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非鬼……你是活僵？”联想到葛青文刚才的真身，杨雄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葛青文低头抚着自己灯下完好的手臂，神色有些缅怀：
“正是。”
所谓活僵，就是肉身成僵，魂魄化鬼，而两者的联系又未彻底断绝，也没有彻底死去的怪物。纵然身体有了僵尸的的特性，只要魂魄附在上面，就完全不惧天日和各种辟邪之物；同样，藏身于肉体中的亡魂一样不怕符咒杀伤。这种怪物很少出现在人视野中，因为这玩意形成条件实在是太苛刻了：要求魂魄离体三刻化引怨气而不化鬼，身体中了僵毒半死却不绝，最后再由阳气生生把魂魄砸回肉身，泡在草药里吊着尸体最后一口生气，然后两方再慢慢的转变过去——想必你也听出来了，这活僵，大部分是由人炮制出来的的。最初的目的，据说是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第一人是否成功不得而知，现在的活僵倒是切切实实的都成了极恶的鬼怪之属。
“可依我之见，你以前也是个道士。”
程休羽看着他的腰际，那里还悬挂着一串串发了黑的铜钱桃木和折成三角的符纸——它们已经完全被怨气侵蚀了个干净，彻底报废了。
“不是倒霉的道士，谁来干这守墓的事呢，嘿嘿……”
老人在一旁讥讽的笑着。葛青文没有反驳，而是摸着腰际的桃符铜钱，神色坚毅：
“但凡有妖邪之厄，修道者必除之。是何下场，有又何妨……”
看着葛青文的大义凌然的神色，程休羽突然想起了任浮生的话：
“我凡在山上修炼百年，持平灵气，休整地脉，就算无意也算是佑的一方风调雨顺百年，怎么说一句有妖气就招人害我?”
像葛青文这样正气凛然道士虽然也保佑一方平安，不过也伤过不少无辜的妖物吧。难怪任浮生到了现世还是那么想。
一旁的老人听完葛青文的话后嘿嘿一笑：
“吃人呐，也能腆着脸说……”
葛青文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
杨雄不想听这二人在卖下关子去了，他转向看似更好说话些的葛青文，问：
“葛先生，这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化作活僵，这林一村又为什么变成今天这样……吃人，又是何故？”
葛青文沉默片刻，抹抹脸上的汗，看着手沉声道：
“我即长话短说……”
几百年前，他和他的师弟林诚，也就是现在那个手持提灯的老人，一并来到了现在的林一村。当时的林一村只有几家散户，日子也过得清闲，葛青文与林诚商议一番，就决定在此歇脚。不料，夜间他们却遭到了村民的袭击——那些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都被抽掉了二魂五魄。白天他们看来热情好客，然而那不过是背后人钓鱼的的饵食罢了。
“我们找到了背后的那只鬼王，把它打的形神俱灭，”说到这里，葛青文的神色变得有些痛苦，“然而那鬼王在村民身上还动了别的手脚。他把怨气和尸气分别种在了村民的魂魄和肉身里，一旦他死了，那些村民就会开始尸变化鬼——虽不至于变成活僵，但是肉身成僵，魂魄化鬼也是一害……”
“然后我这师兄就为民除害了，大义凌然呐，哈哈……”
“林诚！”葛青文终于控制不住愤怒，怒斥一声，“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这些僵尸恶鬼要是跑出去了，周围的村子都会遭殃！我又能如何去做？”
林诚沉默了一下，神色变得平静，沙哑的嗓音里充满了冰冷和愤恨：
“那我也不会在他们尸变前就杀了他们，活生生几十条性命啊！姓葛的，你口口声声说的为民除害，天下苍生……是不是在你眼前的就算不得人了？是不是你一生都不曾见过的，那些才是你要救的无辜百姓？你眼前的人，是不是都得为了天下大义陪你牺牲？”
林诚的眼神不停的扫视着三人，尤其在杨雄和程休羽身上停留了许久。
葛青文没敢对上他的眼神，停滞一刻后，他别过头去：
“我不与你争论。我们二人是否能控制那几十条僵尸恶鬼，你自己也清楚。”
程休羽打了个哈欠，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看葛青文的眼神却变得异常冷漠。杨雄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接着向葛青文问了下去：
“那后来又是发生了什么，才让您二位到了如此境地？”
葛青文瞥了一眼林诚，见他没什么反应以后接着讲了下去：
“那之后我们发现，鬼王的身下其实一片还未成型的的聚阴地。这种地方对人有害无利，于是我们准备连手破了它……却不成想差点酿成大错。”
“那片土地上的阴气实际上不是聚来的，而是下方一处大墓漏出来的！仅仅是一丝逸散出来的气息，就镇的我和师弟不能动弹。我和师弟没敢去探查，只得匆匆忙忙的在此起了一处祭坛镇压大墓。因为怕人起疑，我们先是离开了这里十几日，做好了万全准备再回来。”
