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拟旨吧,传谕李星沅和周天爵:命李星沅为钦差大臣,颁给关防,驰驿前往广西剿办逆匪;令周天爵署理广西巡抚,一并驰驿前往。李星沅从湖南前往广西,程途较近。别忘了告诉他,朕叫林则徐查访的那些事情,他都得给朕查个水落石出,如实奏来。周天爵程途较远,到任尚需时日,就让劳崇光暂代广西巡抚吧。”
咸丰算了一下,他已从湖南、贵州、云南等省,向广西调派六千兵力,都会陆续开到。李星沅和周天爵两名文官到任,加上武将向荣和张必禄,班子够强大了,没有理由平定不了广西。
可是,咸丰刚刚敲定广西的剿匪班子,前线就有了新的变数。老将张必禄好歹是走到了广西,但是未跟匪徒交手,便步林则徐的后尘,在浔州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站。好在武将还有一个向荣,已经上前线领兵打仗。他手下的兵力已经大大增强,因为张必禄留下了他带到广西的三千云南兵。
向荣一到前线,便亲手打了一个胜仗。他探知武缘、宾州和庆远等处都有土匪活动,亲督官兵驰往庆远一带,发现二千多名会党驻扎在龙门司的索潭圩。向荣用了一点心计,担心会党闻风逃走,一路偃旗息鼓,打算出其不意,打个措手不及,将其聚歼。他令部队马不停蹄,火速进攻,一举击毙几百名会众,又火攻敌营,烧死不少会众,逃跑者坠落山崖,伤亡惨重。向荣俘虏了几十名会党,缴获枪炮器械多件。武缘和宾州方面,官军同时发起攻击,也颇有斩获。
向荣一打胜仗,就会有雄赳赳的自我感觉。他摆出了前线统帅的架势,告诉皇帝:在他的统一指挥下,可以很快完成广西的剿匪战役。
向荣的自信感染了咸丰。他立刻对这位四川老将提出表彰。
向荣甫经到粤,即能身先士卒,激励将弁,实属忠勇可嘉,均堪嘉奖。
向荣的自信误导了皇帝。咸丰认为广西剿匪已完成第一阶段。平乐和柳州一带,自从陈亚贵就擒,已经安定下来。现在,如果集中兵力围攻浔州、庆远、思恩一带的贼匪,就能使其他匪股望风披靡,溃不成军。只要两广交界处严密设防,匪徒就无法四处逃窜了。
咸丰远在北京,遥控南方战事,顾虑到方方面面,发布的指示,都很中肯。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趾高气扬的向荣,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劲敌。大规模内战的序幕,其实还没有揭开。
劳崇光也在进一步误导最高决策者。他接到暂代广西巡抚的谕旨以后,揣摩皇上已经原谅了招降张嘉祥一事,积极性大为提高。不出十天,咸丰接到他和向荣的奏报,声称庆远一带的匪徒经过官军追剿,基本上已经肃清。
向荣真是神了。咸丰想道。怎么他一到广西,柳州周边和庆远等地的匪徒就已歼除殆尽?看来只要用人对路,一省的动乱不难平定。咸丰的错觉形成了:广西剿匪可以速胜。浔州和南宁两地,固然还有盗匪作乱;但有了向荣这员老将,战斗将会十分顺利。李星沅和周天爵这两位能臣还没出场呢,他们到任后,广西军务定会办得更为顺手。
咸丰心里夸着向荣,发出的上谕却颇为慎重。他指出,左右江一带的匪徒势力尚在蔓延,浔州府的大黄江和桂平的金田村,以及附近的平南和郁林等地,贼踪出没,人数甚多。他叫李星沅不去桂林,直接赶赴柳州,与劳崇光和向荣互为声援。周天爵也不要待在省会,必须驰抵军营,集结兵力,分路围捕。他相信,如此部署,广西这个多事的省份,很快就会看到和平的曙光。
这道上谕强调了浔州府的大黄江和桂平的金田村,算是触及了广西大造反的症结。但咸丰并不知道大黄江一带的大山里隐藏的对手是谁,也无法估摸对手的能力。他认定广西剿匪可以速胜,几乎是毫无根据的判断。
清廷闹腾了大半年的广西剿匪,因为前线将帅的误导,造成中央政府的盲目,因而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一个想当将军的四川兵
在咸丰大举向广西调兵的同时,一个二十二岁的志愿兵投入了广西的剿匪。
这个年轻人名叫鲍超,来自天府之国。大约在张国梁向官军投诚的时候,他就离开了长江三峡下游出口处的家乡夔州,千里跋涉,踏上了湖南红色的热土。
鲍超怀着在战火中发迹的梦想,决定离乡背井。他此来湖南,不是淘金,也不是寻情,只是为了战争。他听说湘南正在打仗,朝廷的军队正在打击李沅发领导的一伙反贼。鲍超渴望投身军旅,在战火中镀金,由一介草民上升为军官。
