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艘货船拖着数十艘棚舟在汾水河道上缓缓行驶着。这批无主的棚舟可不能就这么扔了，对这种送货上门的服务，秦城秉持着尊重劳动的原则从不会辜负‘快递员’的一番苦心。可是这么多小船暂时也想不出能用来做什么，虽然卖应该也能卖的掉，可是要卖给谁呢……
“钱家怎么办？”
“嗯？”秦城还在想这些棚舟该怎么处理，就听冯雯不着边的问了一句，感到有些愕然。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太对啊，钱家可是想火烧义仓至你冯家于死地的，现在这句话，难道是想劝自己对钱家手下留情不成？再说，这时候难道不该先关心关心她自己吗？吕梁响马匪这个身份可是见不得光的，她怎么就笃定自己不会被灭口？
“秦公子难道不杀上钱家去？”冯雯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稍微镇定一些。
“呃……冯姑娘认为匪盗响马就得动不动杀人全家？”秦城皱眉，呆了半晌才开口反问。这女人的脑回路自己有些跟不上，她这么问到底是希望能彻底铲除钱家还是想放钱家一马？再说，我秦宇轩看起来像是那种会提刀冲人府上杀个鸡犬不留的江洋大盗吗？
噗通……甲板上的胖商人抬起最后一具尸体扔进了河里。
好吧……确实有点像。
“都这个时候了，莫非还要放过钱家不成？”冯雯语气狠绝，目光凌厉。杀钱震、通河运、推动粮价上涨，钱家在这次事情中不管是从经济上还是从政治上都损失惨重。秦城和钱家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你能放过别人别人也不会放过你。而秦城手中有着一支这么强的力量，不绝后患难道等别人动手吗？
秦城盯着冯雯，嘴巴半张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是唆使自己先下手为强，不能给钱家反应时间。看来对她来说只要做的不是坏事，什么匪盗不匪盗的身份压根就不在意，必要时她完全不介意杀人甚至灭人全家。秦城确实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竟能如此杀伐果断，相较之下到显得自己扭捏了。但仔细想想也能理解，前世有一部电影里的台词说的很好，做贪官要奸，做清官要更奸，不然怎么对付贪官。冯家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经营义仓，这干的可是断人财路的事，不知他们得罪了多少权贵豪绅，即便背靠着冯相公但自身没点雷霆手腕怕是早被人整死了。所以做坏人得狠做好人得更狠，背后下黑手这种事估计冯雯从小就耳濡目染吧。
“小女让秦公子小看了。”冯雯微微低头。
“的确有点吃惊。”秦城顿了顿，说道：“只是这么做没太大意义。”
冯雯美眸一睁，不解的看着秦城，道：“意义？钱家密谋造反，其罪当诛，意图火烧晋平义仓更是罪大恶极。只可惜没有证据，小女即便告官也无法将他们治罪，但绝不能就这么算了。秦公子若不愿动手，小女也会想办法除掉钱秋越。”
秦城颔首，他彻底听明白了。钱家造反什么的冯雯可能会很气愤，因为会牵连很多无辜平民死亡。但也只是气愤而已，毕竟造反这种事在这个时代里太常见了，那是官府该头疼的。但是钱家要烧掉义仓去乱借势造反，那就是和冯家不共戴天了。
“杀人容易，但是杀了后能得到什么呢？除了一纸通缉不是什么也得不到吗？我们是商人，做事得考虑其价值，损人不利己的事还是不干比较好。”秦城微笑着说道。自己的确小瞧了这个女子了，平日里看起来规规矩矩的良善商人，没想到脾气上来时完全不亚于那些刀口舔血的绿林匪盗。典型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杀你全家。这算是民风彪悍吗？难怪这个时代的契丹人会被百姓自发反抗给赶出中原，这换做宋朝之后的哪个朝代都难以见到。堂堂蛮族铁骑被百姓拿着锄叉棍棒加上一些民间武装给打的满地找牙，每次出来打草谷总得被阴死一波人，最后迫不得已才放弃了刚占领的大好河山灰溜溜的逃回燕云。呀，以后得更加注意些才是，这不是宋朝以后，还没有推行‘崇文抑武’，现在百姓的脊梁骨一个比一个硬挺。
“……那秦公子的意思……”冯雯眉头微蹙，秦城这个‘我们’是将她给算进去了。就是说钱家肯定要对付的，而且还是联手对付。
“他家那么多良田，充公了多可惜。”
“秦公子是想弄得钱家倾家荡产？”冯雯眼睛一亮，这……这能做到吗？
对这个时代的商贾来说什么最重要？货品销路？挺重要，但家族生意都是独有着各自的生意渠道，只要不违约不出质量问题基本不会有太大变化。本钱？也很重要，本钱多寡直接关系到同等时间下能获利多少。不过这些都是对普通商贾而言，一旦上升到晋阳这几大商族的层面，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对于他们来说自家历经数代所积攒下来的产能才是关键。而钱家是晋阳民商之首，只要他们家产能还在就没任何理由能被正面的击溃。
