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3773看着无声无息的景波，试探性的伸手，贴向他脖子上凸起的动脉血管。
脉搏停止了跳动。
“刚才那是谁？”银发女人通过机甲的发音系统，疑惑的问道：“他....他是怎么进入这里的。”
X3773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这个人....”银发女人指着死去的景波：“没有脑机，和外缘网络不存在直接关联，他...不可能....“
”除此之外....”X3773缓缓说道：“那个声音....是怎么窃听安全屋的？”
他抬起头，注视着机器人头盔上闪动的红光：“那是完全处于你代码序列之中的模拟镜像，完全是内在思维的窃窃私语。从外界，就算有攻性防壁潜入我的电子脑，那段对话，也已经即时性的转存到了你的历史路径中，不会在内部储存器里留下任何记录。”
X3773想到了什么：“除非....”
“除非...他当时就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我们看不见。”
两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礼堂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阳光在周围洒落的声音。
“算了。”X3773站起身：“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明斯克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带着补给回去。”他看了一眼机器人：“该回来了。”
红光闪烁了一下，像是被抽干了力量，如同一架失了钱的傀儡，瘫倒在地。
电子脑中传来银发女人的声音：“我希望他说的那句话....是错的。”
“什么话？”X3773转身向外走去，轻声问道。
“死亡并不是终结。”
....
X3773走出了工厂，发现玖歌正蹲在门口台阶上，在沙石地上画着什么。
“该走了。”他轻轻走到玖歌身边：“我还有事情要做。”
玖歌急忙站了起来，她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寻找着某人：“那个....守护天使呢？”
X3773笑了笑，没有回答。低头看着她在地上画的图案。
那是一个简单形状的莫比乌斯环，看起来有点像星垣军的标志......
X3773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
“没什么，我随手画的。”玖歌轻快的回答道，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们现在要干嘛？”
仿生人从图案上缓缓挪开了眼睛，语气突然迟疑了起来：
“我还要继续替明斯克他们采集物资，至于你....一会到了市区，就自行离开吧。”
“你不带着我一起了吗？”玖歌急忙问道。
X3773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如果....是因为之前我向警方.....可是我只是想要挽救泰坦...”
“明斯克他们是和平解决泰坦问题，唯一的希望。”X3773打断了玖歌，转身向停靠在不远处，之前景波挟持他们时，驾驶的直升机走去。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袒护他们？”玖歌急忙跟了上去：“只要卡蒙特归案自首，塞顿军方就会考虑和单方面宣布独立的麦加展开和谈，这样的话，我的同胞们就有救了。星宿政府现在只是需要一种屈服的姿态，否则，全面开战，泰坦就....就.....”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仿佛脑海中浮现的那一幕，如鲠在喉，让玖歌不敢描述。
X3773一言不发的登上了直升机，启动了引擎。旋翼开始转动，掀起的风沙，让周围的灌木如朝拜一般四下摇摆。
“先上来吧。”仿生人伸出一只手，把玖歌拉上了驾驶舱。
直升机徐徐升空，地面上的工厂渐渐变小。远处，空间站尽头的人造太阳，已经完全展开，光芒肆意绽放，将整个欧若拉点亮。从空中望去，脚下的老城区，好似一整片杂乱无章但绿意盎然的原始森林，从中依稀可以看到几座低矮破旧的建筑，从树林中伸出头来。稀疏的街道上，零星的行人步履蹒跚，如同一只只独自觅食的蚂蚁，穿行在丛林之间。和倒挂在天空之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市相比，脚下仿佛是一片被遗弃的世界。
玖歌静默的鸟瞰着脚下的空间站，老城区景象所传达出来的破败情绪，似乎和此时此刻的自己相映成趣。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X3773，轻声问道：“你真的...要把我留在这里吗？”
仿生人无声的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塞顿军方呢？卡蒙特被列入通缉，肯定有他的原因。我向警方通报他的坐标，也只是希望挽救处于战争边缘的同胞，有错吗？”
X3773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这么笃信那些通缉犯就是无辜的？”玖歌接着说道：“好吧，就算泰坦现在的状况和他们没有关系。但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难道说眼看着自己的故乡陷入战乱，却无动于衷吗？”
X3773叹了口气：“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别逃避我的问题。”玖歌愤愤的回答道：“我只是做了一个守法公民应尽得义务，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呢？况且....”
