鲫鱼是小叔亲手做的。
我看着小叔在厨房中杀鱼去鳞,心中不可说不震惊,因为在沅江我是从未见过或听过父亲去厨房的。周围厨娘和丫鬟们的表情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惊讶,看来小叔不是第一次下厨了。
灶台边有仆人在帮忙添柴,灶肚中的火似小孩得了喜爱的东西一般,细微的噼啪声传出,那是穿着火衣的女郎在舞动,些许星光从它的红衣中飘出。那火星只在空中明亮一瞬,就再也寻不见踪影。我看得出神,在沅江自从祖母走后,一直以为只有喜事或是过节才会有家宴。府中丫鬟每日会送食盒到我房中,平日我都是自己一人吃饭。偶尔丫鬟忘了送来,我不想同别人说,也不愿麻烦别人,就自己去厨房取。也因此,我才在偶然间撞见了父亲和弥秋在院中一同吃饭。我看着他们却不敢过去,也从不敢问一句为什么。我心中难过也羡慕弥秋,我带着食盒跑回房间,吃着饭菜却吃不出味道来。
小叔喊我到院中,我望着小叔的身影久久未动。即便不思愁再忙,小叔也会回悦府吃饭,喊我一起,每日三餐。
我瞄见端菜来的丫鬟一直看着小叔手里的鱼汤,这碗鱼汤最后落在了我面前。我双手合做一圈,将鱼汤再揽近些,然后低头凑到碗边,眼珠却往上转去看那丫鬟。做完这个动作,我觉得自己好笑极了,自己现在就像那只小野狗吃东西时看着我一般,生怕我同它抢食。
“小佚,烫。”小叔突然出声。
我忙直起身看着小叔,他又说:“不应嘴就碗,而是碗就嘴。”
“是。”我拿着筷子,忘了该怎么吃鱼,而看着盘子里的鱼无从下手。我偷偷看向小叔,想看看他是怎么吃的,好照葫芦画瓢。小叔熟练地将鱼肉挑出放在小盘子里,然后将小盘子推到我面前,他说:“你小时候我也这样给你挑过鱼的。”
我完全没有印象,抬头看着小叔,他又说:“从前吃饭时,你总坐在我母亲身旁,另一侧是我。吃鱼的时候,你不会挑鱼骨,正巧母亲也不会。偏偏我厉害,一整条鱼被我肉骨分离,挑的整整齐齐,就像这样,然后被一桌子的人瓜分。”
小叔指了指小盘里的鱼肉,似很满意地笑着。的确是整整齐齐且大小几乎一致,我目瞪口呆,这个瓢我是画不成了:“厉害……”
“尝尝如何?”
我闻言尝了一口鱼肉,登时眼泪差点就掉下来。许是我表情太过奇怪,小叔问:“不好吃吗?不应该啊?”
“小叔,我想祖母。”
原来小叔真的有这样替一家人挑过鱼的。那时候祖父祖母还在,小叔也还没到安南来,大家都住在子书府里。饭桌上隔三差五就会摆上一条大鱼,可能是汤,可能是汁,或者清蒸,或者红烧。原因就是祖母没别的爱好,她就喜欢做鱼,不知她从哪听来的吃鱼变聪明变漂亮。可是祖母真的不太会吃鱼,或者说一家人都不怎么会,独独小叔很熟练。而当众人狐疑地看着小叔时,他就会笑着说是跟镇上的卖鱼郎偷学的。
现在嘴中吃的鱼肉让我想起了祖母做的味道。我就又开始想祖母了,可我不该说出来的,我让小叔也跟着不开心了。过了许久,小叔才用很轻的声音说,他也想。
一直到丫鬟将桌上的东西都撤走,小叔和我都没有再说话。我突然想起下午打碎的那坛酒,那么大一坛真可惜啊。我问:“小叔,你会饮酒?”
