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的一天,我的父亲消失了。那是一个清晨,空气中满是隔夜的灰尘以及我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我父亲就这么在晨光中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
我决定去找我的父亲。
这个念头像个口号,刷在心头的浮土上,时隐时现。可是时间久了,就只是瞥一眼那蹩脚的字迹和被台风吹淡的颜色,而不去想它的意思,更不会真正去做。每一次想起这个事,心中的缺憾和对自己的怨恨就增加几分,可就是不想真正行动起来。
父亲消失已经好久了,几个月还是一两年?总之是个春末夏初的时节,是空心菜刚上市的时候。时间在我身上从来就不是珍贵的,一去不复返的,它滞重而缓慢,弯弯绕绕,没有方向。
我说父亲消失了,只是相对于我和我妈而言的。他去了别处,对于一些我不知姓名的人而言,他是忽然出现,或者匆匆路过。对于他自己而言,是我们的消失。一个人要怎么对自己消失呢?这是我想知却不知道的。
我从未去深究父亲为何会消失。可能,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这事一定会发生。或者说我期望有什么事情发生,仅此而已。
我没有去找他。母亲也没有。很长时间里,我俩保持着某种默契,绝口不提父亲,仿佛他还在这个屋子里。开始,他的一切东西都留在原处。用“亲亲”八宝粥罐子作的烟灰缸还在卫生间靠近马桶的架子上,他每天早上总是一边抽烟一边大便,耗时半小时,以前烟灰掉了一地,母亲吵过几次后他随手拿了个铁皮罐子当烟灰缸用着,底里留些水,浸泡了烟灰气味呛鼻。餐桌的一角有个巨大的打火机,仿佛他随时会回来,坐在朝南的椅子上,先用它点燃一根烟,再给自己倒大半杯烧酒。只是天长日久的,里面液化丁烷的容量永远地停在了他消失的那天。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现父亲的东西全消失了。鞋柜里见不着一双男鞋,甚至连男人臭脚的气味都消失殆尽。酒杯也无踪影。家里不曾见到一丁点烟灰。就连常备药药箱里,也已找不到他常用的追风膏。一切证据显示,他从未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我的成绩单上不曾有过他的签名,我的照片中找不到他的身影,我的电话薄里没有他的手机号码。关于他的一切,似乎是我的一场虚构。
母亲是个冷血的人。我也不比她好多少。可是我们竟然是一对冤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在充满敌视、轻蔑的对峙下,貌似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从前,我以为自己是离开这个地方的人。可是,兜转了几年之后,我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学校已经永久地与我解除了关系。学校所在的城市我也喜欢不起来,它是一个大怪物,用浮华的外表将很多年轻人捕获,吞噬他们的活力、激情和梦想,把他们囚禁在一个个昂贵的单元楼里,吸干他们的脑髓,让他们面露呆滞的满足感,每天忙忙碌碌像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偶。离开时我就决定永不再进入它的地界。相较而言,家乡小镇更容易让我接受一些。所有的人都活得没有太大的出息,没有太大的意义,这一点让我不安的内心稍稍平静。作为一个失败者混迹在一群碌碌无为者中间,让我有些许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正因为如此,我安于现状。
父亲走了。我不太想他去了哪儿。猜想是没有用的,既无力改变现在,也无法导向任何结果。往事,也不是我想回忆的。一个人抛弃所有的往事,也拒绝猜想未来的种种可能,并且对此时此刻不以为意,那么,也就差不多可以消失了吧。
我决定去找我的父亲。
我的床底下有一个箱子,它曾被我用三百块钱换得从超市带回家的权利,之后它随着我从X城到大学,静静地在宿舍床底下躺一阵子,每年一两次往返于大学宿舍和X城之间,最后被我独自拖回家中,现在它就躺在我的床底下。偶尔我也会陪着它在床底下躺一会儿。藏在箱子里的东西有:两件白色长袖衬衫(一件蓝边,一件纯白),一条薄牛仔裤,一条红白格子连衣裙,一件纯白七分袖上衣,一件纯白短袖衬衫,一件深灰色七分袖上衣,一条纯白半膝百褶裙。一个暗红色封面的记事本,三支水笔,被我用扎头发的橡皮筋捆在一起。
目前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将去哪儿。
东经100度,北纬25度。没有寒冷的冬天。
K79,上海到昆明,全程2660公里,始发19:17,37小时29分。
我在网上查了很多有关“那个地方”的资料,还好,生存成本不算太高。
我在目前的生活中陷得太久,太深。舅舅修鞋摊旁边的那张破沙发上已经留下了我身体的形状,它变成了一个隐形物,粘在了我的身上,与我形影不离。我想我再也无法摆脱它,能做的只有忽略它,任由它这么粘在我的身上。
我对我的每一个朋友说,我要出发,去远方,去寻找属于我的热烈的生活。我不想在这个地方结婚生子孤独终老,要死也要死在风光无限的路上。生活的千篇一律多让人难以忍受啊,还好我们还很年轻,有两条腿,就要不住地奔跑在路上。我不要重复别人的生活,我要去寻找我的命运。我想趁年轻去看看这个世界的辽阔与精彩,我想用异乡的风吹走我的哀伤,我想去找寻那么一个地方能让我安身立命甘愿不再游荡。
我用这一番忽悠,从同学朋友那儿换来了防晒霜、相机储存卡、万能充电器、备用电源、太阳镜、面膜、信封和邮票、帐篷、防潮垫。
还有两个师姐请我吃了饭,为我饯行。一个说:“真羡慕你啊,可以随心所欲到处走,我被家庭拴住了,哪儿都去不了。”另一个说:“一定要帮我们实现梦想啊!”
