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半年后）
2004年底的某个冬夜，北京，忽地下起了雪，雪着实之大，如缤纷繁杂的白色焰火，在天际间四散喷洒，又宛如寂寞沙洲那无边无垠的萤火虫群，彻底掌控了这方世界。
西华医院急诊室的窗外，已不见人影。夜，确实也已深了，唯独昏黄的街灯依然不屈不挠的坚持，憧憬着天际线那第一道黎明的曙光。可远方，黑漆漆，空洞洞，望不见尽头，只有孤单在无休止的蔓延。
忽的，一道红蓝色的光芒燃烧了起来，在深邃的黑洞间显得格外耀眼，而且，它似乎愈演愈烈，就连那苍茫无穷的白色焰火，一时都被它盖过了风头，不由让你想起风雨飘摇的深黑洋面上，那恩泽救世的灯塔之光。是一辆救护车，呼啸声响起时，世界终究不再平静，西华医院的急诊室也随即忙活起来。
“病人老年男性，慢阻肺-肺心病病史数年，此次急性发作在当地卫生院住院，但是治疗期间病情不见好转，今天晚间时出现呼吸困难，神智不轻，当地医生考虑呼吸衰竭，肺性脑病，于是立即安排转院。”随车医师用很快的语速与抢救室的当班医师交接班。
“好的，你辛苦了。”当班的王医师点点头，随手接过一打资料，有几张化验报告，还有厚厚的病历本。他一边瞅着这些资料，一边快步跟进到抢救室，期间他还回头瞟了一眼身边的年轻医师，问道，“你觉得诊断有问题吗？”
年轻医师正是刘林，半年前留院任职后，便正式开始了自己的院内轮转学习，刚巧在这该死的冬季轮到了急诊内科，当真是要苦煞人也。
“老师，我觉得诊断没有太大问题。”刘林回答。
“嗯，这卫生院医生水平应该不差，我想诊断也是明确的，对了，这寒冬腊月的，今个我们下半夜收的第几个这样的病人了？”
“第六个了。”
“我看这病人情况还算可以，那要不你试着独立处理一下，我在旁边看着。”
“我…好的，老师。”
刘林看起来并不太自信，可能是由于学消化科出生，对于呼吸系统疾病不能驾轻就熟，也可能，和一年多前的那场浩劫有关，03年的非典，在每个医疗工作者的心中多多少少都留存一丝阴影，作为亲身经历者，刘林更甚，也不知为何，感觉从那时起，他身上的英气好似忽然被磨砺殆尽，锋芒毕露的性格也渐渐变得平坦圆钝。
两人走到病人的床边，床边的急诊护士早已作好一切准备工作，打通静脉通路，连接心电监护，并抽好一些必要的静脉血随时准备送检。其中一名稍年长些的护士朝当班王医生问道：“老王，血氧饱和度96%，要不要抽血气分析。”
当班王医生朝刘林努了努嘴。
刘林点点头：“那就抽一个吧，麻烦你了，另外麻烦准备一下无创呼吸机，药物医嘱，简单的看过病人，我会马上跟进的。”
“好。”护士安排身边另一个更显年轻些的护士去准备呼吸机，自己和另外一个同事熟练的褪去病人的一侧裤脚，暴露大腿跟段的皮肤，详细的比划触摸，准备进针穿刺动脉。
刘林看病人双目紧闭，颜面上的文丘里面罩起起伏伏，看样子该是昏睡状态，又或者更加糟糕的浅昏迷，似乎并不能从他口中得出所以然，刚打算简单查体，并转问陪同家属，忽看到护士钢针刺入那刻，病人也随即翻开眼皮，双目怒睁，虽眼神仍显得有些木讷，但终究是奇迹般的清醒了过来。
“爹爹好起来了，爹爹好起来了。”病人家属随之喜极而泣，正所谓久病成医，他们也多少掌握了一些病情变化的指征。
病人朝儿孙们点点头，又似微微一笑，接着继续合上眼，闭目养神。
刘林也颇为欣慰，看样子应该能避过一场腥风血雨的抢救，宽下心来后，便也没那么紧张了，他有条不紊的询问着家属病史经过，然后逐条在病历本上记录遗嘱，护士按部就班的操作着。
医嘱，简要的急诊病史记录统统完成后，刘林终得到短暂的休憩，凌晨三点仍要保持高度的神经紧绷状态实在乏力，可又不能茫茫然睡去，且不说抢救室里还躺着一排重症病人，需要密切看护，保不准三五分钟后还有新病号会源源不绝的光临，睡上十分半点的被闹醒，反而不如不睡，那般肯定要更加熬人。