乱世给许多原本前途无望的人提供了机会。清廷把投降的强盗张嘉祥引入了官场,说明仕途的大门,对于从前没有资格担任一官半职的各色人等,已经打开了一条缝。新皇帝虽然并没有刻意要从科班取士以外的途径去寻找信得过的臣子,但是身处内战前线的官员,已经在劝说他对作战勇敢却没有功名的草根人士委以官职。
所以,鲍超的梦想,很可能在这场战争中实现。鲍超想在军旅之途飞黄腾达,算是抓住了时机。
关于鲍超的这次投军之行,有一些无法证实的传说。有一段野史,说他在这次旅行中并非孤身一人,而是有一位女性陪伴。此女有可能是他的妻子,也可能是别人的太太。这是一次类似于蜜月的浪漫之旅,不论男女主人公是合法夫妻还是野合鸳鸯,都给小说家留下了很大的联想空间。他们可以将鲍超此行打造为一段罗曼史,任意改变鲍超的初衷。然而正史并不支持这种说法。给鲍超写传的人认为,他此次出山是为了当一名捍卫朝廷的英雄。即便经过查证,他的此行确有异性相随,掺杂了儿女私情,那也只是一个男人在追求功名时捎带爽一把。
老派中国人的身份符号除了姓氏以外,还有名和字。鲍超姓鲍,名超,字春霆。他的字是他当上武官以后,湖北巡抚胡林翼给他改的。原来的字不是如此生猛,书生气很浓:春亭,春天的亭子。胡林翼认为亭台楼阁不足以象征这位英勇无双的武将,给他改字春霆,把他比喻为振奋人心的第一声春雷。
鲍超的确是雷霆一般的猛将,是千军万马之中的雷人。凡是对他的战争事迹有所风闻的人,都很容易误解他的形象,以为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其实大谬不然。见过鲍超的人都知道,他只是中等个头,生就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看到他你会产生一种印象:稍重一点的衣服,似乎都能把他压垮。
就是这么一个人,却有万夫不当之勇。
湘军大佬里面,很有几个不可貌相的典型。湘乡人罗泽南没有英武的外表,近视眼,还不善驰马。谁也看不出这个学者还能上阵杀敌。
衡阳人彭玉麟,恂恂儒者,和蔼可亲。看到他随和的表情和打扮,无法想象他在战场上凌厉无前,在官场上执法如山。
善化人杨载福也是军魂的化身,敢于顶着炮火冲锋,重伤不下火线。但他浑身没有一丝猛男的粗鲁,言语间意味深长,相貌也很儒雅。
鲍超和他们一样,外表跟行为风格取向相反。其内在的风骨和性格,不熟悉他的人,无法根据外表揣摩出来。
鲍超出生在夔州府的奉节县。传记中没有关于他父亲的记载,只知道他的继父鲍昌元是夔州协标的骑兵。因此,他算得上军人的后代。
童年的鲍超跟着生母刘夫人,生活清贫。成人后过了一段独居的日子。他没有念过书,少年时代缺乏宏大的理想。为了能够填饱肚子,他只想当一名下级军官。这个追求显然和他继父的职业有关。他很羡慕继父军营中的那些小军官,每月有几升米的俸禄。有了这点米,他就得以奉养母亲。
抱负虽小,也能鞭策年轻人进步。鲍超知道当军官必须有一身好武艺。于是他专门致力于练习枪法,朝夕苦练。每次持枪,都用砖石悬吊在前肘上,起初悬吊一二斤,逐渐加重到十几斤。练得久了,百发百中。
道光二十五年(1845),鲍超十七岁,去考协标的守兵。缺额只有一个,参考的却有六十人,中选的几率,比科举考试的录取比率高不了多少。幸好他本领过硬,每次考试都是名列第一,将官和营官几次淘汰挑选,都无法把他刷下去。于是得以入伍。
人的愿望总是具有阶段性。鲍超虽然是为了几斗米参军,但一旦有饭吃了,愿望就开始升级。人是贪得无厌的高等生物,他们心中的梦想似乎是没有止境的。
鲍超在部队里待了些日子,想法就不安分了:想我小鲍武技虽精,却只是匹夫之勇,何以出人头地?于是他开始了文化追求,给自己开了励志课。他要从书本中寻找奋斗的楷模。
嘿嘿,鲍某我得读一读那些大人物的传记了。
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说部》。云台阁、凌烟阁供着画像的那些功臣将相,他们做过的事情,不是都记在这本书里么?郭汾阳、岳飞的事迹,书里面都写得清清楚楚。
哎,鲍某我不识字,怎么办?那就请读书人来给我讲解吧。有空就去请人给他念书。一经入耳,就牢牢记住,再也不忘。还要咀嚼思考,悟彻当时成败得失的原因。
世上只听说过读书郎,没有听说过听书郎。其实听书同样可以成才,只是或许比读书成才需要更多的天赋。听了,能够记住,能够思考,能够彻悟,不是比读书背书更难一点么?