“喝过,不过酒量不佳。”
我哦了一声,又是一阵沉默。
“小佚,小叔带你去个地方。”小叔似想到了什么,令人取来两件披风,把较小的那件披风套在我身上,替我系了个结。小叔总是很自然地做着这些事,我见过父亲替弥秋系披风,现在也有人给我系了。小叔接过仆人手中的灯笼,“你们不必跟来。”
我从未在这个时辰出府,不管是在沅江或者在安南。因为我本来就喜欢待在府里,更何况宵禁了街上会有巡逻的官兵,若是被抓到了可没好果子吃。小叔拉着我走在街上,我不停的转着脑袋打量四周。真安静啊。又是不同的安南县,各户人家家门紧闭,虽如此,大家依然在门口明了一盏小灯。街边有小摊没有收回去的桌椅撂得整齐,小叔手上的灯打在我们身上,在后面拉出两道长长的身影。我们路过一个小马厩,白天的时候也走过这条路,不过那时这个马厩里并没有马。我好奇地多看了几眼,里面只有六匹马。这些马不高大,父亲有一匹马,那匹马十分威猛。其实悦府是有马车的,不过小叔似乎不太喜欢乘坐马车,而且悦府离不思愁也并不太远。我们继续往前走着,等到石桥边时,周围的光一下暗了,天上的圆月还在散发着它的善意,它将群星聚集在它身旁化为一条璀璨的河。石桥下也有一条一样的,这条河里比天上的还多了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手里提着灯笼,光引来了河里的鱼,鱼将原本的光搅成了碎片向四周飘去然后再飘来……
小叔在一处家门口停住,抬手轻敲了门。少时,门打开一个小缝,里头的人从缝里探出来。我看清人,竟是下午送酒来的小孩中的一个。那小孩也认出我们来,有些惊讶地把门打开让我们进去,他说:“子书哥——子书叔叔,小佚姐姐你们……”
“你父亲在吗?”小叔问。
“在的,在的。”里面走出来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男子,“子书公子,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没被巡逻的官兵瞧见吧?”
“运气好未碰到。”
“桃花酒的事我听阿凡说了,这会你来了再带一坛回去吧!”阿凡应该就是这个孩子的小名吧。
“不用了,邓兄,我来是想向你讨些酒曲。”
“哦,子书公子你想自己酿酒吗?来,我给你挑些好点的,这酿酒啊需要先将要作为酒肉的粮食……”那被小叔称作邓兄的男子招呼着进屋了,一边走着还一边同小叔介绍。小叔也同他讨论起来,便让我在院中等着。小叔喊他邓兄,那我应该喊他邓叔吧……
“小佚姐姐。”阿凡突然开口,我看向他,见他欲言又止。
我想起下午这些小孩拿到糖开心的样子,自己身上还带着一些小叔平日给的。我取下小袋,倒出里面的糖,递到阿凡身前,说:“给你。”
阿凡愣了一下,欣喜地接过糖:“谢谢小佚姐姐!”
“说什么了这么开心。”小叔从屋中出来了,“走吧,回去了。”
我们回去的路上也没有遇到巡逻的官兵。
“小佚喜欢什么花?”
“山茶。”
小叔有些诧异的看着我,他同我解释酿花酒不易,加入酒曲更能成功。在邓叔那除了酒曲,小叔还带回了一坛白酒还有些熟糯米,不过糯米是凉的。随后便让人取来两个空酒坛,还有新鲜的花。
小叔打算酿一坛山茶花酒和桂花酒。他将糯米铺在酒坛底,又将几朵山茶花捣碎撒在上面,加入水,最后将酒曲粉也一起加了进去。
我看着小叔,问:“这样就好了?”
小叔未答,摩挲着下巴片刻。又在酒坛里放了几朵完整的山茶花,然后取了些不思愁的糖拆开全扔了进去。看到这一幕我不禁瞪大了眼,真的是这样酿的吗?我在心中疑惑,却没有问出口。见小叔满意的拍了拍手,用布将坛口封住,再把盖子盖上,后说:“好了。”
再看桂花酒的制法好似要简单些,只是在酒坛里加了白酒,桂花还有不思愁的糖……
小叔早已令人在院中一处角落挖了个很深的坑,他抱着两个酒坛,将它们轻轻放入坑里,再叫人把它们埋起来。
小叔站在一旁乐此不彼地指挥着,他对我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我说一定会的。
于是小叔和我做了一个约定,十年后把它们挖出来时,不管酿没酿成,我们都得喝上一小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