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X3773和玖歌走下电梯，站在道路旁。这时，一架半球形的磁悬浮出租车在他俩面前停了下来。
进入车内后，玖歌发现目力所及的所有仪器都是类似的形状：出租车车顶的正中间，有一个环形的中控系统指示器；正前方的位置上，摆放着一个圆形的电子罗盘，上面详尽的标识了附近的街道。
“应该是定位仪器吧。”玖歌在心里想到。车里没有驾驶员，完全依靠AI进行控制。
两人系好安全带后，中控系统里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噪音，玖歌的脑机迅速处理，将茱丕特语翻译成了星系通用语：
“您好，玖歌。欢迎来到欧若拉空间站，请输入目的地。”
话音刚落，罗盘在玖歌面前投射出了一张全系投影地图，上面指示了空间站各个大区。
玖歌有些茫然的对身旁的X3773说道：
“我还没来得及下载欧若拉的地图，不知道要去哪里。”
X3773耸了耸肩膀：“茱丕特严格限制仿生人的权利，所以...我的指纹和音素签名无法被这些程序识别。”说着，他用手指点击了一下面前的全系投影。
“识别错误，请再次输入。”中控系统说道。
“你看。”X3773说道：“还是你来吧，输入‘巴比伦5号’。”
玖歌怏怏的对着罗盘说出了地名，脑机对她的语言进行了转码，传译成了茱丕特语。尽管之前已经有所准备，但是那种指甲划过硬物的声音，依然让玖歌打了个寒颤。
“识别目的地。已完成行程规划。”投影地图上出现了一条红线，勾连了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和巴比伦五号之间的路线：“预计通勤时间25分钟，请系好安全带。“
说完，半球形的出租车开始启动，轻盈的驶入高速公路。
“茱丕特语....怎么是这种奇怪的声音？”玖歌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皱着眉头向X3773抱怨道：“每次听到都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挺奇怪的。”X3773眨了眨眼：“你有没有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圆形或者环状？”
玖歌通过出租车的窗口向外望去，他们正行驶在一座跨湖大桥上。桥体中央高高隆起，两端缓缓落下，像是一座山丘。下方是正圆形的人工湖，湖面在隧道尽头的阳光照射下，荡漾着微波。对面湖岸上，树立着鳞次栉比的建筑群。无一例外，所有建筑的外部轮廓，总有一边呈现出弧线的状态，像是一扇扇半圆性的船帆，在风中林立。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可能是由于生活在奥尼尔圆筒这样的星环空间中，茱丕特人对‘圆’这一形状有着类似于宗教信仰一般的崇拜。”X3773解释道：“你看到的所有建筑设计，城市规划，以及文字，都是圆形、半圆形或者拥有圆的弧线轮廓，包括你听到的语言。”
“语言也有形状？”
“如果把茱丕特语录入音效处理器，分析波纹的话.....你会发现，和他们的文字一样，茱丕特语的波形图是是首尾相连的环。”X3773用手在玖歌面前比划了个圆：“你之所以会觉得刺耳，是因为星际通用语和塞顿语，声波都是呈轴线扩散的线性图形，而茱丕特语不是.....”
X3773的解释并没有激起玖歌太大的兴趣，她扭过头，看着罗盘地图上的路线，喃喃的说道：“不知道茱丕特人怎么受得了天天听到这种声音。”
“.....文明有两大基石，一个是科技，一个是语言。“X3773继续说道：”前者决定了社会整体的形态，后者确立了社会个体的思维。茱丕特语和塞顿语不同的地方，便是没有组合次序，甚至连优先顺序都没有。比如塞顿人说........”
他看着窗外，想了一会：“‘我爱你’，‘我’是主语，‘爱’是谓语，‘你’是宾语。这三者必须以‘我爱你’这样的线性排列顺序，才能传达我对你的强烈情感；如果宾语和主语的位置发生了变化，那这个语义就不一样了，所以‘顺序原则‘是塞顿语法的核心....“
“等...等一下。”玖歌惊诧的盯着X3773，支支吾吾的打断了他的话：“你在说什么？”
“你别误会，我只是举个例子。”X3773笑了笑：“正因为这种’顺序原则‘在每天的日常交流中不停的被强调和使用，所以在塞顿人的意识里，人和人之间的顺序、层级才会显得那么重要。这是语法规则对思维产生塑造作用的一个典型案例。但是在茱丕特，如果想表达同一个意思，只需要.....”
