺椁，单独立下碑文。他打算未来自己有能力后，找几位道长，将父亲的坟墓也转移到这里。
一切都是由这棵古树引起的灾难，他要铭记这里，这棵古树将成为仲夏无法忘却的悲伤。
………
树根中间，一颗小树苗在三天内散发新叶，开始茁壮成长。
这些日子，仲夏能感受到自身体质开始变化，已经好些天滴米未进的他也没有感受到饥饿，每到夜晚，他的体表会出现一层灰色污垢，脑海内阵灵留下的那道灵光也开始化开。
仲夏从中获得了最基本的修炼方法。
从常人所知的任督二脉开始，灵气贯通全身奇经八脉这个过程被修炼者称为天启境！
而有的人不具备灵脉，他们无法修行，却也能通过锻体强行破开任督二脉，牵引灵气入体，滋养肉身形成真气，这一部分人被称为武者。
他们大多数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大作为。
成为修士，突破天启境之后，灵气在体内饱和，凝结成团，形成漩涡，修行者到这时候便能御剑飞行，隔空取物，这个境界称为御天境！
而也就在这个境界，修士便拥有了三百岁以上的寿元，从此不再受世俗拘束。
前些天仲夏看到那些能凌空而立的万仙盟修士，应该拥有御天境修为！而这些人被阵灵称为蝼蚁！
御天境之后，体内开辟空间，能容纳外物，能够做到孑然一身，大道逍遥，这个境界是为造化境！
造化境又会因为个人的修炼资质不同，体内开辟的空间大小也不一样。
修为到达这里，往往就决定了修士能不能拥有成仙的资本，以及未来大道是否坎坷。
造化二字，便是取自这里！
拥有造化境修为的修士，如果自身灵识强大，更是能够成为铸造师，在灵器上铸造空间，容纳贴身物件。他们是修道界得天独厚的幸运儿。在修士界备受敬仰。
而阵灵之所以愿意收仲夏入山，也有着这方面的打算。
天启境，御天境，造化境。这三大境界被修炼界统一称为下三天！
这也是通常修士所知道的修炼等级，超越造化境的修士很少在世间出没，他们已经拥有真正开辟空间的能力，往往闭关都是几十上百年！
一道崭新的大门在仲夏的生命里敞开。
这是凡人所追求的极致仙缘！
可是这一切的代价太过沉重，让仲夏深感罪责！
仲夏躺在泥土上喃喃自语：“爹，其实，仲夏更想做一个凡人，就算庸庸碌碌度过一生。却能够为娘亲养老。”
仲夏闭上双目。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没资格抱怨人生。
他需要实力，需要修为。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那么未来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