我把他们给我的东西一一记录在册,吃饭的小票背面写上买单人的名字收藏进抽屉。我不想欠别人的,可是此时我无力偿还。欠着人什么的感觉也不赖,至少它会不时地提醒我,如果此刻我挂了,还有不少人会惋惜:“啊,她还欠我一顿饭呢。”
我决定去找我的父亲。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对母亲说:“给我点钱,我去找我爸。”最后,我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去哪里找?”她问。
我说:“这你不用操心,我有我的寻法。”
她想了想,问:“一万够不够?”她回房间里,又回到客厅,甩下一叠钱在茶几上,在她的金鱼缸旁边。
我把一万元分成了两份,一千和九千。大头裹在一件旧睡衣里,然后放在行李箱的中间。
三天之后的下午,我拖着箱子走出大理汽车站,绕开拉客的黑车司机,寻到公交站台。道路是十几年前修的水泥路,有些坑坑洼洼。阳光灼烈,风是干的,吹到人身上,似乎要带走一些水分。我终于等来了一辆公交车,问司机师傅多少钱,他说了句什么,听不懂。我投进两枚硬币,找空位坐下来。车上大多数是当地人,一律黝黑瘦小,女的身着艳丽的民族服装。热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像是一个两万瓦的电吹风机贴在脸上吹,将车里的交谈声搅成热烘烘的模糊一片。脑子里开始变得混沌,可我不敢睡着。箱子里的九千块虽然放得隐蔽,但被人连锅端也不是没有可能。将近一小时的车程,仿佛绵延了几万年。当我最终从车里出来,投身滚滚的热浪中,竟有几分感激之情。
石板路太凹凸不平,拉杆箱颠簸得快要呕吐。举目皆是两手空空随处闲荡的人,女的都是彩色的长裙,清爽的凉鞋或拖鞋。街道一半沐着阳光像个晒谷场,一半是树阴,挤满了人。我也置身其中。我要去的那个地方,叫“晚来客栈”,是我在网上找好的。走过一段街,向一卖乳扇的大妈问了路,没听明白她说了什么,只好给客栈打了个电话,最后终于给找到了。
办妥了手续,拖着行李走向二楼的房间,从天井里抬头看天,瓦蓝瓦蓝的天空中有一朵KFC吮指原味鸡形状的云朵,我咽了一口略带灰尘味的口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时间是下午四点多,我已经有将近十个小时未进食。饥饿像一场席卷东南大地的台风,带走了我身体里的力量,又远去了。此时的我,拖着两条木知木觉的腿,走向一条裸露在阳光中的小街,在游人不注意的一个小吃摊上要了一份吃的。
我并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总之能吃就是了。食物是暗黄色的,有红辣椒粉撒在上面,还有很多面目模糊的香料,我用带着酸味的竹签戳了一截,塞进津液丰富的口腔,辣味如炮仗般在嘴里爆炸开来,我用舌头判断出主体是些油炸过的土豆,切成了弯曲的寸条。淀粉经过唾液的分解,产生出令人愉快的甜味剂,它们渗进血液,奔流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细胞有了活力,骨骼都被唤醒,我像一棵早春的卷柏,沾到一丝雨水,叶绿素激活了,变成了一株真正的“九死还魂草”。
客栈单人间是一百二一天,我预定了一个月,算我两千五。我素来不会还价,也没觉得这个价格不能接受。于是就这么住下了。
我在古城里闲逛,和我在螺蛳镇时的状态一样。不同的是,风里的水分极少。我的皮肤干燥,嘴角纷纷起了皮屑。身上也是,先是小腿,继而是大腿外侧,后来连乳房下面也开始干裂,用手指一刮,就泛起一片白白的印子,像劣质石灰粉刷的墙。
除了干,我还是挺喜欢这里的。比如说,没事坐在街边看美女是最合适不过的事情。再没有人来指责我虚掷时光。在陌生人中间,我感到很舒服。来到这里的人,已经摘除了大部分标签,淡化了背景,变成了一个纯然由自身构成的主体。
