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云霄夫妇匆匆赶到。阮度云立刻抚尸痛哭,云霄竭力镇定,主持大局。他一面命人去采买棺木、衣物、孝帐各种用物,一面在前厅设灵堂,一面把阮伊人、云出岫叫来,以孝女、女婿的身份跪守灵前。千头万绪忙不过来,便向沚湄垦请帮忙。沚湄义不容辞,答应下来。不料这一答应,大大小小的事务都堆到她身上来,所以的佣仆都来向她请示,缠得沚湄连腾身说句话的功夫也都没有了。林国风倒是清闲,与沚湄也每日相见,却始终说不上一两句话。
阮度云本无急智,又急痛攻心,早已哭得痴了。阮伊人跪在灵前,只是垂泪,还得沚湄派人劝食。于是一场丧事,外有云霄,内有沚湄,全交到二人身上。
本定七日出殡,到第四天时,云霄想是与夫人商量过了,竟当众宣布,要在丧期内把阮伊人与云出岫的婚事办了。众人出于意外,但当地确有此风俗,在父母丧期内嫁娶,不需大规模费力操持,而出殡之时又可以夫妇身份出席。这种风俗一般都是孤儿独女尚未婚娶,又都到适婚年纪。再想阮观云去世之后,阮夫人下落不明,阮伊人一个孤女,若要守服三年,也的确不便。于是沚湄要替他们操持婚礼,虽不铺张,婚房、家具、衣物、被褥,又多了几百件事。
出殡当晚,阮、云二人在灵位前拜堂。红烛之下,阮伊人头顶红巾,看不到面目,却能看到脚下的红毡一个一个的湿点。到礼成归房,阮伊人已哭得痛不欲生,云出岫只得极力扶持。
新人归房,客人们吃酒。因这喜事丧事一起办,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也就不再闹酒。饶是如此,也直到三更之后,才酒阑人散,连沚湄也有点抬不起腿来。命下人各自收拾休息,沚湄兀自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半天,才拖着腿,在两个随侍的小丫头陪伴下,缓缓回房去。
她此时已住在内宅,与林国风的住处相离很远,是一个单独的小院落,本来十分幽静。但近来忙着办理丧事喜事,许多管事的佣妇就索性搬到这个院子的下房临时居住,反而成为阮宅中最忙碌最热闹的地方。此时夜阑人静,除了隐隐有哪个佣妇的鼾声之外,不再有别的声音。沚湄猛然抬头,只见一轮明月,已过中天,蔚蓝天空,偶有云丝,当真是万籁无声,孤鸿微踪,不禁看得呆了。
正在出神,忽然身后微微有声。沚湄头发一紧,迅速前行两步,再回转身来,背靠一棵大树。定睛一看,却放下心来,接着又惊疑异常:“云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小丫头都知道云出岫对沚湄的情愫,又是新婚之日的夜访,必有一番肺腑言语,互相看看,都躲了开去。云出岫站在沚湄对面,双眼望着沚湄,深情款款,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的样子。半晌,方道:“我来看看你。”
沚湄心中一动。云出岫对她的情意,她一向知道,只因自己心有所骛,不暇理会,连他成婚也略无失意。但当新婚之夜,居然抛下花容月貌的新娘,来见自己一面,这一番深情,却也可感。沚湄缓缓低下头去。
云出岫轻轻说道:“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告诉你一些事情,说完就走。你……你不要赶我。”沚湄回顾往事,每一次匆匆见面,总是阴差阳错,不久便即分开。在她自己,是心底无私,但云出岫看来,却是自己处心积虑。可纵然这样拒绝,云出岫仍是一往情深,真叫沚湄难以消受。
云出岫接着说道:“本来父母让我成婚,我是不愿意的。他们把我关了起来。直到……舅舅出事,舅母不知去向,表妹再没有别的亲人。再说,她的性格不好,又没有什么本领,家产也……我若不照顾她,她只怕过不下去。”
沚湄猛然惊觉:“正是,这几****帮忙,也觉得奇怪。名震江湖的小阮大侠,家资丰厚,怎么竟会如此拮据。丧事婚事,很多地方要用钱,却没有现银。这也罢了,绸缎庄、酒店、连杂货铺也有不少欠账。有些东西,竟赊不出来。就算人走茶凉,以阮大侠的名望,这短短几天就如此世态炎凉,岂非咄咄怪事?”
