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鱼是怎样察觉出我对简的感情的。迄今为止,对简的憧憬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守着秘密,对谁都不曾坦露心迹。按理说,旁人绝对不可能看出端倪——这样的自信我还是有的。只是不得不再次慨叹:那家伙的脑袋真是太好使了。
高三那年一开学,他跑来告诉我,暑假他们一伙人去了旅行,简也是其中之一。他还特意拿出一张简的相片给我看。
照片中的她坐在烤炉架旁边,眼睛看向一边,羞怯地躲着镜头,朝镜头举起一支空着的烧烤叉,意思大概和比出“yes”的手势差不多。她穿着白色短袖T恤,胸口印着某种动物的可爱简笔画,修身的剪裁衬托出腰身纤细的线条。米色的7分裤盖过膝头,白色的短跟凉鞋,裤与鞋之间露出一截晶莹无瑕的月白色的小腿。
“很可爱是不是?”
“嗯,”我点了点头,又凝视半晌,然后把照片递还给他。
“等等——”他目瞪口呆看着我,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不要吗?”
“要来干嘛。”
“咳咳,”他被什么东西呛到似的干咳了两声,换了副表情说,“实话告诉你,我打算将这两张照片(他从裤兜里掏出大黑发的照片)冲印100份,每张10块钱卖出去……见你是熟人——5块,拿去!”
“滚,别烦我!”
我没有要那张照片。虽然心里很想要,比什么都想!
大概是青春期古怪的自尊心作祟吧。那个时候的我又自大又自卑,又倔强又懦弱。敏感得不行,害怕被拒绝,害怕被窥见心事。无论对简还是对鱼,自始至终我都不曾对他们坦率过,不曾让任何人真正走进过自己内心。
拒绝鱼的好意还有另一个原因——和一直以来刻意与简保持距离的原因一样——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和简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即使心有不甘,非常痛苦,还是不得不告诫自己不要陷得太深,陷得越深到头来只会更加难以割舍。
我的话,要烦恼的事已经够多的了:已经高三了,成绩还是不见起色;往后的路要怎样走,仍旧毫无头绪;外面的世界哪里都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既然有这种觉悟,为什么不干脆忘掉她?这样一来不是轻松多了吗?一来是压根没用,思念她的心情压根控制不了。身体总是不知不觉就朝她所在的方向走,眼睛总是被她的身影所吸引,就像无法摆脱水流的落叶,就像无法离开风向的云絮。二来——二来我也说不清楚,简的身上似乎有着某种让我无法弃之不顾的东西,我隐隐觉得这种东西日后将是解答某个问题的至为关键的线索。
总之,那时候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要靠得太近。仅此而已。
想想就觉得难受,但还有更难受的呢!那就是看见简和别的男生在一起的时候。这种情形我曾经目睹过三次。
最难忘的当然是鱼也牵涉在内的那次,兹不赘述。另一次是高二秋天那届校运会,11班——简所在的班级——有个男生在200米决赛中赢得冠军,那个男生外形高大俊朗,在终点区先是和担任啦啦队队长的大黑发兴奋地来了一次击掌,随后竟然一把将旁边的简抱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一圈……记得当时一个控制不住,踩在塑料凳横杠上的脚用力过猛,横杠咔喇一声断裂,我差点没掉到地上。
此外还有一次。这次的印象相对来说要模糊许多,对我也没有太大触动。究其原因在于这次的男生实在过于平庸:长得黑黑瘦瘦,身高跟女孩差不多,样子乍眼一看也没有为人称道之处。——当时的情形嘛,好像是刚吃完午饭,我一走出饭堂门口,就看见男生和简站在一棵树的树荫下,男生正把某样类似书本(或者纸盒形状)的物品递给简。由于常常在早操时间走到她们班那里去,我依稀记得男生和简是一个班里的。大概是没有那种“受到威胁”之类的感觉,我当时并没有对他们的关系展开过多联想。也许不过是日常的交付什么东西而已。
高三上学期结束前,学校举办了一次盛况空前的文化节,隆重程度史无前例。同样隆重的校内活动,只有几年后那次百年校庆可比。
举办文化节的确切原因无人知晓,此前学校并没有举办类似活动的传统,此后也没有再举办过。但从筹划这次活动的校长的仕途来看,原因大致也能猜度出来——这位校长没多久就被调派到教育局工作,再后来听说还当上了局长。这位校长极善张罗,能操办大事,通晓官场权谋由此可见一斑。关于他的最后的消息是我两年前无意之间在一份报纸中看到的。报纸的一个边角印着一张他的照片,报道只有短短几行字,说他因为腐败问题被撤职查办了。
但这些都是后话。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那次文化节无疑给了我们高三学生——我们的高中时代——最后一次狂欢的机会。
为了迎接文化节的举行,自然免不了大扫除、装点校园、布置场所等等繁琐的准备工作。不久,校园内外到处贴满宣传海报,挂起大红标语;举目望去,哪里都是“热烈欢迎”、“隆重庆祝”、“共创明天”,诸如此类老套俗气的字句。校门、围墙和楼顶竖起一圈圈彩旗;金风吹拂,彩旗招展,就像一团团火焰在猎猎燃烧。整个学校一时间仿佛被大火包围,也像一具病毒感染的身体在发着高烧。
有才艺特长的老师、同学加紧排练,准备到时登台表演。此外,所有没有任务的同学都要参加到方阵表演的排练中去,排练足足持续了将近大半个月。有够折腾的。最后的一项准备工作是:临开幕前,将教学楼一层的全部课室腾空,布置成展览室,届时供来宾参观游览。
校长看着准备工作风风火火,校园风貌改头换面,大概就像妈妈桑看着手下一位浓妆艳抹、彩衣华服的大姑娘,私底下暗暗赞叹:“好啊!今晚一定又能买个好价钱!”
