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没了刀光剑影,又不得英雄争霸,难免落寞,终于没落。
这场没落持续十八年,其间没有什么沧海桑田,只多了几般柴米油盐。侠客们没了长刀,拿菜刀练练手也不错。其直接后果就是侠客们再就业得到进一步稳定保障——民间忽然涌现出许多大厨,更流传出一句名言:
不会使菜刀的厨师不是好侠客。
诸多厨师…侠客中有一位颇不合群。此人名唤陈实,名不符实,很不诚实。他眼中的自己乃是一代大侠,武艺出众,才华卓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理想丰满,现实惨淡。
首先他算不得什么大侠,武艺别说出众了,到底会不会都值得商榷。
毕竟武艺是很玄乎的东西,世间大多数东西都可以考证,但会不会武功却很难考证。那些动辄一跃三丈日行千里之人,基本只出现在民间传说和书本中,现实里鲜闻目击。
撇开这种神功盖世、观赏性操作性都足够高的高手不说,武艺平平之人与不会武艺的人又有多大区别?假设你会点武术,擒拿手X家拳什么的,而另一人五大三粗天生神力,你们干一架,谁输谁赢很难说。
就算真分出了输赢——你不慎以一招半式武功险胜,群众首先看到的也是很多客观因素,譬如对方没吃饱又或者你的衣服比较合身之类的。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的武功实而不华,操作性勉强及格,观赏性几乎为零。在这样的武艺面前,天生神力显得更有噱头。
让我们回到正题,陈实年少气盛,闯荡江湖免不了打上几架,可惜输多赢少,且对手也并非个个天生神力。长久以往,他那句“我可是会武功”的口头禅就显得有些单薄;由于他总是打架斗殴,连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口袋显得更加单薄。
屋漏恰逢连夜雨,陈实时运不济之时,又值废刀令出台,侠客开启考核制度,不免感慨良多:一来后悔年少时不爱读书,没打好基础,这时要读,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二来家传宝刀来不及处理,当铺二手贩子通通不收,唯一肯收的官府却不给钱,宝刀沦为废刀。
万念俱灰之下,陈实决定离开说变就变的繁华世界,找个荒郊野岭避世。
理想惨淡,现实荒诞。
以他这点本事,荒郊野岭住下怕不是避世,而是去世。陈实很快想明白这点,决定将理想稍稍变动,从荒郊野岭改成穷乡僻壤。可再一想,太僻的地方自己也找不着。一来二去终于烦了,索性随缘,走到哪是哪,只要换一种生活方式就行。
抱定这样的想法,他匆匆上路。本以为是侠士出巡浪迹天涯,行程说不出的辽远伟大,事实上全程并无多大波澜,除了偶尔腿脚酸麻。
一行数日,几经顺风马、顺风驴,陈实瞎跑了有二百多里地。这天他在一片野林中歇脚,半夜忽然听到几声婴儿啼哭,顿时惊醒。
那一瞬间,他脑中跳出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莫非有鬼?
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侠客最大的信仰只能是武功,什么牛鬼蛇神一概靠边。又因古人有云:“信则有不信则无。”综上所述,陈实证出只要自己不把它当回事,它就不存在的唯心主义理论。但他信或者不信,哭声就在那里,久久不停。
陈实被好不容易证得的理论被现实无情哭翻,再度紧张起来。他见天明还早,与其惊扰一夜,不如一探究竟,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循声而去。此时此刻情势,恰如之前他落败的那几场比武,明知打不过,但输人不输阵,硬着头皮也要上。世人由来笑话读书人迂腐,殊不知习武之人也是一般模样。
一旦正面面对,许多看似可怕的东西忽然就变得可爱起来。
今夜,这一点被陈实再度证实。他摸黑穿过林间草地,其间摔了俩跟头,擦破几处皮,最终在一棵古树下发现个竹篮,阵阵哭声便是从竹篮中传出。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鬼!”
