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清晨,苍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剧烈的海风吹起一波波没有规则的波涛前赴后继地扑向海岸边,撞碎成一朵朵散状的雪白浪花漂浮在海面上,直至最后被热带的烈日蒸腾成一缕缕水蒸汽飘向广袤的苍穹。
秦寿伫立在一艘出海打渔的渔船上,浅笑着向岸上的秦仁和诸葛南沙等为他送行的人挥手致别。
剧烈的海风呼啸着在他的耳边飞速流动,把他的头发吹得散乱地四面飘扬。
一只只孤独的海鸟许是为人世间的聚散离别感到好奇,不停地盘旋在他们的头顶,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凄厉的仿佛某种不甘心的鸣叫。
秦寿缓缓地闭上被海风吹得有些酸涩的双眼,两滴积聚在眼眶中的泪水被挤压了出来。他的右手紧紧地握住挂在腰间鼓鼓的钱袋,那里面的银子是昨晚他熟睡之际有人偷偷放进去的。
忽然间觉得有泪欲出,他慌忙转身一头钻进了狭窄的船舱内,泪如雨下,但幸亏海风呼啸的声响足以盖住了他的这场伤心欲绝的痛哭。
渔船顺风疾行在浩瀚的大海里,离琼州岛的海岸越来越远。
秦寿从船舱里探出首回望,只见自己的父亲一行人仍然屹立在海岸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身在的这艘小船,似乎是想等到它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时,才会依依不舍地离去。
正坐在船头轻松地摇着船桨的渔夫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唉!小兄弟,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你看我们都航行这么远了,你爹还依依不舍地在目送着你呢!”
“啊!”秦寿的心脏怦然一怔,因为他实在无法想到连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都能轻易看出父亲对自己那般深挚的爱。显然,这个口无遮拦的渔夫的话仿佛一根倒刺戳到了秦寿内心最薄弱的那一块,虽然他的话本是随口一说的。
“唉!试问普天之下哪位父母不是对自己的孩儿爱若珍宝呢?小兄弟,日后你可一定要好好孝顺你爹啊!”那个渔夫又漫不经心地说道,然而他却不知他的话足以让秦寿心如刀绞。
“嗯!我知道!”秦寿一边用衣袖拭去从眼里滚落的泪水,一边哽咽着说:“谢谢渔大哥的教导!”
“哎…”那个渔夫不小心瞄到秦寿擦眼泪的动作,不禁停下手中划桨的动作,疑惑地盯着秦寿问:“小兄弟,你怎么哭了呀?”
“啊!”秦寿慌忙撇过头去,并抬起手挡住那位渔夫投过来的尖利的询问目光,敷衍道:“没事!没事!”
“哎!”渔夫也知趣地转了个身继续悠然地划起桨了,然后大声劝藉道:“小兄弟,别这么多愁善感的!悲欢离合乃是人世间最平常的事情了!对于父母,你只要尽了应尽的孝心便行!”
秦寿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源源不断的泪水从眼眶中滚滚落下,毫无止歇之意。似乎是这么多年来自己对父亲所有伤害的一种赎罪,也是对自己日后可能无法在父亲膝前尽孝的一种愧责。
一群海鸟兴许是逆着剧烈的海风飞得筋疲力尽了,叫声也变得异常凄哀,似乎想向突然变得暴戾的海风表达自己的抗议与不满。
其实有时候,我们也像那些固执的海鸟一样,明明知道自己无法抗衡风的流向,却还要执着地拼尽全力去逆风而行。也许旁人根本无法理解甚至会鄙夷这种愚蠢的行为,但其实海鸟们很清楚,逆着风飞行会让自己的羽翅变得越来越强健。
渔船抵达荆城港的时候,已近日暮。秦寿登岸的那一刹那,蓦然回首,血红的残阳已落于西方的海平面下,一大摊仿佛血渍般鲜红的彩霞赫然残留在西天天壁上。一只只不知疲倦的海鸟仍然哀鸣着在海面上低空盘旋,在暮色中如同一只只飞翔的黑色幽灵。秦寿抱拳向那位渔夫致别,之后,便健步如飞地赶回落芸楼去。
落芸楼还是一如往日,生意兴隆、宾客不绝。只不过,名茗昙花一现的绝美琴音已经在此消匿多日。但是,那些庸俗的嫖客们却并不会太去关注这于他们可有可无的东西。他们关注的永远只是落芸楼里那位妓女长得既美艳,过夜的价格也低廉。
秦寿踏进落芸楼后,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大厅北侧名茗曾端坐弹琴的地方。不过,曾经特地为名茗挂上的一袭珠帘已被取下,琴案也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几张给客人们吃饭饮酒用的普通桌子。
见此情景,心中不禁微微泛凉。
刘茫不知何时已面带微笑地悄悄出现在秦寿的面前,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但他的眼睛丝毫没有眨动,目光空洞得仿佛刚刚经历了死生。
刘茫只得拍了拍秦寿的臂膀,大声喊道:“贤弟!”