“在人类进入宇宙之前，有一万多年存在文字记载的历史，也就是你所熟知的‘孤岛期’。”X3773没有理会玖歌的质问，平静的说道：“那时候，科技刚刚起步，人类文明中还没有共联网络、脑机、可控核聚变这些词汇。信息和知识的传播，需要个人用身体力行的方式去实践；资源和财富的积累，主要依靠战争去掠夺。”
玖歌叹了口气，侧过了脸，无精打采的看着窗外。
“在孤岛期文明的初始阶段，各个国家机器之间纷争不断，战乱不息，文明濒临崩溃的边缘，执政者夜夜笙歌，全然不顾人民的死活。那个时候，民间出现了一名伟大的‘导师’，到处宣讲自己的政治主张，号召统治者以人民为重，尊重传统，践行和平。渐渐的，导师拥有了一批忠诚的门徒。”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些陈年往事。”玖歌低声说道。
X3773笑了笑，接着往下说：“所有门徒中，有一个深受导师器重的学生，他很聪明，完整继承了导师的知识体系，个人财富也在他父亲那个世代，就完成了原始积累。后来，学生加入了执政者的幕僚团队，导师本以为这是自己的政治主张得以实践的机会，可没想到，学生非但没有试图去改造上层建筑，反而沦为了上层建筑中的一员，开始帮助执政者，大肆掠夺，向邻国无休止的发动战争。导师知道了以后，很难过，对自己的门徒们说了一句话....”
“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对。”X3773看向玖歌：“但这不是故事的结局。”
玖歌转回头，回应着仿生人的注视：“那结局是什么？”
“由于导师在群众间有很大的影响力，这句话广为流传，人们甚至直接引用这句话，针砭时弊，讽刺当局在外政方面的好战倾向。后来最高统治者认定这是敌对势力，意图分裂国家的渗透行为，开始在全境范围内，实行白色恐怖，大兴文字狱，四处抓捕相关人士。并且承诺，只要真正的幕后主使伏案，所有牵连入狱的人都会无罪释放，始作俑者也会受到公正的审判。为了不连累其他人，导师选择相信司法，自己承担后果。于是，他向元老院自首了。”
“那....后来呢？”玖歌问道：“导师被判无罪？其他人也被释放？”
“没有。”X3773回过头，看着直升机外炽热的太阳：
“导师在审判前一天，被狱卒投毒而死。而那些关联入狱的人，统一被活埋了。”
玖歌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究竟想表达什么？”
“几十万年的人类历史，所有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X3773平静的说道：“再也不会有新的事情发生，人是不会变的。如果卡蒙特他们现在向塞顿军方自首，那星宿舰队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向泰坦出兵。纵使你的同胞全部在战争中殒命，最后一切的的责任，都可以推卸到卡蒙特他们身上。因为在塞顿军方的剧本里，他们已经被提前设定成了这场阴谋的罪魁祸首。”
“即使泰坦的独立也许并不是阴谋。”银发女人在X3773的脑机中轻声说道。
“所以....你的所作所为，可能并没有拯救你的同胞，而是加速了他们的灭亡。”X3773突然放低了声音，脸上的表情，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异常狰狞：“其实我应该遵循明斯克的建议，杀了你以绝后患。”
玖歌感到背后划过一阵寒冷，双手双脚霎时间失去了知觉。
“但是，你是为数不多的，把我当成‘同类’保护的人。我很感激这一点。”X3773的声音缓和下来，脸上的杀意渐渐消散：“而且....事情已经发生，就算杀了你，也于事无补。”
接下来的一段飞行中，玖歌和X3773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升机渐渐离老城区，街道和楼房一点点的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天空上倒立的城市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直升机几乎就要撞上新区大厦的塔尖....
这时，玖歌感觉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段极其短暂的失重状态，她从座位上悬浮了起来，慌乱的把手伸向一旁的仿生人。紧接着下一秒，重力突然在头顶之上重现，仿佛直升机在以一种倒立的姿态，在空中盘旋。
X3773迅速调整了直升机的姿态，调转了上下方向。玖歌落在了座位上，茫然的看向四周。新区的高楼大厦出现在了自己脚下，刚刚告别的那片森林城市，如一面绿色的天顶吊灯，一动不动的倒挂在比天空更高的地方。
“一会降落之后，你可以去当地治安警署寻求庇护。”X3773看了她一眼：“作为泰坦独立事件的重要证人，我想他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你真的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想这就是永别了吧。”
玖歌看着X3773，嘴角微微抖动，精致的面容中，某种闪光的东西在缓慢退散。她咬着嘴唇，似乎欲言又止。
“其实....”过了几秒，玖歌开口说道。从她的声音中，X3773捕捉到了一丝难以名状的微妙情绪，好像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鸟，慌张的观望着突然降临的世界：
“我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
“但我觉得，我不该瞒着你。”玖歌突然提高了音调，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其实，我是....”
她接下来的话，X3773并没有听见。一张无形的网，在直升机周围突然出现，迅速生长闭合，将所有语言隔绝在寂静之外。他只能看见玖歌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恐不已，嘴巴一开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X3773急忙转头，向直升机外望去...
空间站尽头的天空中，出现了七个太阳黑子，如同纂刻在日盘边缘的洞穴，深不见底。它们从欧若拉圆环状的地平线上探出身子，仿佛是在确认同伴的存在。紧接着，七子向中心聚拢，汇成一个巨大的黑洞，好像一个渐渐勃发的卵，和身后的太阳保持同心的状态。卵吸食着阳光，迅速变大，阻挡了普照欧若拉的光芒。整个空间站，暗淡了下来，好似有人拉上了帷幕，把这个世界重新投入了黑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