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鹏听贼众中有人自称“臣下”心中诧异,转头望去,只见一古稀老者正盯视自己,眼神甚是犀利。
这老者身着破旧,浑身沾满木炭灰,一头的白发被染成了炭灰色。老者一开口,周围群贼便渐渐安静下来了。
荆鹏问道:“你方才自称‘臣下’?”
老者答道:“是,老夫曾是荆东将军手下的先锋组组长,追随先王和荆东将军征战过。”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不仅连荆鹏军中万分惊讶,就连贼寇中也有许多人讶异不已。
冯川踏前一步,喝问道:“你有何证据?”
老者拾起一根烧黑的炭树枝,捏了个剑诀,比划了三招。
荆鹏、冯川和赖衍见状大是吃惊,这老者这几招使得虽然冗杂了些,但这分明是“荆氏剑法”中“攻”字剑诀的中的“撩剑式”和“绞剑式”,最后一招既像“攻”字剑诀中的“抱剑回身”、又像“守”字剑诀的“截剑式”,但这招怎么看都甚是奇怪。不过无论如何,这老者使的的的确确是“荆氏剑法”!
冯川问道:“你如何会使‘荆氏剑法’?”
老者道:“我不会使,只是当年将军使,我在旁略瞧了几眼。”
冯川思索片刻,仍用审判贼寇的语气道:“你既有开国建业之功,当年可曾封爵受赏?”
老者道:“我不过一个小小的组长,哪能够封爵?赏赐倒有,当年功成返乡时,我们军中的军卒每人赏了十两白银,组长每人六十两白银。”
冯川疑道:“六十两白银,那也并未亏待你,你怎么却当了贼寇呢?”
老者叹道:“老夫不仅落草成寇,还成了荆东爰陵永安山的山大王。”
老者话一说完,身旁几个家眷和贼寇便哭腔叫道:“大王,你怎么自己说出来了?他们定饶不得你,反累你受皮肉之苦!”
适才冯川问老者话时,荆鹏一直深锁眉头,当荆鹏听到这里时,忍不住摇头叹气,失望地说道:“你本是有功之将,为何如此呢?我实在想不明白。”
老者惨然一笑,道:“荆公子,你是千金贵体,自幼养尊处优,在那荆州城过得好生舒坦,岂能懂得我们荆国千千万万庶民之穷苦艰辛?”
荆鹏心中不悦,反问道:“谁告诉你本公子自幼养尊处优?谁告诉你本公子不察民苦?你以为我身为荆国公子,就过得比旁人舒坦吗?”
老者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十分苍老,前几声仿佛在笑:“荒唐,你堂堂荆国公子难道还不比别人舒坦?”而后面几声笑中却满是沧桑,仿佛笑声中夹着一生凄凉命运的故事一般,让人闻之而伤感。
老者笑罢,盯着荆公子问道:“荆公子,你可曾挨过饿?你可曾啃过树皮?你可曾知道在地里种不出粮食的滋味?你可曾知道亲眼看着妻儿饿死的滋味?”
荆鹏皱眉道:“难道……这就是你堕落成贼的理由吗?”
老者反问:“难道……这些理由还不够吗?”
荆鹏眼神中充满不解与质疑,盯着老者不住摇头:“庶民百姓,哪个不苦?难道受点苦便要做贼么?你曾也是荆国的将士,你的骨气呢?你的忠呢?你的义呢?难道诺大的荆国就讨不来生计吗?难道非得去干那些谋财害命、损人利己的下流事吗?”
老者“哼”了一声,说道:“骨气?我只见过战死的尸骨冒着热气,饿死的尸骨冒着冷气;忠?我为国效力沙场十余年,我尽过忠;义?我为友两肋插刀,照顾他们的遗孀遗孤,我尽过义;生计?你看不到荆东这副样子吗?荆东的土地、荆东的百姓,当真跟你们荆北一样吗?”
“住口!”荆鹏叫道:“荆东正是因为你们这些贼寇横行,所以才成了这样。你只看到了荆北衣食富足,却没看到荆北的农户、渔人、艺人、商贾是如何拼命努力地讨生计。荆东那些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庶民百姓,是被你等断了生计的!你自甘堕落,祸及亲友,何谈义气?你叛国叛君,害人伤民,何谈忠君?你现在这副低贱的模样,又怎配知道‘骨气’二字!”
老者仰头苦笑,叹道:“有骨气也罢,没骨气也罢。荆国并不是一个老老实实生活就能活下来的国家,既生在荆国,又何求什么指望……”
“荒谬,荒谬!”荆鹏听他侮辱荆国,气到极点,骂道:“你这个……你这个老猪狗速速闭嘴!荆国有什么不好的?你若是如此厌恶荆国,那你就滚去齐国、滚去西秦国,去啊!去他们国家当贼寇去,何必呆在荆国祸害乡民?!”