豪言壮语声中,陈实小心谨慎打开竹篮,从中掏出个棉布包裹来。包裹中男婴仍旧啼哭,陈实脸上却有了几分笑意。
“妈的,原来真是个小王八蛋。”
小王八蛋听得陈实言语,急停哭声,直盯着他望。陈实被他望得莫名,不知不觉间牵动了心中最软一根筋。
“妈的,哪个老王八蛋,这么好的孩子也不要!”
陈大侠骂骂咧咧抱起孩子往回走,刚一迈脚孩子又哭起来。他一面笨手笨脚地哄,一面原地徘徊,几遭下来发现个奇怪的事:一旦往回走,孩子就哭;往反方向走孩子便消停。为逗孩子开心,他连着往古树方向走了几步,不想孩子竟破涕为笑,“咯咯”不停。
陈实独居三十载,头一次摸索出育儿心得,不由大喜,陪孩子一同笑起来。血盆大嘴一张,孩子以为他要吃自己,又开始哭。陈实为哄孩子,又往前走。如是往复循环,竟走出了野林。
……
“这就是你在陀罗镇混吃等死十八年的理由?”
十八年后,陈实已经年堪半百,心中虽不服,两鬓自花白。眼前这个人五人六说道自己的男孩,便是当年从林中抱回的“小王八蛋”。时过境迁,这么些年下来,陈实很多习惯都已改掉,但这声“小王八蛋”的称呼却保留下来。
“小王八蛋,别不知好歹。你问我,我才说的。再说了,什么叫混吃等死。老子从一代大侠改行做木匠,辛苦这一十八年,还不是为养活你。”
陈实言说之际,忆起当日下文。
出了野林,只见一小镇光影错落。他望望小镇,又望望臂弯孩子,只觉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早就已注定,于是不再奔波,在这个小镇落了脚。
小镇名为陀罗镇,名称何来,说法不一。有人说是前辈赐名流传至今,有人说是佛门高人路过留名…陈实待了十八年才看破,什么前辈佛门都是扯淡,明明是因为镇上无论男女老幼都跟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也不知他们哪来那么多事情忙活。
所谓入乡随俗,陈实既然落脚,也加入陀螺阵营,随大家一起转悠起来。他年少时学过一点木工,恰巧小镇上木匠紧缺,便以木匠自称,手艺虽马马虎虎,但竞争对手不多,算得上行业垄断,糊口营生自是够够的。
有人问起襁褓婴儿,陈实答是亲儿子。那人又问孩子姓名,陈实顿时哑口,暗想总不能答“小王八蛋”。那时他刚在小镇站住脚,生活条件蒸蒸日上,心中满怀对未来的憧憬。他将这番憧憬化作希冀,希望孩子将来能过的比自己滋润,取名“陈润”。
“这就是你给我取这么个破名字的理由?”
陈润听罢陈实一番叙述,再度不满。陈实坦言自己读书不多,能想出个名字已经不简单,就别提那些有的没的了。
陈润撇撇嘴道:“也是,你自己名字就那样,还能指望你多有天分?”
陈实不悦:“胡说,你老子我的名号响当当,走遍五湖四海都被人津津乐道。”
陈润:“那你不该姓陈,该姓梁,叫‘梁实’,这样好歹能被天下饥民津津乐道。”
陈实微笑中透露出胜利者的大度:“所以说,论才华,你老子我始终高你一筹。就算姓梁,也不能叫梁实。你想,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只有秋天的粮食最多,所以还得加个‘秋’字,叫梁实秋。”
梁实也好,梁实秋也好,其实都不能如父子二人所愿,被天下人津津乐道。经过十八年轻徭薄赋,群众早已休养好了,不但有充足的吃喝储备,还有多余的资本玩乐消遣,丰富精神需求。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娱乐行业蓬勃发展,戏子名伶身家惊人,其中佼佼者更是得高官亲见,身段可想而知。
陀罗镇恰如其名,自转不停,完全无暇理会外界的风云变幻。在本镇居民眼中,朝代更迭也好,世道变迁也好,对他们影响不大。他们自有忙不完的活计,聊不完的家常,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都能做到自给自足,不受任何外来刺激的影响。
这种现状维持了很多年,但到了这一年,却维持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