鲍超就是这么一个难得的人才。他大字不识几个,读书比较难,走了听书这条路,不仅确立了志向,有证据显示,也为他今后成为将才提供了军事谋略。
鲍超听书听了十九个年头,到了同治三年(1864),和他同时代的名臣沈葆桢(林则徐的外甥加女婿)给皇帝上了一道折子,盛赞鲍超的军事才干。
沈葆桢做了一个总结。鲍超带兵打仗,都是谋定而动,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即便是仓促遇敌,也要挖掘深沟,加固壁垒,向四面八方派出探子,尽快掌握敌情。然后亲自率领部属勘察阵地,对于敌营的前后左右、山川向背、途径纡折,了然于心。回营后,询问诸将:“谁愿出战?立下军令状!”
这时候,总有将领自告奋勇。鲍超将任务一一派定,在大厅的地上画出地图,标明敌垒,令诸将讨论进兵路径,行动次序,各部任务,让大家犹如亲临战阵。
第二天进行实战。军令一出,部队悄然无声,胆大的不会冒进,胆小的不会退缩,奇正分合,万众如同一身。发现有人退缩,哪怕是副司令,也要当即军法处置。鲍超身临前敌,将士功过,历历在目,中下级军官个个称职。每战一地,将士不用当地人。他很懂得人性的弱点,将士在战场附近有家室,就会有所眷恋,不能舍生忘死。他的部队中,官兵彼此没有亲友故交的关系,这是防范人性的另一弱点:将士彼此庇护,就会违反军规。
沈葆桢这段话,很好地总结了文盲鲍超的军事谋略,说明鲍超取胜不是单靠莽撞,而是有强大的智力因素作为支撑。有人简单地把他的才干归之于“天生”,其实是忽略了他靠耳朵深造的这个事实。
鲍超以一个四川粗人的身份,投效湘军,战绩煌煌,跻身于湘军大佬之列,应该说,耳朵帮了他的大忙。鲍超的事迹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忽略了靠耳朵来吸收知识、掌握本领的人才,不要用会不会读书写字来划一条杠杠,把听书人从人才库里面遗漏掉。
且说鲍超听了许多名人传记,更加羡慕古人忠荩之名,羡艳将帅号令风雷的宏伟气象。他毅然决定:我要冲天飞起,挥舞鲍字大旗,号令千军万马!
小鲍的愿望大大膨胀了,但仍然比较单纯,就是盼望打仗。不打仗,怎么出得了英雄?不打仗,在部队里窝一辈子,也别想四海扬名。
鲍超运气好,他想打仗,很快就有仗打了。
前面说过,道光二十九年九月,新宁人李沅发造反,官府调兵剿捕,长久无功。鲍超听说此事,立马辞去吃粮的兵额,骑上一匹快马(也许还搂着一位美人),星夜驰往湖南,希望马上立下战功。
然而好事多磨。鲍超赶到湖南,李沅发已被官军抓住。湖南这地方是没有仗可打了。
鲍超好一阵失望。可巧,不久就听说新宁南边不远处,广西境内盗匪四起。皇帝为了对付那些逆贼,命令湖南提督向荣前往广西会剿。
好啊,向提督是咱们四川人,何不立马跑去投效?于是鲍超加入川勇营,跟着部队向广西开进。
鲍超很快就来到了广西前线。在早期镇压广西会党的官军队伍里就有了鲍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