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州城外。
北方的深秋冷得要命,太阳跑到了西边,我就只能披着阿铮的狐皮大氅猫在帐篷里。
“夭夭姐姐,有金创药么?”有男子在帐篷外低声问道。
营中称呼我夭夭姐姐的人凑不出一只手来,我诧异道:“进来吧。”
“呵呵,我是商星。”商星尴尬地进来。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有金创药?”
商星道:“金戈给我弟弟用过,伤口长得快,比军中大夫给的好。我便问了他。”
“哦,你等着。”我转身在小柜子里查找,想起他的主人尉迟九,随口道:“上次攻下霸州,你家九郎君立功不小,怎么元帅也不给他上报?”
商星苦笑道:“姐姐有所不知,九郎君的校尉一职是圣人旨意,家主不同意,又推辞不得。家主说武将理应凭军功,而不是恩宠,现在到了边塞,应是压着亲孙子的功劳不报。”
这老儿,真是个认死理的,虽然委屈了尉迟循,但如今军中上下没有不服尉迟这个姓的!我想了想,又取了一瓶金创药递给商星,解释道:“听说你家九郎君去了前军,你带一瓶给他。”
商星眼睛一亮,顿时笑成一朵花儿,“我家九郎重情义,姐姐日后就知道了。”
一阵羞臊,我急忙岔开:“世子做个小小的百夫长还整日瞧不见人影,你家九郎想必更忙,你赶紧回去侍候吧。”
商星诧异道:“你不知道吗?”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再也不开口。
见他不打算说,我把手一伸,“拿来。”
商星诧异道:“什么?”
我道:“金创药还我!”
商星警惕地按住胸口,侧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怎能要回去?”
我道:“我不是君子,是女子。”
商星失笑道:“好吧,我说。其实这事情也不算秘密。圣人下旨令各地死囚应征入伍,有立下大功者,可免其死罪。世子就是去操练这些死囚了。”
“死囚?”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商星点头。
我又惊又怒,“谁出的馊主意?!死囚都是十恶不赦之徒,万一两军交战时反戈,阿铮岂不是没命?”
商星平静道:“连年征战,兵力不足,这个月连年满十六的都征兵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功名要用性命来搏……担忧、沮丧……我道:“阿铮前次在霸州,拼死拼活才升了百夫长,现在看来得不偿失。阿铮还小,哪里能服众,何况是一群凶残之徒。”
“富贵险中求!夭夭,我能活下来,一定还能成为战功赫赫的将军。”变声期的嗓音,并不让人觉得可笑,那是一腔年轻又真挚的激昂热血。
我心里激荡又难过。谁不想当将军?古来征战几人回!想到他现在什么事都瞒着、掖着,不告诉我,我很不高兴。于是我冷着脸道:“今天回来的早啊。”
阿铮没搭理我,对商星道:“你到我这儿做什么?难不成是看中什么好东西了吧。”
商星乖觉道:“小的不敢,小的回去了。”说完,麻利溜走。
见他走了,阿铮对我道:“在门口听见你们说话了。之前不敢告诉你是因为我没想清楚,今日想清楚了,回头与你细说。”
我心下略宽。
阿诤又道:“近日结拜了几位兄长,邀了他们过来喝酒,劳烦夭夭帮我做几个菜,可好?”
想到阿诤近来没机会结识什么家世相仿的人,我思索片刻,狐疑道:“莫非,是那些死囚?”
阿铮一愣,含笑点头。
他和我同在珠玑苑长大,我最清楚他外表谦和,高傲全部藏在骨子里。与人结拜兄弟?而且还是十恶不赦的死囚?我难以置信地看向阿铮,他坦诚地看着我的眼睛,任由我打量。迟疑片刻,我咽下不放心的话,道:“好。”
我把阿铮带回来的野兔肉在熬药膏的小灶台上炖了,又在里面加了几味药,不一会儿便香气四溢,引得侍卫们直朝我这里看。
金戈和吴钩在一边的火堆上烤着羊肉,二人使劲嗅嗅鼻子,笑道:“姐姐加了什么好东西?这么香。”
我笑道:“我帐篷里有的是药材,放点进去,去腥气。”
金戈道:“姐姐将来回京开家食肆,生意一定好。”
因他这句话,我后来真的开了家食肆,只是再不忍心炖兔肉、羊肉,只卖素面。
阿铮身披落日余辉大步向我走来,他换了身家常衣服,看上去和在珠玑苑里的时候没什么分别。阿铮含笑拉着我往他的大帐蓬去,“来,见见我的义兄们。”
我惊慌道:“不,不用了吧。”
阿铮柔声道:“别怕,他们原本都是官宦子弟,因亲族犯事被牵连入狱。”
阿诤的意思,他这几位义兄也是被抄家灭族的。同病相怜,我不由心生怜悯,“有能要帮忙的,可要尽量帮上。”
阿铮笑着点头,似乎早就知道我会这么说。
帐篷里坐了五名青年,见阿铮带我进来,没有用无礼的目光打量我,更没有说什么失礼的话,而是齐齐起身行礼,然后自我介绍。他们言谈举止尽显温雅,和十恶不赦四个字完全不沾边。我不禁感慨人世无常。
长兄一派文士模样,道:“霸州之战能轻松获胜,靠的是世子义弟算准了碶丹人一路不曾吃过败仗,轻视我晋国兵力。碶丹人被打了一闷棍,定在涿州加强兵力和防守,偷袭已是不可能,怕是很难拿下。”
三义兄一身武将气质,道:“碶丹兵力强就强在骑兵上,我们用绊马索、盾牌、长矛和滚趟刀组成阵型,只要万众一心,胜算是有的。”
二义兄正气十足,他蹙眉道:“万众一心,谈何容易?咱们那一营多是乌合之众,那些江洋大盗、采花贼虽有一身武艺,只用在每日争抢食物、衣物上。上了战场,他们倒是会保全自己,阵法再精妙也无用。”
四义兄衣服破旧,却气宇轩昂,道:“二义兄多虑了。真的到了那一刻,面对碶丹军,只有团结作战才可能活下去。朝廷敢将我们这些死囚编入军中,不正是想到了这一点吗?”
五义兄是个娃娃脸少年郎,他道:“朝廷此举,对我们也是个机会,若是运气好,可以搏个自由身。就算运气不好,马革裹尸,光彩!”
这话壮烈,但却令我伤感。我借着去端兔肉的由头,退出帐篷。
从这一天的这一刻起,我的心里莫名有了不祥预感。忐忑中,我没日没夜地做各种外伤药,似乎这样才能让我略感心安。
碶丹人接了战书,三日后,双方交战。我夜夜难以入眠,但在大家面前还要佯装无事。
阿铮出发前,我故作轻松地笑道:“早去早回!有力气的话再顺便打两只兔子,我给你炖上次那种味道的。”
阿铮平静地看着我,“笑不出来就别笑了,这个样子真难看。”
我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他看着我笑了。
我数了数他身上的武器:长刀、弓箭、长矛、弩机和箭筒,觉得不放心。我边解手腕上的袖箭边道:“涂过毒药了……”
手被按住,阿铮道:“不用。今日不晓得什么时辰能回来,你一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脸上凉凉的,他用温热的手指轻抚了一下,道:“别哭,天黑前,我肯定回来。”
我瞧见他手指上沾我的泪水,辩解道:“我没想哭,是风大。”
我以为阿铮还会说什么,他却忽然飞身上马,扬长而去,没有回头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