冯川、赖衍二人素知荆鹏易怒,但荆鹏自恃公子身份又极有教养,即使再生气也不会污言秽语、破口大骂。此时荆鹏如此痛骂,定当是气到了极点。
“罢了罢了。”老者不再争辩,口中服了软:“荆公子,老夫罪孽深重,要杀要剐任凭处置。只是这些家眷和弟兄们却是无辜的,只求荆公子留他们一条性命,让他们重新做回庶民。”
荆鹏冷笑一声,问道:“他们有何无辜?他们可曾劝过你改邪归正?他们可曾拒绝过你的贼赃?相反,他们助纣为虐,他们与你共享贼赃,何来无辜之说?是他们自己不愿做庶民,而非我荆鹏逼他们为贼的,凭什么反要我留他们性命?”
老者哀求道:“荆公子,把女眷和孩童饶了吧。老夫上有‘猛将’杜横,下有兵卒千数,之所以不与荆公子拼死血战,实是为了这些家眷啊!”
荆鹏回头问道:“郑军簿何在,众贼查点得如何了?”
一军卒闻言出列,禀道:“荆公子,属下是郑军簿的徒弟,郑军簿尚在江水大营。不过,数目属下已计算好:此战诛杀贼寇四百余人,其中二百贼寇死于刀剑,二百贼寇死于山火,荆公子与冯先锋共擒获降贼五百余人,赖副将擒获贼俘三百余人,这八百余贼俘中有三百是贼寇家眷。另外大概至少有五百余贼寇侥幸逃脱,我军有三十二名将士殉难。”
荆鹏听到阵亡了三十二名将士后心痛不已,这次荆鹏带出来的将士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荡寇军中出类拔萃的好男儿。
荆鹏咬牙对老者道:“老贼,你听着,就是冲我这战死的三十二名兄弟,你们永安山贼寇无论老幼妇孺,也得一并斩首。另外逃脱的五百余孽,本公子会督令爰陵县与‘荡寇军’清扫捉拿,绝不放过一个!”
老者猛得一抬头,眼神中露出精悍之光,问道:“荆鹏,你非得要了他们的性命吗?你小小年纪竟这般狠毒,难道这就是我荆国的后继之君吗?”
“你这个恶贯满盈的贼寇竟说我狠毒?你是叛国欺民,而我是剿贼护民,岂可同日而语!”荆鹏怒声斥道,深吸了一口凉气后,又怒腔道:“为民荡寇,乃吾之归宿,义不容辞!你既为已贼,早就不是荆国的将士属下了,荆国的后继之君如何,由不得你来评头论足!”
老者朝荆鹏走了几步,膝盖下弯,荆鹏以为他要跪下求饶。可不料一瞬之间,老者突然将手掏进怀中,猛得抓出一把铁匕首直刺荆鹏喉咙。
赖衍见荆鹏遇刺急忙奔来,而冯川和荆鹏身旁的军卒已向老者扑去。
荆鹏来反应神速,一见此招便知是“荆氏剑法”中“攻”字剑诀的“破脑山崩”,此招从下往上刺,专刺喉咙或下颌,或刺穿脖颈、或刺入脑中,端的狠辣异常、一击致命,由于出招角度刁钻,往往在搏命中令敌手防不胜防,但其破解之法却在“荆氏剑法”的“守”字剑诀中。
荆鹏当下来不及拔剑,急用剑鞘回了一招“守”字剑诀的“拦剑式”。
老者哪里知道“荆氏剑法”的“守”字剑诀正克“攻”字剑诀,吃了荆鹏这一招回招,登时震得手掌虎口破裂。
老者见荆鹏只用剑鞘就轻易化解了自己的狠招,又见众将士朝自己扑面而来,顿时心灰意冷,反将匕首去扎入自己胸膛,喷血倒下。
临死前老者仍心有不甘,睁着大大的眼睛思道:“只差一点……我若……我若用的是剑不是匕首,或者……或者再年……”
老者当在地上气绝身亡,胸口仍似泉眼般冒着血泡血水。
众人见荆鹏无事都松了口气,但荆鹏经此突变,黑袍和布衣又被老者溅到了血,心中甚是烦躁。
此时贼寇见山大王死了顿时爆发大乱,有哭的、有叫的,也有几十个贼寇冲出来拼命,均被荆鹏军格杀。
震住众贼寇时,山下又冲上两三百人,冯川道:“莫非是贼寇余孽又杀回来了?众军速速备战!”