云出岫叹道:“便是为此。本来外祖去世早,留下的家财很丰厚。舅舅又不是挥霍之人。但多年以来,舅母当家,不知把钱花在什么地方。田地是早已押出去了,现银更不必提,就连这宅子,也早出卖。交房的期限就在端午。本来舅舅急着嫁女,就是为此。现在如果我不娶表妹,几个月后她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沚湄凝神细思:为什么会这样?阮夫人把这许多钱花到哪里去了?她知道阮夫人娘家姓苗,自然想到必是因苗家屡受勒索,阮夫人百般接济。原来这都是瞒着阮观云的。想来阮观云要嫁女,才发现家无余钱,一怒之下把夫人关了起来。林国风去找他时,他正是去阮夫人所居的偏僻小院,而死在那里的。
云出岫见她不语,但观其面容,知道所思者大,显然自己的深情是无处着落。自己已为别人之夫,与沚湄今生无缘。她心有所属,也许是更好的结局。但数载以来,深情若海,纵有慧剑,如何割断?只能在心中默默叹息。
此时天已不早,谁家的雄鸡叫了第一声,天边也微现鱼肚白。云出岫知道自己该走了,而这一走,就是天涯永隔。以后即使见面,也不能再说一句心里话,连一个深情的注视也不可能。他不能不走了,却勉强再找几句话来说:“这几天累了你了。你别怪我爹。”
沚湄猛然收回神来,笑道:“怎么会怪?本来阮大侠之死,我师叔甚有嫌疑。云世叔竟毫不怀疑,反把诸事托我,我甚感深情。”云出岫不禁说道:“其实爹也不是不怀疑你师叔。他故意把诸事托你,就是为了绊住你。爹说,只要你不走,林前辈就是走了也会再回来。”沚湄一怔,回头再想,果然如此。她并不恨,反倒很佩服云霄精细。
云霄出神地望着沚湄的面容,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像她这样的女子,年轻一代谁能配得上她?只有像父亲那样的成名英雄,才能与她相配。自己也觉荒唐,再逗留不下去,疾忙转身走了。
沚湄看云出岫转身走了,心中忽然一动:连日来一虽师叔时时见面,却没空说一句话。当时以为是忙,不料是云霄有意安排。现在却是个空子,急步赶到前些时天石门住的小院去。在窗口上轻敲,里面略无回应。沚湄转念一想,便回身往阮夫人幽居的偏僻小院里来。
来到那个偏僻的院落,果见林国风正在徘徊。见沚湄来了,他毫不惊奇,点点头道:“你去看看吧。”领着沚湄走进那破败的小屋中。
一进屋门,只觉眼前一亮,原来败絮其外,金玉其中,屋子分为内外两间,家具很精致,里屋的床铺悬着缎帐,床上叠着厚厚一摞被窝,都是华丽的绸缎面子。里外各有一个火盆,此时火早已熄了,但还能看出余炭甚好,可想当日点着火时,屋里又暖又净。桌上还放着一盘没吃完的点心,屋角的盘碗不少,可见阮夫人在这里,虽说是被囚禁,其实并不吃苦。这虽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阮观云虽一时气愤,将夫人幽禁,但必不会让她过分吃苦,况且阮伊人还会偷空照料。
沚湄看毕,转头问林国风:“这是阮大侠生了气,把夫人关起来的屋子。师叔,你可看出什么?”林国风摇了摇头:“我已经来过五次,屋里也详察过两次,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阮夫人是何时离开的?她可曾见到阮大侠被人杀死?如果找到她,也许就能真相大白。”沚湄叹道:“可是丈夫去世、女儿出嫁这样的大事她都不到场,上哪里去找她呢?”林国风忽道:“会不会是被凶手抓走了?”沚湄一怔之下,无话可说。正在此时,忽有脚步声传来。屋中无处可避,二人忙闪到门后。
来人走得很快,直接推门而入,又进入内室,来到床铺前,却停步犹豫徘徊,若有所思。林国风与沚湄相视一眼,惊疑不定,原来来人正是阮夫人。
林国风想了想,对沚湄挥一挥手。沚湄便走了出来,轻轻叫一声“阮夫人。”阮夫人猛吃一惊,急转过身来,却跌坐在床上。沚湄忙放缓声音:“阮夫人,是我,我是令婿云公子的朋友,我叫沚湄。”阮夫人全身颤抖,双臂抱在胸前,眼睛中有无限恐惧,半晌还说不出话来。沚湄只得后退一步:“阮夫人,我该叫您一声伯母。伯母请相信我没有恶意,只是问候一声罢了。”
阮夫人仍是簌簌抖个不住,忽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沚湄顺着话说道:“晚辈在府上是客,本不该任意乱走。但阮世伯仙逝,敝派甚有嫌疑,不得不到案发之地,希望找到蛛丝马迹,好替死者报仇,兼慰生者伤心。伯母近日在何处栖身?倘若对凶手有所知晓,何不示下,大家齐心协力替阮世伯报仇可好?”