“官府自然查不出这里的异样。我们装作才来此处的样子，说是厉鬼害人，需建一处宅邸镇压……于是便由我师弟出钱建了这林家宅院。这村子数年之内只有我们这一户活人，于是我们慢慢的被叫做了林一户，这村，也就成了林一村。”
“可惜，我等实力有限，又势单力薄，求不得人来……”葛青文擦擦额头的汗，“只好使出了这禁法，把我自身转成了活僵，吸取怨气阴气，再依靠活僵之躯把它转成阳气生气……”
“这期间，也是靠了不少同道中人啊。没他们，我们可撑不到今日……”
林诚像是漫不经心的提了一嘴，然后拿开灯笼点了支烟，这时杨雄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灯笼的光照已小了不少。
事情说到如此，大致的事情两人也就明白了。这院子里的怨气就是葛青文的食物，他一直靠自己的肉身镇压着这下方的大墓。即是如此，他根本不可能有出去作乱的可能。
“后来……”葛青文还想继续说下去，却被林诚打断了：
“咳咳，两位，我师兄这身体不佳，不可在灯光下多照，要是有什么必要去问的，就赶快吧……”
杨雄沉吟一刻，拱了拱手：
“前辈的心志意气令人钦佩。我们来此实则是因为周围有邪鬼作乱。既然与前辈无关，我们也不必追问下去了。程休羽，我们走。”
程休羽听见身后的林诚干巴巴的笑了几声。
程休羽心神领会，他略一抱拳，道：
“葛先生，我们就此别过。”程休羽一抱拳，跟上了杨雄的步伐。
“等等，你们不想知道后来又怎么了吗，我这里百年来也发现了诸多奥秘，只要一起探讨，就必然能找出破解大墓的方法，那下面也是一块宝地……”
“杨某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杨雄恭敬的向林诚鞠了一躬：
“林前辈，启程吧。”
“嘿嘿，听话。剥了皮的树招虫子咬，有了缝的鸡蛋生苍蝇叮……可要是滴水不漏，就没处找事去了。”
林诚轻轻提起了灯笼，冲着葛青文嘿然一笑：
“那师兄，我们就走了。”
“别……”
然而这时候已经晚了。挪开了灯笼以后的葛青文全身迅速被血液和黑雾缠绕，他怨毒的眼神死死的盯着三人，一声咆哮之后匿入了黑暗。随之一阵猛烈的大风在他们身边卷起，无数的恶鬼开始盘旋呢喃起来。那一阵阴风甚至刮过了灯笼的光照，险些将三人掀翻。
杨雄想要去扶一把林诚，林诚却摆摆手让他走开：
“你细看看，我这身子，是你能碰的吗？”
暗淡了许多的灯光下，林诚的身体呈现一种诡异的僵紫色，眼里也开始隐隐有绿光闪烁。
“小家伙，我要是个人，你看可还有法子在这活下去？这为活人准备的灯，我早已用不上了……”
程休羽默默一鞠躬，杨雄亦是。
一路上虽有阴风吹刮，但这灯却始终没有熄灭的情况。林诚依旧是弓着腰在前面引路，但这次却并非不发一语。
“几百年了，像你们这样知道要走出来的确实没有几个……”
“呵呵，多亏了祖师留下的这盏清怨灯。”林诚依旧在咳着，颤巍巍的身体似乎随时会倒下，“要不是拿灯油封门，兴许他就跑出去了……”
程休羽有些好奇地问：
“那不能从庭院里翻出去吗？”
老人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说：
“你们两个要是真翻了墙，就会直接掉到地下的大墓里，翻出去也一样……他哪有那胆子。”
“几百年了，像你们说的，聚阴养阴，不是聚阴地的地方也生生养成了聚阴地。我当初留了一手，正巧就把这大墓和宅子一起连成了地眼，困着他，也困着地下的怪物……这里的阴气既是滋养，也是牢笼……”
“活僵怎么会单靠吃鬼就满足了呢……若是有人不知生之可贵，就拖进来吃了；有人无恶不作心术不正，也拖进来吃了，要是有人心忧天下……嘿嘿，那也吃了。不知好歹的道士，也是一样。”
灯光越发的昏暗，林诚变得愈发佝偻，神色也越发诡异。
“他还想重见天日……呵呵，自走上这条路，他就不该再想这个……嘿嘿，那小姑娘说的对，他这样子怎么再有脸重见天日，说什么天日昭昭……”
“人心可以忖度计算，我那师兄想得到好，但可怕就可怕在不知不觉间，人心变了鬼心啊……”
在那影壁之前，程休羽看着满嘴獠牙的老人，轻声问：
“你现在又是什么呢？”
老人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那还能有别的？自然也是活僵，吃人吃鬼的活僵……我这师弟怎么算人呢，我得和我师兄一起心怀天下啊……”
把他们送到了门口，打开门，明媚到炫目的阳光照在门外，令两人有些失神。后方的呼啸声一并传来，他们迈出门后，看着葛青文扑进了灯光里，死死的扣着门槛，却又因为灯光而无力的被林诚拖了回去。
“让我出去，我得吃人才有力气镇压这大墓，让我出去！”
“嘿嘿嘿，师兄，你忍忍吧。舍己为人的勾当，你还得做个几百年啊……”
“砰”的一声，大门又紧紧地扣上了。
两人久久的无语沉默着。良久，程休羽才说了一句：
“走吧，不是这。”
“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