我发现自己最擅长的就是无所事事地瞎逛并且怡然自得。在街上随意游荡,一个人都不认识,简直就像个孤魂野鬼。走累了就在路边找长椅坐下,没有椅子就坐地上。我把视点放得很低,看腿,看脚踝,看腿毛,看鞋子,看脚脖子上的装饰品,看裙摆,看欢腾的小狗,看车轮,看飞落到地上的垃圾。碰上很好看的裙子,我会顺着往上看看穿裙子的人。看到成双成对的脚,我也会去看看两双脚的主人看对方的眼神。我特别喜欢有些姑娘脚脖子上挂一个银质铃铛,走路时的声音特别好听。我想,等我死了,我不想回天堂,我要就这么在城市乡村荒野到处游荡。
我与客栈的人相处融洽,这主要得益于我爱打扫的好习惯。我时常在院子里的三角梅下乘凉,这个时候我会什么都不做,不玩手机、不看书报,就是窝在一张躺椅上,呆呆的、安静的,任时光飞逝,房费又多一天。闲呆的时候,我有时会去公共卫生间上厕所,如果厕所很脏,我会先把它清理干净。很脏的定义就是地砖上有头发、泥点、水渍等,干净的意思就是瓷砖光亮如新,毫无可疑污点和不良的气味。我不是个太能容忍脏乱的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歇斯底里地打扫屋子,清洗一切可以入水的东西。公共区域我也打扫,有肥胖的徒步客短暂路过,掉下一些烟灰,有一群结伴同行的女学生留下一些瓜子壳零食袋,有情侣买了外卖带到院子里来吃,剩下一些饼屑菜汤果汁在大理石桌面上,有个独行的男孩子喝了一半洒了一地的碳酸饮料……总之各种垃圾都会令我浑身难受,想把它们清理掉。
清理这些的时候,我突然想到自己的前途。我觉得我可以回螺蛳镇,当个清洁女工什么,这样,我就直接从一个大姑娘晋级成“阿姨”了。或许我还可以吃胖一点,成为一个从外貌到内心表里如一的清洁工阿姨。我也考虑过留在这里当个清洁工的可能性,不过考虑到兴趣和职业最好不要等同原则,我就放弃了。更何况,我来这里的最终目的是寻找父亲。
大理古城横平竖直不容易走丢。我每天傍晚穿过复兴路,爬上北门城楼去看夕阳。登城楼需要收费两元。我每天都上一趟,久了,那个售票大叔就不收我门票了,估计不好意思了吧。他嘀嘀咕咕跟我说话,想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说的是“每天这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我不知道这个城楼是什么时候重修的,反正我对所谓的古建筑都持怀疑态度。城楼的南边,是繁华的街巷,被四方来的游人占据着。街道两旁是商铺,街道路面上全是各种小吃滴下来的油脂,晕出一块块深深浅浅的斑纹。白天的暑热渐渐退去,热闹的人群再次涌上街头,喧嚣声几乎要把空气点燃。城楼的北边,是安静的村子,淡蓝的炊烟直直地上升,溶到更蓝的天空里。天空有云,从西边的苍山上冒出来,每天翻着花样给我看新的,每一刻都是崭新的。太阳沉到苍山的那一边,云朵变得黯淡,街道越发暧昧。风很舒服,我坐在城楼的垛口上看云看天看风景,夜幕渐渐覆上古城,夜凉渐渐侵上膝盖。
你问我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看的时候我心里很安静,就像城墙侧面的一蓬半枯的草。风吹过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不存在。仿佛我已经死去,像我生前希望的那样,魂魄四处游荡。
夜还没彻底占据古城的时候,我走到五华楼前,找一个空隙坐下来,看电影《五朵金花》。他们每天都放,我每天都看。每天有很多游客路过这里,驻足看上那么一小会儿,权当休息。有人靠着柱子,一边吃小吃,一边看电影,发出吃吃的笑。有人站到高处,张开双臂展出刚刚在附近小店买的丝巾,翘起一条腿,让同行的旅伴为她拍一张靓照。有比较含蓄的情侣,并肩坐着,安静地看电影,女孩子轻轻地把头靠在男孩的肩膀上。一些当地人也看,咧嘴笑,露出不太好的一口牙,笑得朴实而真挚。
巧得很,这个电影也是关于寻找的主题,寻找爱人,寻找爱情。不同的是,我是来寻找父亲的。这事难度要大得多。并且,很有可能不是大团圆结局。我想我在大理是找不到我的父亲了。
晒太阳晒够了。云也看够了。在看了27遍《五朵金花》之后,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