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榕树。
夏期很认真地将壶中茶沫刮干净,倒入杯中,推到叶无尘面前。
“姐姐喝茶。”他笑嘻嘻地看着叶无尘,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在等待赞许。
九万岁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小夏,出去巡查森林。”
小孩儿听不得表扬,容易飘。
当头一盆冷水把满心欢喜浇灭。
夏期耷拉着脑袋,闷声应道,“哦,我现在就去。”
他无精打采地拖着步子,磨磨蹭蹭,最后还是离开了。
夏期一走,老榕树内最后那点轻松的气氛也消失了。
空气凝固,陷入沉默,没有人说话。
九万岁抿一口清茶,端详叶无尘,看了许久许久,吐出两字,“瘦了。”
叶无尘先是一愣,随即垂眸,轻声应道:“嗯,瘦点好。”
“不爱笑了。”
“怕镇不住那些人,而且……过去这么久,也该稳重点了。”
聊天不似从前那么自然,两人都小心避开那个话题,不去挑破这层窗户纸。
像一场无声的博弈,没人敢触碰这步险棋,赌错了就会满盘皆崩。
九万岁起身拿来一坛酒,泼掉杯中茶水,举到叶无尘面前,“喝点?”
叶无尘把茶壶拉倒自己面前,端茶敬九万岁,“无福消受,以茶代酒吧。”
九万岁也不劝,自顾自地斟满杯,一饮而入。
他记得夜月明说过,她有胃病,不能饮酒。
这样看来,确实是稳重多了,起码懂得照顾好自己了。
酒劲慢慢上来,九万岁的脸上也多了几许气色他长舒一口气,“说吧,今日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想森林了,更想你。”叶无尘接过酒坛,又给九万岁倒满。
九万岁也不客气,一仰头喝干,耍起小孩子脾气,“我才不信你呢,肯定不只是想这么简单,你骗不过我的!”
叶无尘轻笑,他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糊弄,活上几万年的老妖精都像他这样吗?
“我挺喜欢夏期那孩子的,率性,有灵气。”她岔开话题,暂时不打算直接说明来意,又陪他喝了两杯。
“但不适合当护法。”九万岁直截了当。
叶无尘诧异,原来他也知道啊……
这倒不像他一贯的作风,难不成还年纪越大越喜欢小孩子了?
九万岁又喝下一杯酒,略显凝重,“我活这么大岁数,从未见过天资如此愚笨的妖,连修炼人形都要别人渡化。”
“但森林的护法还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叶无尘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温柔的月光映出他修长的剪影,和风轻摇衣摆,说不出的空灵轻逸。
这是她梦里的场景,梦中,他笑容耀眼,却遥不可及。
他的,可以全部给她,但别人,一分一毫也别想拿走。
“是啊,他真的很特别。”叶无尘想得出神,想在回应九万岁的话,又好像不是。
九万岁放下酒杯,瞥一眼躲在老榕树外那团小小的淡蓝身影,无奈地摇摇头,手一挥封上老榕树的结界,将他挡在外面。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得好。
“是很特别,没有心跳,没有妖丹,修成人形险些丢了命。”九万岁说得语重心长,忆起一些更加久远的往事。
……
自然法则,剩者为王。
而夜家的生存法则更为残酷,登上冥主之位的路,是鲜血铺成的。
夜家从不养废人,这个高贵的宗族有一套不为人知的淘汰弱者的法则。
统治冥界的虽都姓夜,但王位并非世袭,胜者尊为冥主,败者死路一条。
每个夜姓的族人,自幼接受地狱般的磨练,将王者的血性渗入骨髓。
第一阶试炼用于淘汰弱者,只有挺过来的人才有活下去的资格。
第二阶试炼用于任主,“夜”是尊贵的代称,但主只能有一个。
通过第一阶试炼的夜家人有权参加任主试炼,也可以选择弃权,在冥宫当职或管理冥界的琐事,像管事和八大元老那样。
死森,位于幻境云森的最深处,山险水恶,危机四伏,凶兽厉鬼无处不在,一瞬的疏漏也会导致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能活着走出死森的,成为下一任冥主的继承人。
但活下来的,只能是一个人。
这意味着,他们不仅要杀死威胁生命的凶兽,更要除掉权力道路上的绊脚石。
手足相残,嗜血狠戾,用鲜血的浸染,培育出俯视苍生的神。
这,就是夜家的生存法则。
