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位姓李的表弟,来到他的书斋,浏览他的藏书。完全出于偶然,表弟翻阅了洪秀全于道光十六年在广州得到的那一套基督教宣传册。他对其中的内容非常好奇,征得表哥的同意,借回家阅读。他来还书的时候,建议表哥不妨一读。洪秀全一读之下,立刻激动起来,他明白了大病之中濒死经历的意义,或者说,他为自己的濒死经历找到了一种称心的解释。
洪秀全把自己的濒死经历与基督教的教义两相比较,他见到的老者无疑就是上帝;那位兄长便是耶稣;站立在神殿庙宇中的那些偶像就是虚伪的妖魔。他本人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要恢复对真神的膜拜。濒死经历与书中的内容两相对照,完全吻合,双管齐下,把重任交到他的手中。
洪秀全欣然接受了使命,与表弟互施洗礼。他开始传播新的教义。他首先劝化了邻居冯云山和自己的族弟洪仁玕。此二人在洪秀全后来建立的新王国中都当上了王爷。冯云山是前期的南王,而洪仁玕是后期的干王和执政者。洪仁玕执政不久,太平天国就灭亡了。
然而,洪秀全的传教活动遭到了本村人的反对。他和冯云山结伴而行,到别处传教。他们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出发,一路西行,抵达广西东南部的贵县。他们找到一家姓王的亲戚,受到热情的款待。洪秀全不愿长期享受王家的慷慨好客,打发结伴而行的追随者返回花县。
冯云山这时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他事先未跟洪秀全商量,突然离他而去,前往桂平县北端的紫荆山。在接下来的若干年内,他把紫荆山区变成了自己的大本营,培植宗教结社,名为“拜上帝会”(也有人认为就是“上帝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当他们后来揭竿而起时,这些宗教结社已经遍布广西东部的几个州县,分布在流向广州的黔江和浔江两岸。在起事的队伍中,至少有若干学者和头面人物,但基层成员主要是客家农民和山上的苗民,他们都是上帝的信徒。
冯云山不辞而别之后,洪秀全以为他回家了,于是返回花县。他惊讶地发现,冯云山不在家中。他定下心来,重操教书的旧业,工作之余,从事宗教思考,写成了几本小册子,后来成为太平天国的理论教科书。他文才不俗,写作风格冷静而简洁。他的传道文章很少发泄自己的激情,主要照顾读者的阅读兴趣和理解能力。或者说,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撰写了适合于中国人阅读的基督教通俗读物。
洪秀全正在潜心做他的学术研究,从广州的基督教教会来了一位姓穆的传教士。洪秀全通过他了解了传教士和他们的工作,于是在道光二十六年或二十七年,洪秀全及其族弟洪仁玕前往广州的教会去听布道。然而,穆教士觉察到洪秀全有政治野心,入教目的不纯,因而拒绝为他们施洗。于是,他们没有接受洗礼就离开了广州。
客家人的宗教组织
大约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中期,洪秀全决定再去一趟广西,到他三年前曾经传过教的地区看一看。在这里,他首次了解到冯云山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决定去紫荆山看望这位朋友。可是进山以后,他得知冯云山正在蹲大牢。于是他立刻前往广州,为此事与总督交涉,他以中国政府与外国所签的条约中允许宗教自由的条款为依据,请求总督下令放人。