“啊!”秦寿蓦地惊得打了一个寒战,忙抬眸看向刘茫并露齿一笑:“刘茫大哥。”
却见刘茫激动地拽起他的臂膀说:“贤弟,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天你跑去哪了?害得我们大家担心不已!”
“哦!这些天我随一位友人去了趟琼州岛!”秦寿淡淡相应,眸光却不自觉地转向名茗曾经弹琴的地方,遂轻问:“名茗去哪儿了?”
刘茫面带歉意地看了一眼秦寿问询的目光,忽地摇着头叹了一口气道:“唉…那天名茗姑娘和你发生误会离开后不久,她便回来收拾了行李,说是要回杭州老家。掌柜的拼命想拦住她都没用!她只对掌柜的说了句祝她和你永远幸福!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落芸楼!”
“哦!原来如此!”秦寿心中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半,但仍担忧地说:“也不知她这一路上会不会遇到危险!”
“哎!贤弟你大可放心!我相信名茗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上天一定会保佑她一路平安的!”刘茫轻轻的拍了拍秦寿的肩膀,慰藉道。
“嗯!但愿如此!”秦寿轻点下头。
“哦!对了!”刘茫突然眉头一锁,左瞟右瞥了一圈方小声道:“贤弟,你有所不知啊!这两天荆城发生了一件不得了事啊!”
秦寿的心中又是陡然一颤,旋即低声问:“什么事?”
刘茫不觉把嘴靠近秦寿的耳边,亦轻了话音娓娓道来:“有一个伙人偷偷从外地购买了一大批兵器裹藏在布匹里准备运进荆城,可惜在城门口接受盘查的时候,一不小心被官兵查到了!然后立即出现大批披坚执锐的官兵把那伙人团团围住,那伙人逼不得已只得束手就擒!现在被收押在县衙的大牢里,等候官府的发落!想必是凶多吉少啊!”
“什么!”秦寿心中已经认定刘茫所说的这伙人一定是秦山他们,但此刻他心中却没有丝毫畏惧,而是在想哪怕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救出秦山等人。他的瞳孔微微缩了紧,忽然一把拽起刘茫的手臂说:“刘茫大哥,阿芸在哪?快带我去找她!”
刘茫看着他忽然变得焦急起来的目光,心下倒也有了几分了然,立马点了点说:“你且跟我来!”
一阵微凉的晚风仿佛一双冰凉的手拂过柔嫩的脸颊,秦寿离开的这几日,落芸总是独自一人伫立在楼后的亭榭中,凭栏远望。或许连她自己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男子霸道地占据了她心中所有的位置,连一丝罅隙都不放过。然她只是害怕自己和秦寿最后会不会如名茗所祝愿那般白头偕老。
几道如同桔红色丝带般显目的晚霞还未退去,暮色下落芸的身影显得无比地孤单落寞。
“掌柜的!你看谁回来了!”刘茫粗犷但略显兴奋的声音忽然传进落芸的耳膜。
落芸急忙抬起头,只见在刘茫身后,秦寿那张在暮色中虽然模糊但早已深深印刻在自己脑海中英俊的脸孔正对着自己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并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双臂。
“阿寿!”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落芸的眸中有掩不住的欣喜,立即激动地站起身,泪如雨下地扑进了秦寿敞开的怀抱。
“阿芸!”秦寿张开双臂紧紧地把落芸搂在怀里。
“我好想你!”落芸紧闭着双眼温柔地把头放在秦寿的肩膀上,但眼眶里仍然簌簌地涌出由于激动而产生的泪水。
“好了!不要哭了!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秦寿一边抚摸着落芸柔顺的秀发,一边把嘴巴贴近她的耳边轻声安慰她。
落芸一动不动地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哪怕此刻时间突然定格,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咳!”伫于一旁早已自觉多余的刘茫忽然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沉浸在幸福园中的秦寿这才突然想起自己要见落芸的主要目的,于是,轻轻地放开落芸,并用手轻轻拭去挂在她脸上的泪水,缓缓道:“芸,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落芸用手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泪痕,不解。
“其实…”秦寿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他咂了咂嘴,索性心一横,“其实,我是恐怖分子!”