参加这两场残酷试炼的,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们没有成年人那些阴险的手腕,靠的是智勇谋略,赢就赢得坦坦荡荡。
安逸在野心面前不值一提,在夜月明那一代,同辈之间的竞争犹为激烈。
在七位参加任主试炼的兄弟姐妹中,夜月明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他们都心知肚明,要凭一己之力穿越死森是痴心妄想。
所以,刚进入森林的前几天,是兄弟关系最和睦的时候。
但随着走入死森深处,时时刻刻的高度警惕使他们身心俱疲,也消磨着兄弟之间的情谊。
战争随时可能来临,也包括他们彼此之间的搏斗。
那场试炼中,第一个被死亡淘汰的人,就出自夜月明之手。
七人到达死森的中心地带,参天高木遮天蔽日,阴森寒冷,无法分辨昼夜。
阴风阵阵,夹杂着野兽的嘶吼,但寻找不出活物的迹象。
凶兽似乎也察觉到这七人不好惹,并没有正面发起攻击。
它们在等待时机,一旦有人落单,必定会连骨头渣儿也不剩。
偶有厉鬼偷袭,七人联手就能轻而易举将它击散。
但厉鬼死后会化为烟雾消散,并不能充饥。
他们已有三日滴水未进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迷路了……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返回原地,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夜月明跟在六位哥哥姐姐身后,随他们一起漫无目的地四处找寻出路,但无论哪条路,都避免不了重返原点的现实。
休息时,夜月明靠在树旁,手中玩着狮鹫的指骨,无声打量着六位濒临崩溃的哥哥姐姐。
如果再找不到路,一场手足相残的战争必定会提前爆发,就算有人能活下来,也不可能独自走出死森。
那节指骨是七日钱他们合力杀死狮鹫后留下来的,夜月明用鬼术将它雕刻成骨哨。
悠扬婉转的哨声回荡在死寂阴冷的森林,随即有鸟鸣与哨声迎合。
风铃鸟,淡蓝羽翼,通音律,能听风辨音,感知方向的能力极强。
在风铃鸟的带领下,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死亡地带。
潺潺的溪流淌过青石,水花四溅,对七个渴了三日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动听的奏乐。
在所有人都不察时,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夜玦,七人中排行老二,年长夜月明几百岁,自私残暴。
风铃鸟飞走后,他尾随在它后面钻进林子。
距离小溪二百米的一棵云杉上,风铃鸟停在枝头整理羽毛。
夜玦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只风铃鸟,嘴角勾起残忍的冷笑。
在危机四伏的死森中,多吃一顿,活到最后的几率就会增加一成,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这只风铃鸟,是他三日来看到的唯一活物。
夜玦运转鬼术,猛地打向风铃鸟。
刀光火石之间,一道红光半路杀出,击偏夜玦的鬼符。
气波惊动风铃鸟,夜玦眼睁睁看着到手的肉飞走。
他不甘心,放出锁魂链拴住风铃鸟,将它拉回枝头。
夜月明按住夜玦的手腕,“二哥,放了它。”
夜玦恶狠狠地瞪了夜月明一眼,甩开手,阴沉的嗓音充满警告的意味,“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说罢,他又挥起一道鬼符打向风铃鸟。
风铃鸟被困在树上,动弹不得,只能等死。
红光略过,风铃鸟安然无恙,夜月明声音冷下来,“话,我从不说第二遍。”
夜玦暴怒,转身对向夜月明,吼道:“你找死!”
战争,一触即发。
夜玦的每一招,都用了十成十的功力,一心想要置夜月明于死地。
夜月明替风铃鸟挡下一道致命的鬼符,顺势反击。
夜玦来不及反应,甚至没看清夜月明是怎么出招的,他下意识一闪身,躲了过去。
红光击中夜玦身后的古松。
夜玦得意嗤笑,讥讽道:“就凭你?”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古松应声倒地,毫不留情地将他压在树下。
夜月明面无表情,越过古松,走向风铃鸟。
就在他要给夜月明解开锁魂链时,身后传来夜玦惊恐到变音的呼喊,“夜月明,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