阮夫人愣了一会儿,忽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杀了我丈夫,还来这里装好人?不如把我也杀了吧!”扑起身来,要与沚湄拼命。
便在这时,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云霄、阮度云带着几个下人闯了进来,将阮夫人拦住。阮夫人放声大哭,几欲昏厥。阮度云本来与嫂嫂不甚和睦,但当此时,也不由起了同情之心,扶着再三劝慰。闹了一阵,方陪了阮夫人回房休息。
云霄转头来问沚湄:“我一听下人禀报说她回来,就忙赶过来,还是晚了一步,让姑娘受惊了。可有所获吗?”沚湄摇摇头:“弟子惭愧。”
云霄又问林国风:“林大侠多次来此察看,可找到什么破绽吗?”林国风一滞,怒道:“你一直派人监视我?”沚湄忙劝:“师叔别生气,这是云世叔的家,自然一举一动都有人告诉他,也不是恶意针对我们。”云霄也忙道:“阮家下人多,嘴也多,有不恭之处,还请林大侠海涵。”
林国风见沚湄眼中满是劝告央求之意,终于忍下一口气,沉吟片刻,忽然问道:“阮夫人可会武功?”云霄道:“会是会的,苦不甚高。她是苗家之女,苗家武功属凶猛一路,女子体弱力薄,不适合练习。”林国风仍在沉吟,似有未解之惑。
云霄道:“内嫂行踪确实诡异,无怪林大侠疑虑。但她毕竟是此间女主,又是孀妇之身,你我不好逼问,只得等她和缓下来,慢慢再说。”这话说得很近情理,沚湄点头答应。林国风忽道:“慢着。这是阮府,你却能指挥人监视我。阮夫人一回府,也有人却报告你。现在你能否安排人跟踪监视她?”
云霄一愣。沚湄急忙说道:“阮夫人行踪诡异,难保没有危险,若时时有人保护,到底好一些。”云霄一想也是,点了点头。
大家正要各自走散,云霄忽道:“姑娘,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不知你可有暇?”沚湄眼望林国风,犹豫未答。云霄急忙说道:“我知道你与林师叔有事商量,但来日方长,也不必急于这一时。”这话就等于许诺,以后不再阻止叔侄二人见面说话,沚湄自然答应。
云霄把沚湄带到内厅,请坐让茶,说道:“姑娘还没来过这里吧?”沚湄游目四顾:“阮世伯仙逝的当晚,弟子曾到这里来拜见过他。阮世伯对弟子诸多指点,使我受益非浅。”云霄点头道:“原来你们在当晚还见过一面。那天晚饭你们是在住处吃的,我与内兄一起用饭,他曾盛赞你,说你是年轻一代中不可多得的才俊,对你印象非常之好。”沚湄鼻子一酸:“阮世伯对我的好,我是一辈子也报答不了的了。”云霄急逼一句:“你可以替他报仇啊。”沚湄摇摇头,极力忍住泪水,一时说不出话来。
云霄淡淡说道:“岫儿的婚事,只有你们一家武林朋友排场,我们心中很是感激。”本来云出岫的婚期在下个月,但请柬一早就已发出,为的是时间从容,远处的江湖朋友也能赶来。阮观云与云霄的用意,不在儿女婚事,而是希望借此机会与更多人建立联盟,共同对付那灰衣神秘女子。沚湄当然明白他的用意,轻声答道:“江湖之事,非一家一派之事,是大家的事。”云霄叹道:“谁料竟出了这样的事,真叫人始料未及。姑娘,依你之见,这凶手会是何人?”
“姑娘”一词,在北方是一种客气而不疏远的称呼,除了奴仆对自家小姐之外,长辈对晚辈女子也可这样叫。江湖之中,本可称“女侠”“小姐”,而云霄、阮观云从不曾这样叫过沚湄。一句“姑娘”,隐隐有把沚湄当成自家人的意思。沚湄自然能听出来,不由得想起在沙漠边上初遇之时,云霄对自己就很亲热。深夜去访阮观云,亦待若子侄。再想消寒会时,与花宗虽有芥蒂,但也一见如故。甚至那神秘的灰衣女,在管在背后多怕多恨,见面时尽管小心翼翼,却总提不起敌意……如果江湖之中,人人都像这样,该有多好。
可是一转念间,她又想起小时候,在天石山充杂役,掌门根本不认识这个小姑娘,各位师兄也不曾多年她一眼。直到师叔林国风教她武功,一两年了,掌门师伯才发现,还不知道她是从师叔那里学的,只道她是偷看师兄们练武无师自通。后来师父收她入门,师兄们渐渐对她好了。但她忘不了最初的一个人,把她从蒙昧的深渊中扶起……
云霄见她久久不语,又道:“你觉得杀害我内兄的凶手,会不会是那神秘女子?”沚湄霍然惊觉:“这个,也许吧。”她定了定神:“这很难说,那灰衣女从不曾用剑杀人,但我曾与她交手,她用两根树枝,分明是剑法。以功力而论……”她犹豫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倒很像我师叔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