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冬天,被寒风刮得锋利而辽阔的天空里,没有一丝的云彩。但那散不开的阴霾依然如此的沉重,像浑浊的泥酪,往苍穹上一层一层地敷掩,最终密不透风,面目狰狞。
空中浮游着白寥寥的光线,包裹了连绵不绝的枯枝败叶,包裹了三峡上游的霜冷长江,包裹了整个季节的冷清和寂寞。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的那么匆忙,七点已经华灯初上,桑恒骑车那瘦削的身影,披着零零碎碎的路灯光,在全新的一个夜晚里穿梭过来,到了小区那小卖部旁,把车锁在寄放区里。
小卖部是2栋底层的住户用卧室改装的,原本对着道上是防盗窗,后来被切割改成了门。这种标新立异的建筑在单元的风格中显得甚是煞眼,而房间里面塞着三张交错分部的机麻桌,和一个一个售货柜台。有人说:在重庆,不会麻将就没有交际。所以麻将馆内每天都甚为热闹。掷牌声,呼闹声,欢笑声以及他们脸上或兴奋或沮丧的表情,一天天地在这里泛滥,最终发霉、变臭了。
桑恒走过来,对着门看了看,眉毛皱了皱,有些纳闷。抬起头对老板喊道:“田姨,田姨。”
田姨正坐在最后一张桌上打麻将,她穿着睡衣和拖鞋,乱蓬蓬的头发用橡筋胡乱捆扎在背后,掷出个牌后,抬起脑袋望向桑恒。“恒儿,又来拿钥匙啊?不好意思啊,今天你妈没来打牌。”
桑恒有些失落。“哦,谢谢田姨。”
田姨低着头掷着牌,随口扔出一句:“嗯,恒儿,不用谢。”
桑恒转过身来:难道老妈改邪归正了?幽默地耸耸肩,跨步向自己家的5栋走去。
就像落叶覆盖了松果,隐藏了糜烂的雨季。年华掩没了容颜,葡着瑰丽的疼痛。有些事,有些人安静的变化着,明灭着她熟悉的气息。
到了家门前,知道妈妈在家里,桑恒便敲了几下门,还边敲边叫:“妈妈,我回来了。”
屋里传来“呲”的一声,好像是拉链合上的声音。随后传出一声:“哦,回来啦。”
桑恒脸上闪着微笑。“嗯!”
门打开的时候,桑恒看见妈妈的脸上有些严肃,冷竣的表情让桑恒有些怵然,望着妈妈的脸冷不丁的吐出几个字:“妈妈,你没去……”边说边走进门去,把包掠到沙发上。
随后听见哐的一声,许岑菲把铁门摔了过来,转过头走来,淡淡的说:“哦,今天没有。”然后走进自己的卧室里去。
桑恒靠在沙发上,掰下茶几上一只香蕉塞进嘴里。“妈妈真是有进步呢,奖励你吃肯德基怎么样啊。”
这句话像是被吸进了黑洞,那边没有声音传来,只听衣柜开合时木头的摩擦声,尖锐刺耳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
桑恒提着包朝书房走去,在门外瞥了妈妈一眼,意外发现许岑菲在收拾行李,惊愕的表情爬上他的脸。“妈妈,你在干嘛?”
许岑菲回头看看看桑恒,眨了眨眼睛,神色勉强的笑了笑:妈妈要出差,今天晚上就走。
看着那皮肉分离般弹跳的笑容,像那崩紧的箭弦,不能触碰。桑恒有些不解,瞪大两个眼睛。“你,什么时候找到的工作,没听说过呢,打麻将需要出差?”
许岑菲的脑袋像是瞬间被插进了一颗针,猛地转头过来,面容有些僵硬,看着桑恒,皱皱嘴唇,低下头。“小孩子,知道什么……”
貌似还有什么没有说完,但声音已经熄灭在喉咙里。随后许岑菲便提着包走出了卧室,走到客厅的衣架旁取下大衣披在身上。
桑恒忙跟了出来,麻木的杵在那里,希望妈妈能解释一切。
“我有事要出去几天,在家要听爸爸话啊。笑笑点了点桑恒的鼻头。”
引来一副疑惑的表情。“妈妈,你到底要去哪,能告诉我吗?”
许岑菲盯着桑恒的眼睛做出一个搞怪的表情。“嘿,这孩子,都说了妈妈要出差了,还问。”
说完站起来,转过身,打开了鞋柜。
“骗人。”
许岑菲转过头去,却发现桑恒脸上的两行眼泪,那寒冷的目光也死死的插进许岑菲的瞳孔里面。“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是不是要和爸爸离婚!”
两行眼泪越流越多,最终像决堤的海岸,淹没了他那张清澈的脸。
许岑菲听见这些刺骨的话语从面前这个孩子口中播散出来,有些不知所措了。“谁,谁说的,才,才没有呢。”
许岑菲感觉自己精心掩饰的内心都被这孩子揭得赤倮倮的,每一个扭曲的符号都无可遁形。
桑恒的表情像是覆盖了冰雪,寒冷得让人疼痛。“我知道你根本不爱爸爸对不对,你想离婚对不对?”
许岑菲张惶失措,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得麻木的站着,看着。许久才吱出一句话:“不是,没事瞎想什么!”急忙穿上鞋,提上包,拉开了门。仿佛是在逃般匆忙。
“我早就知知道了,别以为我还是小孩。你根本就不爱爸爸!”泪流满面,泥泞了青春的容颜。
许岑菲闪躲着一张羞愧的脸,牵强地甩出一句:“懒得跟你讲,我要走了。”大步大步的跨出门去,飞快地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转过头来,眼泪滑过面颊,跑过来抱着桑恒。“恒儿,妈妈不在的这几天,你要乖啊,要听妈妈的话啊,妈妈过两天就回来看你了。”
桑恒只是不住的流着泪,滞在那里,没有说任何话。
许岑菲擦擦桑恒的眼泪,猛地站起来走下楼去,不再回头。
桑恒猛地跑出门外,望着妈妈的背影。“走吧,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我恨你!”
