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鹏原本已想将这一干贼俘交由扈无癖处置了,眼下扈无癖断袍而去,心中好不是滋味。
赖衍见荆鹏表情复杂,只当他生气不悦,劝道:“公子,此人是个狂徒,你莫理会他。”
荆鹏转问冯川有何主意,冯川当下沉默不语。
荆鹏一声叹息,道:“将贼寇的家眷发配到荆北各臣子、将军府中为奴吧,其余处斩于爰陵刑场。”
冯川问道:“公子,处置完贼寇后你有何打算?”
荆鹏道:“唉,我自当先为君父奔丧,可司马退五万西秦军已压我边境,我当真担忧得很。”
赖衍此时道:“公子,我父亲镇守郢州城已有二十余年,岂是司马退一朝一夕能破的。”
赖衍的父亲赖松赖肃严乃是荆国荆南郢州城的守将,赖松之父与荆太后赖氏乃是同胞,论辈分荆鹏应称呼赖松为堂叔父。
荆鹏曾听君父说过,堂叔父赖松最早是荆国大将军公孙察帐下的一员将,多有军功,后到荆州城中任职城尉。但赖松素来与君父荆学相处不睦,曾发生过数次争执,闹得甚是不快。后赖松得子赖衍时,便恳求荆太后赖氏让他离开荆州城,赴任荆南郢城为守将,只求一方安稳。君父原不放心让赖松值此重镇,但有荆太后亲自求情,又想到他毕竟追随过大将军公孙察颇有军威,便应允了。
冯川小心翼翼地看了赖衍一眼,对荆鹏进言道:“公子,那司马退乃是当世名将,又位列西秦国‘虎凤熊狼’四大上将,只恐当真打起来,赖将军……赖将军不是‘狼将’司马退的敌手。国家危机时刻,公子应速速与荆太后、董相国、公孙大将军商议应敌之策才是。”
赖衍道:“公子,我立刻随你速返荆州城,让冯二哥留下处置永安山贼俘,你看如何?”
荆鹏早已想速回荆州城,方要答应,但见赖衍面容乏倦,登时想到他与冯川都已两天一夜未曾合眼了,便道:“衍儿哥,你和冯儿哥已近二十个时辰未曾歇息了吧?唉,荆州城尚有奶奶和董相国,倒也不用非得急于这一时。这样吧,今日咱们一同处置永安山贼俘,晚上咱俩早些睡,明天一早便火速赶往荆州城,让冯二哥押赴贼寇家眷后行。”
冯川、赖衍称“喏”领命。
冯川从这六百五十七名贼俘中,又挑出七十二名未满二十岁的男子混入家眷当中,剩余五百八十五名贼寇皆押赴爰陵刑场。
未时还未到,前来观刑的爰陵庶人百姓已足足有千数余,这些庶人百姓莫不双手加额,欢喜庆贺,纷纷颂扬“荡寇公子”。
刑毕后,荆鹏军将贼寇尸身葬于刑场旁的乱葬岗,归营后已近戌时。
此时昏昏黄日垂于南山,将天际的云映得血红。许多失去巢穴的鸟儿围在焦黑的永安山上“啊啊”啼叫,被看押的贼寇家眷虽劫后余生,但大都在呜呜哭泣,荆鹏营中鸟啼声、哭泣声盈盈不断,听得众军卒甚是心烦。
不过“荆国贼寇数荆东,荆东贼寇数永安。”这句流言算是一去不复返了。
当晚,荆鹏和赖衍早早睡下了,冯川却迟迟未睡。
天色已昏沉无光,冯川寻出杜横的双铁戟,带好火石火把,独自一人爬上永安山。冯川于山腰林中挖了一个坟坑,将那对双铁戟葬入坟坑,找了块尚未烧干的树干劈成木牌,用铁剑刻上“饿死鬼杜横”五个字,当作牌位立于坟前。
冯川坐在坟头前叹道:“杜横,你虽为贼,但胆气过人、性情直爽,武艺又这番了得,我冯某好生佩服。原有意结交于你,无奈事与愿违啊……
“荆公子杀伐决断,一心为民,冯某忠心护主,义字当前,望你不要心生怨恨。冯某诈你兵器在前,伤你性命在后,总之对不住你的是我冯某。今日我冯某为你立此坟碑,望你死后魂魄有所寄托……”
冯川一切忙完后,已是亥时七刻,永安山被大火焚烧后,虫死兽奔,整座山毫无生机,此时万籁俱寂,分外诡异。
冯川本迎月光尚能看到山路,一阵阴风吹过,夜云飘移,遮住月亮。永安山登时黑洞洞地伸手不见五指。
冯川此时连忙打着火把,急忙下山归营,途中不知踩到什么绊了一个踉跄,火把一照原是具烧焦的尸体。
这具焦尸张牙舞爪,显是死前痛苦万分。头颅已烧地焦黑,头发也烧成油紧紧黏在头骨上。焦尸双目半闭半睁,鼻子已烧没了,留着个乌深的大血洞,嘴唇也烧没了,长长的牙骨龇了出来。
冯川借着火把正瞧得仔细时,忽见焦尸牙齿竟突然颌动起来,吓得冯川立时后跳,一跃之下火把竟熄灭了。饶是冯川素来胆大,此情此景也吓得汗毛竖立。