X3773看着窗外，沉吟了一会。他指了指路边的广告屏幕。玖歌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屏幕上，展示着一个圆环形状的象形文字。圆周之上，大大小小的凸点，不规则的分布着。圆环中央，插播着两个老人的影像，他们看起来像是伴侣，正在向来往的车辆开心的招手。
玖歌的脑机将看到的茱丕特文字自动翻译成了塞顿文，投射在了她的视网上。
“别让'我爱你‘成为一句空洞的诺言。斯诺德婚姻保险，为您的家庭提供无微不至的时间管理，为您的幸福保驾护航。”
“这是....”玖歌突然有些茫然。
“茱丕特人可以通过调整环形文字的曲率，圆周上的凸点，以单一一个象形文字表达复杂的长句。在茱丕特的语法中，完全没有‘顺序原则’，所有语意，都是在同一瞬间，共时性的传达出来。久而久之，在茱丕特人的意识形态里，人和人之间，只有圈子之分，没有层级差别。”
“茱丕特允许家庭的存在？”看着广告牌上的图像，玖歌突然反应了过来。
X3773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和塞顿不同，欧若拉的人口繁殖，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选择伴侣。而在塞顿....这一过程，完全由人口控制司进行干涉。一方面是因为资源有限，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为了防止不同层级的人，因为婚姻，发生交叉，从而造成秩序混乱。”
玖歌趴在窗户边，出神地看着道路两旁的的广告牌。
“所以.....”X3773沉默了一会，试探性的拍了拍玖歌的肩膀：“我们带你离开泰坦，也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玖歌没有回答。
二、
出租车驶入市区，路上开始出现拥堵。马路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行走在琳琅满目的商店之间。此时已经是茱丕特时间的傍晚，人们三三两两的走在街头，享受着和煦的夕阳。远处，一个大型的环状起风设备正在运作，整个空间站吹起了沁心的人造风。玖歌摇下车窗，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的舒适。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和母亲生活的泰坦第四区，和那个现实里已经不复存在的泰坦之眼。突然之间，她发现眼前这个距离故乡无比遥远的新世界，似乎和自己的童年印象之间，存在着某种似曾相识的连接感。
车窗外，一阵风吹过，刮掉了路边一个小女孩的帽子，她急忙转身去追。这时，她身后的父亲，一个箭步，把它拾了起来。女孩转身趴在他的腿上，伸出两只小手，撒娇似的想要把帽子要回来，可父亲却高举双手。身高只及腰身的女儿，无论怎么蹦跳，都够不着，着急的拉起哭腔。父亲急忙蹲下，把帽子整整齐齐的戴在了女儿的头上，一个劲儿的道歉.....
看着这一幕，玖歌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生父。当年她的母亲是在人口控制司的指导下，登陆精子银行，利用试管脐带，将自己孕育出来。玖歌连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和母亲拥有同样的层级，没有遗传疾病，基因序列一切正常。除此之外，父亲像是一张白纸，她一无所知。玖歌突然有点羡慕眼前看到的这个女孩，有点想念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
这时，出租车停了下来，车内的中控系统说道：“已经抵达目的地，请选择支付方式。”
玖歌急忙回过神，把瞳孔对准出租车的罗盘。系统识别了她身份，按照茱丕特时和塞顿时的兑换比例，扣除了相应的时间存量。
“祝您旅途愉快。”
两人从车上走下，玖歌不时的回头，遥望着那对父女。父亲把女儿高高抱起，转身消失在了人群中。
“走吧。”X3773在身后说道。
“哦...好的。”玖歌怅然若失的回过头，准备和X3773进入大型物资交易中心。可是她突然发现，出租车把他们放下的位置，是一块空旷的广场，周围没有任何能源商店。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破败的危楼，看起来像是被烈火烧过，残壁断垣之上，还遗留着黑色的烬火之余。在危楼正前方，是一座高耸的白色大理石纪念碑，上面以星系通用语，刻满了文字。
“这是哪？”玖歌疑惑的问道：“我们不是要给星舰采购补给吗？”
X3773笑了笑：“来都来了，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
他指着广场中心：“这是巴比伦五号纪念广场，欧若拉空间站的地标性建筑，也是整个外环区的‘哭墙’。”
说着，他拉起玖歌的手臂，走向广场的中心。
“我可不是来观光的。”玖歌一边挣扎，一边没好气的说道：“我现在只想赶紧把这些弄完，然后离开你们，结束这场噩梦。”
“放心。”X3773回头微笑着说道：“要不了多少时间。“
两人走到了纪念碑前。X3773松开了玖歌，低着头面对着纪念碑，口中像是在默念着什么。过了几秒，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玖歌白了他一眼：“好了吗？我们可以走了吗？”
“你知道200年前，发生在这里的巴比伦事件吗？”X3773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没心情关注另一颗星球的陈年往事，你如果完事了，我们就....”