那便和老师交流一下吧，刚才的病人也实在奇怪，按理说，二氧化碳分压过高引起的肺性脑病，不去除二氧化碳分压过高这个决定性因素，病情也不至于那么快的好转，而这个病人一路转运，并没有上无创呼吸机，仅仅依靠文丘里面罩吸氧，如此奇效并不多见。
“嗯，我也觉得有些蹊跷，但有时候文丘里面罩就是有这么好的效果，医学上，有些东西都是说不准的。”当班的王医师略有沉默，继续说道，“而且，你看这病人从哪里来的，北风山镇，印象中，这两年老有那个地方来的慢阻肺病人，都往我们这边送，但对比同级基层卫生院送上来的病人，他们那边不管治疗，护理，都做得明显要好，特别是这种高二氧化碳分压血症的2型呼衰病人，过来时情况都要好于同级医院。我在想，他们是不是也买了无创呼吸机，送过来之前就打过一阵子，这才多少改善了病情。”
“卫生院也买无创呼吸机，这东西不是挺贵的吗？”
“贵是有点贵的，但03年不是出过非典吗，当时国家倡导不放弃任何一个病人，都要全力抢救，有些医院也就忍心为此破费了。”王医师顿了顿，继续说道，“要不你自个去问问家属，不就都明白了，其实我也挺好奇的。”
“好的，老师。”
刘林回到刚才那个病人的床边，他看起来好多了，眼睛也已经睁开，正笑盈盈的望向刘林。他的家属见刘林过来，也有些激动的站立起来，并顺手递过来一打新出炉的化验单。
“刘医师您好，这些单子都是刚出来的，我们第一时间拿到刚准备送过来找您，没想到您就过来了。”
“哎，没事，那我先看一下。”刘林接过单子，特别关注血气分析的结果，当看到二氧化碳分压回落时，越发证实老师对于无创呼吸机的猜测，他接着问家属，“你们那边的卫生院，应该还挺不错的吧。”
家属笑起来：“哪有，我们那边，说是镇卫生院，就是山坳坳里的一个小诊所，以前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叫得上公社医院，还有点样子，现在山里年轻人都出去了，有点本事的医生也都出去了，都不太像样了，就打打针开开药，瞧瞧小毛小病。”
“那我看你父亲在那边治疗效果还挺好的。”
“是吗，我还以为是送到你们这边打了特效药的缘故。”
“你父亲这病，没啥特效药的，要是能好起来，少不了你们那边医生的功劳。”
“哦，听刘医师您这么一说，那我想，我们村新过来的大学生倒确实是挺厉害的。说实话，以前村里人都有提过，我是将信将疑的，前半夜，他非要用自己做的那个木盒子给我爸吸氧，我当时还有些抵触，看样子我是错怪他了。”家属喃喃道。
“木盒子？”
“嗯，他说能帮助呼吸，反正我就一粗人，也不懂，他说是他自己发明的，我都不太敢相信，要能自己发明东西，那么厉害的人，哪会来我们这破山镇。”
刘林愈发感兴趣了，继续问道：“你说他是大学生，哪个大学毕业的，你了解吗？”
“就和你们医院有联系的大学啊，所以他都让我们镇上病人往你们这边送，说这边水平好，你要知道，我们那都是河北地界了，开车过来可要好久的，但人家大学生见过世面，说这边好，我们也就信了。”
“他…什么时候到的你们镇上？”刘林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
“嗯，让我想想。”
忽然身旁一个女性家属回答道：“去年，好像是非典结束时，反正没过太久，他和他老婆一起过来的，他老婆在俺们镇上教书。”
“他，他叫什么？”刘林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叫什么来着，反正姓吴，俺们都叫他吴医师。”
“吴晔吗？”
“对，对，就这名字。”
刘林手中的化验单洒落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