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皇帝挽林则徐联:
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军国;
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五十步莫笑百步
由于郑祖琛的软弱,闵正凤的玩忽,督促广西剿匪的第一份中央文件发出之后,三个多月过去了。咸丰陆续得到奏报和情况反映,广西的情况一天不如
一天。
看起来,郑祖琛是完全靠不住了,必须采取更得力的措施。咸丰把军机大臣统统召来,急切地说道:“朕要再发一道上谕,督促广西加紧剿匪。”
祁俊藻问道:“发给哪些人?还是发给郑祖琛吗?”
咸丰沉吟一会儿,说道:“郑祖琛为官三朝,从知县做到总督,颇有清誉,朝廷对他不薄,为什么现在昏聩到如此地步?此人快有七十岁了吧?唉,真是越老越糊涂!两广的事情还得靠徐广缙把舵。此人五十出头,年富力强,去年虽曾违拗先皇旨意,不让英夷进城,可他那一闹,还真把英夷唬住了,先皇还不得不给他嘉赏。”
“皇上的意思,是给徐广缙下旨?”祁俊藻问道。
“向荣应该上任了吧?朕记得,他和杨遇春都是四川人吧?川人能征善战,想必他一到广西,就会有捷报传来。对了,张必禄走到哪里了?此人也是籍隶四川,朕记得他在新疆平叛时出过大力,任过四川、云南、贵州三省提督。难为他七十出头,还要再次出山效力。把朕的意思,告诉徐广缙、向荣和张必禄。朕初登帝位,不依靠他们出力,还能依靠谁呢?”
民众的上访提醒了咸丰,他意识到民情和民心的重要。官员不作为,民众呼吁他们剿匪,可见广西百姓渴望平定动乱。咸丰指示:上谕中要强调民间蕴藏着巨大的积极性,官员必须重视,不论是绅士、商贾还是普通百姓,只要出钱出力,朝廷都要给予表彰,甚至可以授予官衔。他向南方的国民发出一个重要的信息:靠着战功或捐饷,就能从朝廷换来官位。
退朝以后,咸丰还是放不下心来。广西盗匪打出了“替天行道”的旗帜,这件事令他非常不安。他越来越觉得天地会那帮盗匪不可小看。他们不是奸淫掳掠而已,还要颠覆大清的政权。一群草莽蟊贼,竟然想把他这个皇帝掀下龙椅,怎能掉以轻心?想了一宿,他决定向广西大量增兵。徐广缙从广东调去的那点兵力太少了。广西周边的省份都要动员起来,必须把反贼扼杀于萌芽之中。
第二天朝会,他向军机大臣咨询:“广西附近有什么得力的部队?”
祁俊藻回答:“回皇上,湘西的镇筸兵骁勇善战。”
咸丰说:“马上给裕泰和骆秉章发一道上谕,叫他们从镇筸等标营中选派精兵二千名,挑选得力将官分别统领,迅速驰赴广西,听候徐广缙等人调度。朕还得准备一支预备队。叫乔用迁从贵州绿营中预选精兵二千名,以备调拨。”
祁俊藻问道:“增调部队,军饷从哪里出?”
咸丰说:“广东不久前不是往湖南解运了二十万两银子吗?叫骆秉章拨银十万两,迅速派人解赴广西。户部也得拿钱,筹拨一二十万两,立即运往前线,以解燃眉之急。”
这时,殿下有人说道:“皇上,微臣有本要奏。”
咸丰抬眼一看,原来是兵科给事中袁甲三。此人身任军事监察之责,想必所奏之事与广西军事相关,于是叫他呈上折子。
袁甲三道:“微臣奏参广西巡抚郑祖琛和广西提督闵正凤。广西盗贼充斥,蜂屯蚁聚,形势严峻,已非一年,郑祖琛却一手隐瞒。他八月三日曾奏称军务告竣,请求来京陛见,可是只过了十几天,他就加急奏报修仁和荔浦等县失守。如果说十几天前毫无察觉,岂不是漠视封疆,形同木偶,罪莫大焉!闵正凤纵贼养寇,畏葸无能,也应一并查明严参。”
咸丰心想:这个袁甲三奏得好。朕正想树一两个反面典型,借以树威,苦于没人呈递参折。他立马说道:“军机处拟旨,传谕徐广缙,令他对袁甲三所参各条,秉公查核,据实奏参!”
