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晋王室的死期到了。
魏丰即将兵临城下,北晋朝野一片惶恐。十二岁的小皇帝不懂大臣们的恐慌,他只是单纯觉得害怕,害怕周围死气沉沉的气氛,害怕母后越发没有生气的脸庞。
今日是难得的晴天。
小皇帝早上温习好功课,跟着贴身太监去母后那里问安吃饭。浓郁的檀香飘散在不大的室内,母后披散着长发,坐在床边,神色呆愣。李书灼咳嗽一声,轻声唤了句“母后“,爬到榻上。
簌簌衣响唤回母后飘飞的思绪,她慢慢回神,抬臂摸了摸儿子软软的黑发,笑道“可温完书了?“
李书灼点头,跪在软榻上,为母后捶起肩膀。小大人似的问道“母妃吃药了没?“
母后点头,低垂着眉眼,如一朵枯萎的花般安静注视着脚下纹色鲜艳的牡丹地毯,不发一言,沉默淡然。
这样的日子已经够了……
流离失所,毫无尊严。明明身为皇室,却如流寇一般逃命奔走。她已经不想再逃了,她累了,也乏了,她甚至觉得死亡已经不再是一个叫人恐惧的噩梦,而是一种解放灵魂的救赎。
她笑着转身,抱住自己的儿子,轻声问道“灿儿,想吃母后包的饺子吗?“
李书灼有些不知所措,神色慌乱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小声答道“阿灿想吃。“
母妃点头,嘴角牵起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缕缕黑发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她起身,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吩咐婢子们准备好食材,回头道,“在这里等我。“
李书灼乖乖点头,坐在床边,老老实实。
宫里其实已经没什么能吃的东西了。
因此,当李书灼看到那盘丑到辣眼睛的饺子时,还是高兴地吃了很多,十分喜爱这顿难得的加餐。
母后也吃了很多,她看起来很高兴,甚至赏赐了一些给殿里的奴婢们。
这座沉闷的宫殿迎来了久违的欢快。
母妃念了首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李书灼呆呆看着母亲,揉揉自己发痛的胃部,总觉得不大舒服。一声尖叫倏然传来,一个宫女应声倒地,嘴角流下黑糊糊的浓血。人们尖叫起来,太监高喊着“太医,快传太医!“满是惶恐地冲出殿门。李书灼看着死去宫女怨恨不甘的双眼,只觉浑身冰凉。他猛地回头看向母后,却发现母后仍在温柔地看着他。
“母后?“他瑟缩道。
没人回声。
“母后。“他向前一步,指尖触向母后微笑的唇角。
“母后…“
……
没有呼吸,没有温度,母妃死了。
尖叫声此起彼伏,不知是谁碰倒了燃烧的蜡烛,大火迅速蔓延至整个大殿。浓浓的黑烟烧灼着他的嗓子,炙热的焰火炙烤着他的肌肤。李书灼笑了,他抹掉脸上冰凉凉的泪水,钻入母后并不温暖的怀抱里,脸颊紧贴着母后没有心跳的胸膛,嘴里哼唱起那首未唱完的《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鲜血顺着李书灼的嘴边流下,他哼得断断续续,慢慢悠悠。
终于结束了。
……
后记
若干年后,当董寅真回想起那场几乎燃遍整个朝歌的大火时,总觉得颇为荒谬。
魏丰却说,这是天意。
天意?董寅真有些懵,他想如果这真的是天意的话?那这老天还真是有够缺德的。要知道,这场火几乎烧死了朝歌近乎一半的居民。
魏丰笑了笑,并不打算和董寅真在这个问题上多加讨论。成王败寇。无论这场火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烧了起来,对他、对大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这场火烧死了北晋许多顽固反抗、不肯投降的贵族庶民。
花开花落,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
董寅真老来得子,有了一个不大让人省心的臭小子。
这混蛋整日上窜下跳,舞着一把丑不拉几的木剑,学着古代大侠的样子,一会儿说自己是什么“举世无双,力大扛鼎的大将军“,一会儿又画风一转,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说自己是什么“明阳道人第十八任亲传弟子,上可腾云揽月,下可炼丹医人“。董寅真每次都很想揍他,但考虑到这孩子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又放下了蠢蠢欲动的拳头。
算了,大不了以后让他少出点门。
两年后,魏丰驾崩了,谥号梁惠帝。
驶往昭陵的大驾由三公、九卿在前导引,太仆卿驾车,大将军陪乘,随从八十一辆属车,以及护送梓官、担当警卫的上千辆车马和上万名骑兵。
据说在那条通往昭陵的崎岖山路上,铺满了金色的黄沙。风吹过仪仗的长队,灿漫的桃花飘然飞落。又是一年温暖的春日,董寅真躺在床榻上,看着窗边明亮的日光,回想着过去的一生。
一个充满魏丰身影的一生。
他们是朋友,是战友,是能够相视一笑的兄弟,是能够在深夜里哈哈大笑的老顽童。
他的一生因魏丰而改变,也因魏丰找到了活着的意义。他不再是那个受尽世人冷眼的牧牛娃了,他是董寅真,一个有名字,有尊严的人。
董寅真笑了,他摸了摸妻子花白的头发,看着哭哭啼啼的儿女们,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值了。
先帝,您等等臣,黄泉路上那么孤单,老臣这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