洪秀全的请求没有获得批准,他急忙赶回广西。他得到一个消息:冯云山已经出狱,并在四处寻找他。洪秀全又返回花县,却得知冯云山已经回过家乡,现在又前往广西了。洪秀全不想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冯云山,干脆留在家中等待。他一直等到道光二十九年(1849)十月,冯云山才重返家园,把洪秀全带到广西,请他领导太平天国运动。
根据上述情况,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在建立拜上帝会宗教组织的过程中,洪秀全并非积极的因素。太平天国的忠王李秀成在他被捕后所写的自述中明确指出:“谋立创国者,出南王之谋,前做事者皆南王也。”他还说,除了天王之外,只有六个人知晓立国的大策划。洪秀全在初期也许并不了解冯云山心中的大目标,即便他知道,也极少参与为了实现这个大目标所做的实际工作。
道光二十六年和二十七年,南方盗抢成风,来自饥荒地区的盗匪横行无阻,官府没有足够的武力资源来加以遏止,各省乡村的百姓自行团练,保卫桑梓免受侵害。冯云山新建立的宗教结社趁此机会组建民团,有了自己的军事组织。不过,他们谨慎地将没有入会的志愿者拒之门外。不同会党之间有强烈的门户之见,还有敌对的阴影。不过,拜上帝会总体上还是显著地扩充了队伍。
早在道光二十八年(1848),这些民团组织就与官军发生了战斗。不过,这只是一些很小的冲突。这一年,拜上帝会的事业闯过了严重的难关,他们差一点遭到灭顶之灾,然后奇迹般地得到解救。其中的详情很难探明,从结果来看,此年出现了两大情况。其一,拜上帝会与官府发生了一系列冲突;其二,他们的运动从内部发生了转化,变成了谋划立国的大业,需要洪秀全来担任最高领导。
上帝也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作用,他把灵感赐予了后来的东王杨秀清,而耶稣基督则通过后来的西王萧朝贵向凡人训话。如果这两件事发生在冯云山离开紫荆山的时候,就很容易令人怀疑杨秀清和萧朝贵有造假之嫌。然而,拜上帝会的追随者们对此深信不疑,使杨萧二人能够利用迷信巩固和增强自己在组织内的
权势。
冯云山离开紫荆山返回广东期间,拜上帝会的男男女女当中,许多人发生了在昏迷中被神灵附体的现象。会员们记录了神灵的指示,有些杂乱无章的言辞,但大部分都是韵文。洪秀全抵达紫荆山以后,就成了最高裁判。所有的神谕都要由他来审查,确定真伪,宣布哪些是来自天国,哪些是出自妖魔。他把杨秀清和萧朝贵传达的神谕归于天国一类,他说杨秀清传达的是天父上帝的旨意,而萧朝贵口中吐出的则是天兄耶稣的指示。
那时的拜上帝会,究竟有些什么人在争夺领导权,也是一个谜团。但不管是谁在玩弄阴谋,洪秀全承认杨萧二人分别是天父上帝和天兄耶稣的喉舌,就平息了所有的异议,把运动的控制权交到了这两个人手中。但他们还需要一位领袖,这个人非洪秀全莫属。他是这场运动的源头,大部分的宣传,都是凭借他那段传奇故事的巨大力量。
拜上帝会内部这场争夺领导权的斗争是非常激烈的,有可能断送洪秀全的前程。他用这个办法暂时平息了争斗。
天父附身的杨秀清是桂平县的一个山民,住在平隘山,在家种树烧炭为业,并无见识。他在膜拜上帝之后仿佛脱胎换骨,变得精明能干,几乎无所不知。组织内部传说,这是天意的杰作,是敬拜上帝的神秘结果之一。洪秀全后来对他信任备至,将军国大事全部交付于他。但明眼人都知道,此人命运的转变与其说是从无才变为有才,不如说是因为发生了天父附身的神秘事件。