声嘶力竭地说完,声撕力竭的哀嚎着。然后眼泪再度泛滥,铺天盖地的喷涌出来。
许岑菲怔了一下,没有再回头,往楼下走去。
桑恒疼痛地咬着牙齿,哐铛一声把门摔了过来。铁门就像一条火线,隔绝了两个世界的悲伤。蹲下去靠着门脚,抱着头痛哭,撕心裂肺地痛哭。世界像是被剥夺了生气,除了悚人的悲痛,再没有一点声音。
桑恒不知道哭了多久,才像是醒了过来,跌跌撞撞的跑下楼去,在楼道口四面张望着,除了被路灯戳出几道口子的黑色天空外,再没有任何痕迹。寂寞和冰冷,再次欺负那颗水迹斑驳的心脏。
或许我们都是那玄武纪的三叶虫,看似风光的逍遥背后,是一个灭绝一切的冰期。面对这种宇宙颠倒的洪荒巨变,眼泪是苍白无力后的妥协。
长江北岸的北滨路,被东风抚得冰冷。江水悠悠,铺满那点点泪光似的霓虹,缓慢地流淌,向着遥远的太平洋。瑟瑟的寂寞中,响起零零碎碎靴根敲击地面的声音。走来了身影孑然的许岑菲。
“喂,你在哪里?我?我到了北滨路了,给我快点。”简短冷静的语言后,她合上了电话。
许岑菲双手支在栏杆上,眼前渝中半岛迷乱的灯光,闪烁着五颜六色的浮华。她看着朝天门广场上“重庆港”三个大字出神。而后面是一条条奔涌的汽车的洪流,向四面八方扩散着断断续续的悲伤。夏天的北滨路步行道上,总会熙熙攘攘的纳凉的人群,穿着短裤,端着冰凉可口的凉虾冰粉的形象,映在了所以江北人的童年里。而冬天的夜晚,却很难看见人,寂寞冷清,让人窒息。
桑宽伦提着一个靴盒走了过来,看见那边的许岑菲,面容扬起微笑加快了脚步跑过去。
听见跑步声的许岑菲转过头来,看着浅笑的桑宽伦,冰冷地抛出一句:“你同意了吗?”
桑宽伦收拢了微笑:“什么?”
许岑菲甩过一个狠狠的眼神。“离婚!”
桑宽伦神色黯然,转而说出近乎央求的语言:“岑菲,老夫老妻何必非要这样呢,我有什么错你告诉我,我可以改。你要多想想这些年的风雨,想想恒儿。有什么……”
啪——一巴掌狠狠地打在桑宽伦的脸上,一声清脆的声响,像是丝帛撕裂般凛冽在空中。
许岑菲的脸颊滑过两行眼泪。“你有什么资格说风雨,你有什么资格说恒儿。”两只眼睛死死的盯着桑宽伦。“这么多年,你关心过恒儿吗,关心过我吗?尊敬的潮流鞋设计师,你只知道你的铅笔圆规,只知道你图纸模型,我受够了,受够了!”扭过头去。
桑宽伦怵木地看着她,看着她泪流满面,有些怄气。“嗯。好,好,好得很。我问你,没有我拼命的工作,你能有安逸的生活,恒儿能完成学业。你就知道你不好受,我还累呢!”
“住口,不害羞!工作?呵呵。桑老师,你多清高啊。桑老师,你的学生很漂亮吧,比我温柔吧。吗的!你牛逼,你牛逼,你拿钱养鸡!”许岑菲很难过,支着栏杆断断续续的抽搐。
桑宽伦有些张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沉默地杵在一缕缕寒风的冰冷中,看着那孤独的轮廓。
“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我只能说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桑宽伦拿起手里的靴盒。“岑菲,这是我专门为你设计的”
打开盒盖橘红色丝绸上一双耀眼的日系靴。递了过去“岑菲…”
许岑菲抬起头,将手一划,靴子被打到江水中,被一浪一浪的潮水鳞次的吞噬。
“你就知道搞你的破鞋,陪他们过去吧!”捂着脸痛哭着向前跑去,那身影是如此的脆弱,覆盖着这个寒夜的悲伤。
桑宽伦看着那影子,泪水划落脸旁,寂寞地凝固在那里,任凭心伤和凄冷攻占他最后的坚强。
直到身影渐渐模糊小去,他才抹抹眼泪,喊了一声:“岑菲,我希望星期天的设计发布你能来,行吗?”
那边除了渐渐模糊的身影,没有了任何回音。整个世界像是被抽走了空气,让每一丝的疼痛都无可遁行,一浪一浪地袭击着两个人的心脏。
桑宽伦绝望地跪倒在地上,泪水破闸而,哭泣,最绝望地哭泣。
深夜一点,哭得形神分离的桑宽伦准备回家,他已经不知道这是他时隔几天后的重返了,他宛如一俱行走的尸体,载着空前的绝望,步履蹒跚地跌撞回来。
准备上楼道口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悲伤:“妈妈,还会回来吗?”
蜷缩在夹角的桑恒眼睛红肿,全身冷透,不停地哆嗦。
转过头来也是一张死灰色的脸,淋漓的泪痕下,刻满了绝望的疼痛,费劲的移动着血丝纵横的眼睛,望向那阴冷潮湿的角落。
桑宽伦竭尽全力的忍着撕心裂肺的苦痛,像尸体一般吱出几个字:“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