“什么?!”落芸和刘茫几乎同时惊讶地失声。
秦寿急忙作了个“嘘”的姿势,左右环顾了一圈,然后挠了挠头,“怎么说呢!其实我…唉…算了吧!说重点吧!刚刚刘茫大哥告诉我说前两天有一伙人偷偷运进一批兵器来荆城,可惜被官兵查到了,并抓捕了那伙人。”
“是啊!那么你…”刘茫慢慢走近秦寿,并用手指着秦寿,似乎已经猜到了一二。
“对!”秦寿重重地朝刘茫点了点头,“其实我和那伙人是一伙的!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组织,叫‘荆城英雄会’。会长叫秦山,我想应该也被官府被抓进去了。而我们这个组织的任务就是聚拢荆城所有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来与官府作斗争。”说罢,秦寿缓缓转过头看着早已目瞪口呆的落芸,神色镇定道:“芸!我想麻烦你想想办法救救他们!”
“我!”落芸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随即愠怒地撇过头,似乎对秦寿向她隐瞒如此巨大的秘密感到很生气,“我办不到!”
看着落芸绝美的面容上浮出的怒火,秦寿自知落芸只是一时在与自己怄气而出言冷硬,于是,神色更加严肃道:“芸!我知道你肯定认识许多官府的人,你拿出一点银子出来疏通疏通关系。银子日后我定当还给你!好吗?”
落芸的眸中浮现出复杂地神色,怔怔地看着秦寿那张郑重其事的脸庞,终于缓缓道:“我尽力而为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秦寿注视着落芸美艳的容颜,问。
“就是从今以后你必须退出那个所谓的‘荆城英雄会’!”落芸一字一顿道,脸上的表情既像是命令,又仿佛恳求。
“这不行!”秦寿立即决然地回绝道。
“阿寿!”落芸一把拉起秦寿的手,恳求道:“你就当为了我好吗!你们是斗不过官府的!我不希望我们日后成了亲,日日过得胆战心惊!还有,我们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难道你就不能为它着想着想吗?”
“是啊!贤弟!收手吧!我们并非英雄,我们只是泛泛之辈!”沉默良久的刘茫终于和落芸站在同一阵线上规劝秦寿。
微凉的夜风裹挟着黑夜特有的诡秘吹拂着每一个人柔软的身体。这个社会太黑暗,就像此刻庞大诡谲的黑夜一样,仿佛无数恐怖的鬼魅隐匿其中。而我们单薄脆弱的身躯在这鬼魅丛生的暗夜中显得多么地不堪一击!
是啊!我们不是英雄,我们也没必要去当英雄,我们只是泛泛之辈,我们只要安稳地做好泛泛之辈就好!
秦寿看着落芸恳求的目光和刘茫威严的表情,深深地叹了口气,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终于,喜悦之色瞬时跃出眼底,落芸抑制不住地笑道:“好了!阿寿,你先回去休息吧!别想那么多了,明日我再帮你想办法救人!”
“嗯!”秦寿点了点头,感激地看着落芸说:“芸,拜托你了!那我先去休息了!”。
“哎…”落芸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伸出手拦住秦寿,小心翼翼地说:“名茗姑娘她…”
“哦!”秦寿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微笑着劝藉道:“名茗的事情刚刚刘茫大哥都和我说了!你别担心了!”。
“不是啊…”沉吟了片刻,落芸低声喃喃,“我是怕你会担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