冯川赶紧用打亮火石,重燃火把,斗胆再看那焦尸。原来是几只老鼠正在啃噬尸体,方才只是一只老鼠从头颅口中钻出。冯川松了口气,加快脚步下山了。
冯川回营后,营中已是鼾声连连,守营军卒也是万分疲倦,冯川与守营军卒聊了几句话,便回自己帐中歇息了。
荆鹏与赖衍交好,两人同床而睡。赖衍因接连几日劳累,早已沉沉睡去。但荆鹏心中焦虑不安,彻夜难眠。
这晚,荆鹏想了很多事情,他想到了父亲与母亲这些年来的恩恩怨怨,他想到了慈祥年迈的奶奶。他想到荆国内部的种种混乱,又想到西秦国对荆国的步步打压……
想来想去,荆鹏越想越烦,不知何时中竟糊糊涂涂地睡着了。
这晚,荆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他在梦中回到了自己的幼年——
在梦中,荆鹏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父亲是荆国的太子,母亲是荆国的太子妃……
梦中的荆鹏置身于幼时的荆王宫少府……
可那里永远是打骂声、尖叫声、哭泣声,荆鹏在梦里看到的物什永远是变形的铜镜、摔破的漆器、带血的墙壁……
那时候整座荆王宫还没翻修,少府也仍是土坯的。梦中的父亲正教着小荆鹏练剑,小荆鹏奋力修炼,丝毫不敢马虎。可是已经练了三个时辰了,小荆鹏真的太累了,不小心练错了一招,父亲立刻将小荆鹏的剑摔在地上,对他拳打脚踢,小荆鹏只要敢哭,父亲就会抓住小荆鹏的头发提起来扇耳光,扇到他不敢哭为止……
梦里的母亲冲了出来,想护住小荆鹏。那时候的母亲还很年轻,母亲对父亲吼道:“你……你想做什么?你又打荆鹏做什么?”小荆鹏本已不哭了,听到这句话又委屈地哭出声来,父亲气得冲小荆鹏的脸打了一拳,打得小荆鹏鼻血直流,吓得他登时不敢哭了……
血水流进嘴巴里的味道,比泪水还要难吃……
父亲打完小荆鹏,又扑向母亲,打夯般狠狠地暴打起来。父亲甚是强壮,只打了一会儿母亲就鼻青脸肿、满脸是血……
小荆鹏听到母亲绝望道:“荆学,你在外面是堂堂荆国太子,在家里却是个畜生!你偏心皓月夫人,便拿荆鹏冲我撒气!”父亲听了更加恼火,下手也更狠了……
缩在一旁的小荆鹏见母亲满脸是血的样子,又吓得抽泣起来。父亲听到小荆鹏的哭声,回头就骂:“你个小畜生又哭了?你还敢哭?我让你哭,我让你哭……”父亲边骂着边提着小荆鹏跑到高台之上,抓着小荆鹏悬于空中,怒吼道:“再哭,再哭我就放手!”
小荆鹏往下一看,顿时吓傻了,可是他却在全力挣扎着……
小荆鹏一个劲儿地想要挣开父亲的手,似乎就这么掉下去,都比在父亲手中安全些……
少府的侍卫和侍从们虽见惯了太子学打骂太子妃和公子鹏,但仍吓得慌张无措,可谁也没胆子去劝架。此时侍卫和侍从们见太子学抓着小公子悬在高台之外,知道事态严重,有两名侍从赶紧跑去禀荆王和荆后,其余侍卫和侍从们急忙奔到高台下围着,紧张地往上张望……
只听得太子妃一声尖叫,小荆鹏已从太子学手中挣脱,从高空之中跌落下来……
侍卫和宫女们吓得惊呼一声,纷纷举手去接……
梦到此处,荆鹏“啊”的一声大叫,猛得从梦中惊醒过来。
此时尚在寅时,赖衍正睡得香甜,忽闻荆鹏大叫,一下子惊醒。点燃一盏豆灯,只见荆鹏浑身是汗,睁着大大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赖衍问道:“小公子,你又做噩梦啦?梦到了什么?”
荆鹏听后,呆呆看着赖衍,渐渐回过神来,苦笑一声却不作答。
赖衍叹道:“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肯说……不过放心好啦,梦都是假的。”
荆鹏知道赖衍是想劝慰自己,但听了这句话心下反倒更加苦涩,只道:“衍儿哥,我没事,快睡吧,到卯时二刻咱们就上路!”
“好。”赖衍吹了灯,又沉沉睡去。
卯时到了,荆鹏、赖衍二人皆没有耽搁,挑了十名善马的亲随将士,收拾好行囊与干粮,略垫了些早饭,风风火火赶赴荆州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