咸丰调兵筹饷,一道又一道圣旨发往各地。他刚刚松了一口气,不料九月十三日,又看到通政使司通政使罗惇衍的一份奏报,不由心中一懔:广东也有盗贼,怎么没见徐广缙奏报过呢?
罗惇衍的职位相当于内阁秘书长,有一些情报来源。他给皇帝讲了一个故事,点明广东盗贼横行的实况。六月间,几千名匪徒围攻肇庆府所属的广宁县城。知县倒是有心为朝廷保全此城,却又担心打不过匪徒,竟然别出心裁,叫人跟匪徒谈判:你们不是要抢财物吗?本县不劳你们来抢,送你们二千五百两银子怎么样?这总可以放过广宁了吧?这一招还真管用,匪徒同意撤走,放出话来:“弟兄们,广宁不打了,咱们去英德和清远一带活动。”
咸丰看到这里,气得直拍案几:“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堂堂七品朝廷命官,一县主宰,竟然向盗匪行贿,放任他们去攻其他城市!”
罗惇衍说的另一件事更气人。七月初,还是那股匪徒,直扑韶州府所属的英德县。驻防军队的千总梁恩升,还算对得起朝廷,能够带领民兵抵御。可是此人武功太弱,成了匪徒的阶下囚。奇就奇在匪徒并不杀他,竟然拿他做人质,向官府索取几百两银子。
咸丰向军机大臣们吼道:“这个梁恩升,究竟是剿匪,还是送给人家绑票?”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言。他们知道,这份报告后面还有更奇妙的内容,皇上看了,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子。
广州府所属的清远县,是出行者的水陆必经之路。匪党们看中了这个地方,从七月十五日开始,公然在各个隘口设卡,拦截往来船只,对行李货物抽取重税。
这股贼匪头目不少,名字奇奇怪怪,有黎东狗、单眼德、大鲤鱼、大头羊等名目,号称有八千子弟,与广西沟通一气,枪炮武器“各极精良”,肆行无忌。本年以来,没有听说地方官严办过一个案子,所以贼匪无所忌惮。
通过罗惇衍的分析,咸丰对广东的干部队伍有了清醒的认识。广东官军的诸位军长出卖空出的军官职位,中饱私囊。师团营连级军官克扣部队军饷,虐待士兵。府厅州县的地方官放纵盗贼残害百姓。前任省级大员养痈贻患,现任督抚派了高级将领攻剿盗贼,但对付不了贼寇的游击战术。天地会部众越打越多,官兵越来越单弱,难操胜券。广东要想剿灭盗匪,必须大力征兵。
罗惇衍反映了情况,却想不出有效的对策。他说,朝廷的规章制度,也许是无法约束南边的那些官员了,只能请他们扪着良心想一想。他吁请广东高官严令部属“激发天良”,为民除害。这种激昂愤慨的呼喊,咸丰听得多了,听上去满腔忠义,其实有气无力。
出乎大臣们意料之外,咸丰皇帝看完奏报,没有再发脾气。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雷霆大怒也无济于事。官场必须整肃,剿匪迫在眉睫。他身为一国之主,必须做出冷静的决断。
那一夜,年轻的皇帝彻夜未眠。广东广西的官场,已经彻底糜烂,很难指望原班人马打败匪徒。徐广缙指责郑祖琛隐瞒匪情,放任逆贼,他自己不是一样吗?这样的官员,怎能替朕挽回大局?他连广东都搞不定,岂能靠他摆平广西?一定要派一名能干的大忠臣去广西,才能迅速打开局面。可是,谁能担负起这副重担呢?
事有凑巧,第二天上朝,祁俊藻奏道:“内阁中书左宗植向微臣推荐一人,或许可以办理广西军务。”
咸丰忙道:“快说,是谁?”
“林则徐。”
咸丰一听这个名字,顿时龙颜舒展。对呀!朕怎么忘了这位肱股老臣呢?这是一个众望所归的人物。先皇虽然处分过他,但据说王鼎死后,先皇经常听到空中有人呼唤他的名字,所以不久就赦免了这个功臣,重新起用,委以重任。林则徐未将个人荣辱放在心上,仍然忠心效力。陷害林则徐的穆彰阿,朕在削夺他的权柄,也算是替林则徐出了一口气。如今朕令林则徐出山,他定会替朕把广西的差事办好。就这么定了!