文化节正式举办那周,学校停掉了所有课程,一连数日各类活动轮番上演:市政领导、专家名人来校参观;各类主题交流会接二连三;知名校友返校演讲,交流心得;学校介绍,教育成果展示,文创作品展览等等。
白天足球场上一直有文艺表演,流程大概是:把到场的宾客邀请至球场落座,校长上台发言,教育局领导受邀上台讲话,完了就是文艺表演。——但演出大多不入流,空洞乏味,沉闷无聊,把我们看得哈欠连连。除了个别大肚便便、脱发严重的领导看着台上舞蹈少女光滑白皙的大腿暗吞口水,或者被中年美妇挤得高高的胸脯迷得如痴如醉外,基本没几个人能坚持看到最后。
——这些省略不提,与矫揉造作的所谓“文艺演出”相比,还是文化节晚上的游园会更叫人难忘。
到了夜晚,白天的接待任务、表演任务和维护工作结束后,也不用上晚自修,同学们便得以放松下来,干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每个班都各自准备了游戏活动,其他班的人都可以参加进来。我们班别出心裁地办了届《拳皇》比赛:在课室中间摆张桌子,上面放台手提电脑,参赛选手各抓游戏手柄,捉对厮杀。比赛意外地广受欢迎。当时课室内外被观众和报名选手围得水泄不通,热闹得不得了。
鱼也是参赛选手。早前听闻那家伙是自己家乡的围棋冠军,想不到玩电脑游戏也同样在行。只见他脸上不动声色,嘴角带着若隐若现的微笑,几个手指在按键上飞快跳动,眉头不皱一下就把对手干掉了。整个过程,对手被耍得直跳脚,差点没把手柄砸了,而他却始终镇定自若,从容有度。怎么说呢,感觉其他人都是乱打一通,虽然偶尔也有个别玩得有板有眼,但和他相比,压根就不在同一水平上。
我看了一阵,觉得无聊便一个人去了散步。我离开教室,下了楼,在熙熙攘攘的校园内四处转悠。周围的人三五成群,打闹着从我身旁擦过,奔赴一个个新奇快活的去处。
我到小卖部买了瓶可乐,百无聊赖地站在池塘边,一边喝可乐一边看池水,教学楼的灯光倒影在池水里,形成一小片一小片均匀排列的白色光亮。岸边有几对说悄悄话的情侣,他们坐在草——怎么回事,干嘛那样看着我?我发现其中一对情侣一直盯着我看。黑暗中,男的把头移向女孩,女孩在男的耳畔低声说着什么,然后两人一起扭头看我。我突然想起打捞拖鞋的事。不会是那两个人吧?我心头一阵慌乱,连忙转身走开,离开了池塘。
我离开教学楼区域,走到足球场。白天表演用的舞台还在,摆得满满登登的椅子也没有被收走,但那震耳欲聋的音乐,呆板、老套、经麦克风放大而失真的讲话声,参差不齐的掌声,全都随着白天的结束消失不见了。好像置身于月球的背面,我想。
我拉开一把椅子,在最后一排坐下来,喝剩下半瓶的可乐。走了汽的可乐喝起来就跟听领导讲话一样索然无味。教学楼看起来就像一组方头方脑的音箱组合,在黑暗中呆然兀立,从里面传出一阵阵遥远神秘的说话声,隐隐约约的欢笑声,飘渺悠扬的音乐声。舞台后面的宿舍楼,有人在怪模怪样地哼唱周杰伦的《双截棍》,“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兮……”我禁不住觉得好笑。
我和足球场一起沉浸在茫茫夜色中。教学楼的灯光和校外商业街的灯光汇聚起来,慢慢上升,与广阔、深邃、孤寂的夜空融合,自下而上逐渐呈现出橘黄色,青绿色,青蓝色。很有层次,极富美感。在这样的天空中,有几颗星星特别明亮。我看着其中最明亮的一颗发呆。美丽但触不可及——似乎在笔记本上写过这样的句子——是用来形容简的句子。
我摇了摇头,将突如其来的念头驱赶出脑袋。这么难得的夜晚,不该去想令人心烦的事。但说来奇怪,对简的憧憬在流星雨之夜以及其后一段时间达到高峰后,便慢慢沉寂下来了。不知道是因为学业越来越繁重,胡思乱想的时间少了;还是那种思念的心情渐渐形成习惯,成了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许吧。
我默默看着眼前的景色,默默想着简的事。在这样富有诗意的夜晚,像这样悠闲自在地看着校园风景大概是最后一次了吧。过了春节,接下来很快就是高考;高考一结束,我的高中时代也就彻底结束了。我叹了口气,感到多少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