“200年前，一颗叫做巴比伦五号的彗星，在经过索拉星系的时候，被茱丕特的引力场捕获，撞上了当时已经初步建成的欧若拉。”X3773打断了玖歌的话：“一夜之间，800万空间站居民，无一人生还。其中，绝大多数人直接死于撞击造成的爆炸。剩下的人，和断裂的空间站部分，一同坠入了茱丕特的行星风暴，至今没有完成打捞。当年的空间站，只有这一片区域一直保留到今天。重建之后的茱丕特政府为了纪念那场史上最大的灾难，在原址周围，开辟了这一片广场。用于所有前来凭吊的人们，为逝去者表达谢意。”
“谢意？”玖歌皱了皱眉头：“为什么.....我不是没有同情心....而是....这种事...有时候...“
“茱丕特超大的质量和体积，是我们星系天然的引力屏障。”X3773表情严肃的解释道：“所有跨越我们星系范围内的大质量陨石和彗星，都会被茱丕特吸入自身的轨道，相当于全人类的防弹衣。你知道如果当年巴比伦五号没有被茱丕特捕获，它最终会撞向哪里吗？”
他回过头，凝视着玖歌。
玖歌摇了摇头。
“会撞向我们的恒星，索拉里斯。“
“那样的话......”
“当时的三台超级电脑，模拟了巴比伦五号撞击恒星时的加速度和爆炸当量，得到的统一结论是.....”X3773沉吟了几秒：“彗星撞击会迅速加剧索拉里斯表面的核聚变，在接下来的750年内，燃尽恒星内所有的氢、氦和氚。当750年之期截至之时，索拉里斯会衰竭成一颗红矮星，我们人类将失去光和热，索拉星系成为一座墓地天体。”
听着他的话，玖歌说不出话来。
“所以，当年的800万空间站同胞，是替全人类经历了致命的灾难。所以，他们值得我们的敬意与谢意。”
玖歌低下了头，感到一丝惭愧。她默默的走到纪念碑前，发现上面刻着的文字，是一个个人名的缩写。LHN，DY，SX，JP....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布满了整个纪念碑的四面。玖歌突然感到心头，一阵沉重。
“这种事.....将来还会发生吗？”
“会的。也许突然有一天，从未知的宇宙星域飞来的陨石，会再次被茱丕特裹入轨道.....”
“那.....”玖歌回头看了看广场外一片生机，热热闹闹的人群：“他们知道吗？”
X3773无言的点了点头。
“那他们还选择住在这里？”
“所以我刚才才会跟你解释那么多他们的语言和文字。”
玖歌想了想，低声说道：“圆环？”
“在茱丕特生活的每一个人都相信宿命，认为历史、人生和他们的文字一样，逃不出周而复始的循环。但同时，他们也相信，尽管某一天，故乡可能再次崩塌，但他们仍然有能力重建家园，重拾生活。就像....那上面写的一样。”
X3773指了指纪念碑底，镌刻的一个茱丕特象形文。
玖歌看向那里，脑机迅速将那个圆环翻译成了星系通用语。玖歌低声念道：
“美好的未来总在痛苦之中涅槃重生。”
“我想这句话，对现在的你，可能有用。”X3773看向玖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空间站尽头的夕阳在巴比伦五号广场上洒下一片余晖，所有建筑似乎披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外衣，在玖歌眼中显得有些暖意。人造风依然在安静吹，携带着一丝青草的香气。玖歌突然想到自己儿时‘追风’的那片草场，在记忆深处，散发着相同的味道。
“谢谢你。”玖歌轻声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