咸丰年纪不大,对前朝的事情却有自己的是非判断。他不喜欢穆彰阿,憎恨他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养奸;伪学伪才,逢迎主意。更可恶的是固宠窃权,在鸦片战争中倾排异己。有碍于己,必欲陷之。耆英无耻,丧尽天良,穆彰阿同恶相济,尽力保全。他仗着道光爷的恩宠,怙恶不悛,竟然对新皇怀有二心。咸丰登基之初,他遇事模棱两可,缄口不言。几个月后,则渐施伎俩,用心阴险。潘世恩等人保荐林则徐,穆彰阿却多次从中作梗,硬说林则徐体弱多病,不堪录用,妄图蒙蔽新皇。咸丰把穆彰阿赶出权力核心,林则徐已经得知,无疑感到快慰,如今皇帝遇到难处,需要林则徐效力,相信他一定会万死不辞。
咸丰拿定主意以后,向内阁颁发上谕。他首先提到广西的民生,把广西剿匪的意义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说,广西的匪情已经十分严峻,各地民不聊生,令他寝食不安。
民生一日不安,朕心一日不释。
他接着说,为了解决广西的问题,他要派出最为得力的大员,任命前任云贵总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颁给关防,令他火速驰赴广西,会同郑祖琛、向荣、张必禄三人,督率藩司劳崇光,悉心剿抚。林则徐前在云南办理汉回军务,快刀斩乱麻,平息事端,才干超群。相信他此次赴任广西,定能荡平丑类,绥靖岩疆。
咸丰选定了广西戡乱的大帅,决定让徐广缙留在广东剿匪。徐广缙此时也不敢再隐瞒匪情,他和广东巡抚叶名琛奏报,佛冈剿匪的官军,遭到匪军打击,部队溃散,文武官员都遭围困。
咸丰看了奏报,叹息一声,对大臣们说:“匪徒竟然围困官军,也太猖狂了!为今之计,惟有大集兵力,四面兜剿,才能迅速扑灭。徐广缙就不要去广西了,专办广东军务吧。”
起用前朝勋臣
道光三十年(1850)九月底,六十五岁的林则徐在福州家中拜领圣旨,以及钦差大臣的关防。展开圣旨一看,不由一阵晕眩。林则徐一直卧病在床,对于广西动乱知之不详。可是圣旨令他“星驰就道”,就任广西剿匪大帅,可见年轻的天子心急如焚。
这些天,天气转凉,林大人又犯了脾胃虚寒的老毛病,正在拉肚子,身体虚弱得不行。但他接到圣旨,并无推辞之意。他对儿子林汝舟说:“朝廷有难,天子还记得我这个老臣,信赖有加。可惜为父病入膏肓,只能勉为其难了。”
林汝舟说:“广西的情形委实不妙,皇上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吧。可是父亲身体欠佳,此去广西千里迢迢,怎能担此重任?朝廷难道就别无人选了?圣旨已经接下,父亲究竟去不去上任呢?”
林则徐道:“唉,皇上命我为钦差大臣,交付兵权,那是对为父莫大的信任啊。二百多年来,朝廷从未轻易把兵权交到汉人手中。像为父这样得到皇上信任的汉人,能有几个呢?既然国家有难,朝廷倚重,为父怎有推辞之理?”
“天下岂无干才,非得父亲出山不可?可惜藏匿民间,不为朝廷所识。父亲,您老记不记得,去年十一月间,我们从云南回家,途经湖南,您老特意派人前往湘阴去找左宗棠,请他到长沙一见。左季高不就是难得的干才?唉,可惜他如今还只是一个举人,无法为朝廷出力。”
“为父当然记得!”林则徐说,“左宗棠虽然屈居山野,却难得一身傲骨。记得为父发配到新疆九年之后,蒙道光爷赦免,道光二十八年出任云贵总督,代理安顺知府胡林翼就曾向为父推荐他。胡润之说,湖南有个左宗棠,品学为湘中学者第一。为父叫润之转告左季高,请他来云贵总督署任职。那一次,他婉言谢绝了为父的邀请。”
提起左宗棠,林则徐的精神突然清爽了许多。父子二人回想起左宗棠跟他们一家人在长沙的那次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