只听为首的那人遥呼:“荆公子,爰陵县邑令扈不清救驾来迟!”
荆鹏正恼怒间,又见是扈无痞来了,更是不悦。
扈无癖并不年长,大概三十五六岁,个子矮小、面貌丑陋,身着破麻烂布。
扈无癖见了荆鹏急忙施礼,荆鹏斥道:“昨日剿贼你不派兵相助,今日来作甚?”
扈无癖道:“臣下万万没想到荆公子如此冒失,仅用三百军卒,就敢冲这两千贼军的永安山。昨夜丑时,臣听到永安山响起擂鼓声,又见火光冲天,便慌忙……”
“且住!”荆鹏倒吸了一口凉气,打断了扈无癖:“冒失?你刚才说我冒失?”
扈无癖直面答道:“正是,儒家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荆公子你身为一国公子岂能如此冒险?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向国人交待?而臣下早就奉董相邦之令,一直对永安山实施招安之策,这几年下来,已颇见成效,可如今公子这么一打,打得属下前功尽弃。”
荆鹏又疑又气:“你个小儒又不懂打仗,倘若此战我无必胜之算,怎能让兄弟们陪我冒险?我明明是荡寇擒贼,怎么在你口中似乎反是错了?你无力讨贼故而施诏安之策,可如今贼穴被我端了,贼寇被我擒了,岂不省了你的事?”
“荆公子,臣下的确不懂打仗,但却略懂治民理国。”扈无癖勃道,“诏安可化贼为民,剿贼则祸乱不断,这中间大有不同,臣下日后可与公子长谈。只是此时,请荆公子将这些永安山贼寇交给臣下处置,毕竟这是我爰陵县辖内之事。”
荆鹏重重“哼”了一声,道:“若剿贼无用,我何必做这个‘荡寇公子’?”
扈无癖不敢接此话,只重复道:“请荆公子将他们交给臣下。”
荆鹏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扈无癖正色道:“教化成民,使之重返归田。”
荆鹏摇头道:“一日为贼终生为贼,你这是纵虎归山。”
扈无癖问道:“那公子打算怎么处置?”
荆鹏道:“当然是一律斩首于爰陵县刑场,让众百姓观刑。铲除群贼,岂不大慰民心?”
扈无癖解释道:“荆公子有所不知,这永安山贼大王名叫吴柴,爰陵县人,本是追随先王与荆东将军打过仗的有功之将。”
荆鹏怒道:“这个我知道,他既有这层身份,那便是罪加一等,你休要包庇他!”
扈无癖禀道:“这其中还有些缘故荆公子不知,吴柴当年功成返乡后仗义疏财,把赏赐尽给了亲朋好友与乡里乡亲,实是个不贪财的好男儿。
“但荆东时涝时旱,时旱时涝,有一年荆东闹了大饥荒,地里干旱长不出粮食,这吴柴领着乡友求助了乡里、县里,甚至还去了荆北都没寻得救助。等他们回乡后,发现家中老小几乎都已饿死了,吴柴之妻已浑身臭了,只剩下个奄奄一息的小儿趴在尸体上,当天晚上那小儿也饿死了。
“这吴柴一怒之下打死了当时的爰陵县邑令,逃上永安山成了贼寇。臣下近两年一直与永安山联络,吴柴大王的恨意已经不似当年那般大了,何况山上有许多是他乡友遗孀遗孤之后,他也不愿意让众人一直做贼。如今他们已有了改过自新之意,荆公子何不宽恕他们?”
荆鹏听扈无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冷冷地看着他,反问道:“我若宽恕他们,如何向那些被贼寇残害之人的遗孀遗孤交代?如何向战死的兄弟交代?”
扈无癖道:“这个好办,对那些遗孀遗孤重金抚慰、赐予布匹衣物,甚至减免其户税。只要能化解恩怨,让大家休养生息,好好过活,于国于民都是利事啊。”
荆鹏歪着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扈无癖,然后回头叫道:“张洪,张洪!”
张洪一直紧紧盯着杀害父亲的贼人“威风熊”焦勃,虽然焦勃腿脚已残且被军卒看押着,但他还是怕这贼人跑掉。此时忽然听到荆鹏呼唤,连忙跑了过来。
荆鹏指着张洪额头戴的白色麻孝,对扈无癖道:“扈邑令,这个人是荆南青阳县陵阳乡人,几日前他的父亲就是被爰陵贼寇所杀。”荆鹏故意将“永安山贼寇”改为“爰陵贼寇”四字。
荆鹏转头正色问张洪:“张洪,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如果给你金钱珠宝、给你布匹衣物,再免除你家三年户税,却要以宽恕杀害你父亲的贼寇以作条件,你可愿意?”