这个时代的运输成本比之后世要高得多，所以贸易半径也受到更大的限制。这导致商业的地域性极强，一个地方的供需经过长时间的调整已经平衡，需求就那么大生意就那么多，生产能力大小就意味着所占有的市场大小。这是经过时间沉淀形成的，绝不是盲目扩大，因为产能过剩就算不被同行联手弄死也会把自己亏死。所以对这个时代的坐贾来说，自家作坊被毁那就意味着家道中落，除非能快速的重建不然几乎没机会东山再起了。
而新入行的商贾，比如这个时代的文人士族，官场混不下去了不得不经商营生的那群人，要么拥有能大幅度降低成本或是提高产品质量的技术优势，要么就得拥有能挤走别家份额的关系网脉，如果什么都没有就无法挤进这个人情社会的商业圈子。现代社会亦是如此，只是现代社会的运输半径比较大，还有互联网的支持，所以还能通过营销手段、服务方式创新从而强行挤入一个饱和的市场。但在过去可没这个条件，大家的技术都差不多，没什么技术创新没太大的产品质量差距，当一家的生产力无法满足市场需求时手里的生意立刻就会被其他几家瓜分掉。钱再多也没用，除非被逼的走投无路否则没人会将自家赖以盈生的作坊变卖。所以不存在什么快速扩张后来者居上，每一支具备规模的家族产业都是经过数代人的不断钻营，巧取豪夺兼吞别家而来。他们兼吞的越多产能就越大，产能越大就意味着他们所占有的市场份额就越大，如同滚雪球一般直到这片区域里所能容纳的临界点。比如王家的造纸作坊，比如陈家的车马行，再比如冯家的晋平仓。
拿冯家举例，你可以和冯家打价格战，可以刁难冯家，可以要挟勒索冯家。这些都不要紧，商业斗争牟利为主，只要冯家肯出血就能保晋平仓不丢，所以即便没有秦城出现冯雯在别无选择时也会开出三贯一石的高价去收粮。晋平仓只要还在冯家手里，冯家就拥有晋地最大的仓储能力，就能掌握晋地七成的粮货买卖。但是你若烧掉晋平仓，冯家就失去了粮货贸易的资本，粮货生意大半都会丢掉。这就动其根本了，此仇堪比杀人父母，也不怪冯雯会动杀心。
可钱家很特殊，他们不是坐贾而是行商，做的乃是盐货买卖。这个时代盐铁专卖，采取的乃是榷盐制。也就是说国家负责从亭户手里将盐收来，然后按每斗加时价卖给商人收取税款，再由商人加上时价再加上利润运输贩卖到各地。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关键就在‘时价’二字上。时价是多少？那就看卖方觉得该是多少了，‘天下之赋，盐利居半’这话可不是乱说的。为什么晋阳众商贾包括王家在内都对钱家马首是瞻？（刘家目前是皇族，故不算在内。）就是因为盐是绝对垄断性商品。钱家在晋地是最大的盐商，盐卖给百姓是什么价就看钱家怎么定。盐货买卖利润实在太大了，挣的钱太多了。有了这样的暴利，钱家就有足够的能力上下拉拢收买。有了官吏们的支持，钱家对晋地盐市的控制就更深，挣的钱就更多，挣的钱多了纳的盐税、商税、贡的红利就多，这个利益网脉有多坚固可想而知。
几十年下来，与钱家有利益牵扯的人基本都是位处咽喉要职的。在这样的前提下，要杀钱秋越或许不难，但要击垮钱家那就难如登天。因为钱家的产能并不依赖于作坊，钱家压根就没多少作坊，他们的产能是无形的人脉资源。只要能拿到盐引，只要能畅通无阻的将盐运来，就有很多人不会坐视钱家垮掉。所以秦城说要让钱家落魄到变卖田产，只有两种办法可行。要么阻止钱家拿到盐引，断其根本。要么就是让钱家犯下滔天大罪，被官府抄家。但不管哪一种都相当于和大半个太原府官吏作对……这种事怎么做得到？就连同为晋阳巨贾的冯家也奈何不了他们，何况一个无权无势的客商！
他会有什么办法呢？
此刻冯雯一脸期待的盯着秦城，之前那股子惊魂未定的神情早就烟消云散。不就是杀了很多罪有应得的人嘛，不就是自己差点死了嘛，跟除掉钱家替太原府永绝后患比起来完全不算什么大事。虽然她也想不出秦城哪里来的底气，但秦城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是早有准备。和秦城认识的这段时间，发现这个男人走的每一步都是早已布置好的。不管是用茶货换粮提前引发粮价崩塌，还是拉动粮价迫使程嗣年现身，最后解决汾水河运的匪患，逼得程嗣年走投无路引颈就戮。为达目的将所有人都算计一遍，没理由会落下钱家。对，没理由会算漏钱家的！
秦城看着冯雯目光中含杂兴奋的模样，不免莞尔。哪有这样的女子？对尔虞我诈的阴谋阳谋不但不害怕，不排斥，反而很期待……大概就是那种向往传奇故事的小女生突然进入故事里亲临一样，充满了好奇和求知欲。不过她自己不也是个商人吗？这些事原来没经历过？
“冯姑娘喜欢三国？”秦城打趣的问了一句。
“诶？喜……喜欢。”
“哦……”秦城点了点头，看向逐渐靠近的河岸，继而缓缓说道：“不过这可不是传奇故事，输了可是会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