天兄的喉舌萧朝贵是武宣县卢陆峝人,农民出身,在家种田种树。洪秀全把义妹洪宣娇嫁给他为妻,两人的关系便有了家族色彩,所以他得到洪秀全重用。洪秀全对他显然有拉拢的意思,因为他已成为天兄的代理人。此人打仗勇敢刚强,冲锋身先士卒,是太平军早期最杰出的前线指挥官。
太平天国政府在将近三年之后才真正组建起来。但是,在此之前,拜上帝会曾将冯云山从桂平县官牢中解救出来,这是一个接近于奇迹的重大事件。由于这一年拜上帝会与官府进行了几次有预谋的战斗,武力解救冯云山很可能就是战斗的目标。因此,太平天国造反运动的起始,可以从这时算起。这是可以算作太平军起事的第一个日期。
显然,洪秀全那时还没有真正投身于这场运动。虽然他早在道光二十五六年就对一位亲戚提到过他要推翻满清的秘密志向,但他在实践中朝这个目标行走得很慢,至少比冯云山晚了几年。
洪秀全虽然已经成了神灵托言的最高裁判者,但是直到道光三十年(1850)的上半年,拜上帝会的军事组织还分属于几个领导人指挥,正在接受军事训练,洪秀全在其中的地位类似于教主,而非军政领袖。直到六月份,各支队伍才首次在桂平县境内的一个小村庄——金田村集结。这个行动是因客家人和本地人之间的纷争而起。
争执的诱因是一个女孩。一位富有的客家人要娶她为妾,可是她却属意于一位年轻的本地人。客家富人给了女孩的父母一大笔钱,不让她嫁给本地的追求者。本地人纷纷向官府告状,官员们无法摆平这件事,他们建议本地人用武力来捍卫自己的权利。
在这场小规模的战争中,客家人起初占了上风,因为他们勤劳活跃,能够吃苦耐劳。可是本地人在数量上占了压倒优势,又有官府撑腰,客家人被他们逐出了家园。愤怒的客家民团从周边的村庄涌入金田,寻求避难,为了躲避仇家,情愿接受任何形式的宗教崇拜。杨秀清在村子里将他们全部接纳。
洪秀全与冯云山没有参加这次行动,他们当时身陷囹圄,被关在平南县花洲镇的监狱里,西距金田有上百里之遥。
据说他们的被捕,是因贾知县察觉他们图谋不轨,将为大患。
贾知县得到密报,称洪秀全用黄金铸造天主像,高约三尺,供奉高台之上,率徒众礼拜。第二天,发现天主像被盗,洪秀全大怒,处死二十余人。
另有一种说法,洪秀全未塑天父金身,只是雕刻木像一尊,高约二尺,人身虎头,说是天父派来传话的天使,众人叩拜,极为恭敬。
每逢礼拜日,给木像裹上黄绸,置于台上。他们找来气象预报的高手,提前三天挂牌预告阴晴,诡称天父下凡,告知气象。
密报还称,拜上帝会的间谍无所不在,五人一小队,百人一大队,身贴指头大的小布一块,腿上和手臂上各有暗号,分道而行。有的扮成僧道,有的伪装成乞丐,有的假作货郎。每到一处,就在城墙上画一白圈为暗号,想使愚民相信是天神下降。
贾知县感到问题严重,查明洪冯二人为头目,便用计将他们诱捕,同时搜获“逆书”数卷,入教名册十九本。有了证据,贾知县便向郑祖琛报告,请求发兵剿灭此会。
郑祖琛高谈镇静,自诩慈祥,每杀一人,诵佛三日,得到贾知县的报告,踌躇不决。
贾知县说:“洪秀全耳目众多,大人如果觉得他们有罪,可杀即杀,不可杀,就不如放掉。如果长久关在牢里,防不胜防。在下死不足惜,只是不想连累城内的百姓。”
郑祖琛说:“追究到底,株连太多,人命关天,还是立即释放吧。”
贾知县叹道:“我花了一年时间,才将此二人购捕到手,放掉他们,不过一瞬之间,正是所谓放虎归山,为患无已!”
于是洪秀全和冯云山出狱了,赶紧制造武器弹药,开始造反。
但这只是野史传说。洪秀全与冯云山是不是被官府释放,是令人怀疑的。事实更可能是,杨秀清在八月份指挥一支联军把他们营救出来。这次战斗,有人称之为“首义之战”,或称“迎主之战”。这是对太平军起事日期的第二种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