张洪叫道:“我不愿意,杀人偿命,血债血偿!”
荆鹏听罢,对扈无癖冷笑:“扈邑令,你还有何话说。”
扈无癖愤愤不平,哼道:“治国治民,岂能听一个乡下小民的?”
荆鹏斥道:“男儿在世情义当先,乡下小民也有情有义,而你扈无癖却无情无义!”
扈无癖道:“个人私情乃是小欲,国才是大道、大义、大情!”
荆鹏强忍怒火,厉声道:“你可知,本公子尚未纠察你私通贼寇之罪和贻误军机之罪?”
扈无癖亦怒道:“荆公子失言了,咱们一同去荆州城请示董相邦如何!”
“岂有此理!”荆鹏勃然大怒,叫道:“我身为一国公子,董相邦也是我的臣下。我荆鹏自幼习文习武,十五岁起立志杀尽荆国贼寇,保荆国百姓于万安。荡寇杀贼乃国之大事、义之所驱,为何要去请示董相邦?又为何受你一个小小邑令指点胁迫?”
扈无癖甚是固执,犟道:“臣下没有别的意思,但这八百人的确不能杀。治贼应当安民,民生安泰则贼寇自消,岂能靠杀杀戮戮?臣下不能让爰陵县血流成河,更不能让荆公子犯下这滔天大罪!”
荆鹏此时气到极点,猛得拔出吞云剑,逼在扈无癖脖子上,森然道:“扈无癖,我这柄‘吞云剑’杀人无数,却只杀贼寇,从未伤过一个百姓庶民。‘吞云剑’刚刚才沾了山大王老贼吴柴的血,你若再为贼寇求情,我便把你视作贼寇同伙斩了!”
冯川、赖衍见状,怕事情闹大,急忙过来劝阻,荆鹏恶狠狠地一瞪,吓得两人均不敢相劝。
赖衍忙对扈无癖道:“扈邑令,你就向公子服个软吧,此事从长计议啊!”
扈无癖毫不畏惧,冷笑道:“我扈无癖扈不清乃是荆国忠臣,承蒙董相邦教诲,任职于最苦的荆东爰陵县已有五年。不清立志激励民生、兴壮荆国,日日夜夜殚精竭虑、不敢丝毫怠慢,却不料荆国的公子如此昏聩不明。荆公子,你要斩便斩,臣下心灰意冷,无话可说。”
荆鹏这一剑凝住了,无论如何也斩不下去,只见荆鹏面色惨白,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缓缓收起吞云剑,虚弱地道:“扈……扈无痞,你下……下去吧,我……我不想再见到你……”
冯川、赖衍忽听荆鹏声音有异,赶忙去看,一看荆鹏气色差得可怕,赶忙去搀扶,赖衍摸着荆鹏的手冰冰凉,急道:“小公子,你怎么啦?!”
荆鹏勉强一笑:“不碍事,只是气得头晕胸闷。”
赖衍急得跺脚,回头对扈无癖骂道:“你……你……我从未见过荆公子气成这样,若是公子被你气出心疾,我一发柳叶剑削了你!”
此时,山下有一个骑快马的信使飞驰而来,呼道:“荆公子,急报,急报,十万火急!”
那马跑得极快,不到一盏茶便从山下奔到了荆鹏跟前,马一被勒住,便哀叫起来,口吐白沫不住挣扎。
冯川料定出了大事,赶忙扶住信使问道:“什么事?”
那信使道:“属……属下是君上的近侍,于昨日从荆……荆州城而来……”
此话说完,这名近侍累得再也说不出下句,但手却从怀里解下一个缠得紧紧的布筒。冯川立马抢过布筒,速速解开,取出里面的竹简,拆下束绳,见还有火漆封缄。冯川剥开缄口,打开竹简读了起来。只见冯川越读越慌、手颤个不停,阅毕便张着嘴巴“嗬嗬”喘粗气。
赖衍急道:“冯儿哥,你别弄这个样子,怪吓人的,赶紧说发生什么事了!”
冯川虎目含泪,关切地望着荆鹏,缓道:“荆公子,到这旁来。我慢慢说,你慢慢听,千万别着急……”
荆鹏面色惨白,紧紧抓着赖衍的手,焦急地道:“你快说。”
冯川跪下身来,禀道:“西秦国‘狼将’司马退率五万西秦兵屯兵边境,大有犯我国土之势。还有……君上他……君上他暴薨了,请公子速速回荆州城。”
荆鹏听了再也坚持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一摊血,便晕倒在赖衍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