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齐洹如此知趣,符籍心里少不得十分满意,排场自然也要给足了。当日早朝会上,鸿胪寺卿甄寄便得兖王旨意,虞国君臣归降,当以喧鼓礼厚待之。
所谓金鼓喧阗,但凡国宴上出现四金六鼓,便是兖王接待属臣部曲的最高规格,亦足够彰显圣眷优渥。
甄大人被酿在闲职上“尸位素餐”已久,骤然得了件像样的差事,早就摩拳擦掌,恨不能一心扑在上头,以身许国了才勉强算得尽忠职守。
甄寄奉旨筹办受降礼后,做的头件事便是奏请兖王,令大理寺接掌了城南驿站的防卫。听闻那质子在驿站受了不少屈辱,若是任由其自生自灭,只怕还不等虞国使节千里迢迢赶赴平邺城,他倒先一步魂归故里了。
常坚是个忠实良善之人,又一向公道正派,由他负责看护虞国质子,甄寄自然一百个放心。当然,这样的主意,咱们甄大人也多亏得了揆敬侯的提点,才能如此福至心灵。
为表感激,那日晚间,甄大人趁符晏来府上蹭吃蹭喝之际,“情真意切”地牵起侯爷的衣袖,满脸动容道:“侯爷……你不会真有那方面的偏好吧?”
自打大理寺接管了驿站以后,齐蘅的日子一下从容了不少。常坚虽是一介武夫,心思却尤其细腻,他察觉了齐蘅的女儿身份,顾及男女有别,专门从掖庭司里给她挑了两个靠得住的仆妇,二人除每日洒扫适逢外,捎带也行了看管之责。
齐蘅倒是并不十分在意,她将自己关在房中,接连几日不发一言。仆妇送进来饭菜茶水,她略略碰过几下,就撂在一旁看也不看了。常坚见齐蘅安分守己,从不挑生事端,便将她房间附近的侍卫裁撤了几个,也省得教她看见了心烦。
不知怎地,常坚发觉自己总是对眼前这个女子有些牵挂不下。许是看到她受人欺辱时慞惶无措的样子,心生了怜悯之情,又许是钦服她为保家国安定,只身犯险的胆识和大义。常大人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职责,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日常起居上予她些许照拂罢了。
是夜,亥时过半,齐蘅的房中仍然透出隐隐烛光。眼下正是衙役们换班的时候,门前的守卫一下宽松了不少。驿站后门倏然闪过两条黑影,紧贴壁根悄没声地疾行,廊檐投下的阴翳恰好遮住了他们的大半身躯。
黑影蹿至齐蘅门前,四下打量一番,小声地敲了三下窗棂。这时,房门从里面被人打开了一道缝隙,那黑影闪身进到屋内,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齐蘅身着一袭家常衣裳,发间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花,鬓角整齐,显然还没有就寝的打算。案上,一盏酽茶已被饮至半干,一卷《潜夫论》随意地摊在一旁,微微卷起的页角仿佛暗示了读书人心头的惴惴难安。
“臣见过公主殿下!”聂安压低声音,向齐蘅行了个大礼。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男子,他用宽大的檐帽遮住了自己的整张脸,行走时姿态有些僵硬,仿佛腿脚受了不轻的伤。
男子伸手摘下斗篷,见了齐蘅“扑通”一声跪下,整个人几乎匍倒在她跟前。齐蘅被吓了一跳,不由得退后几步。
那人半晌没有起身,直到聂安在一旁小声提醒道:“鲁将军,咱们不能在此地耽搁太长时间,你先起来,有什么话便赶紧说吧。”齐蘅闻言,顿时心下了然。
原来这缁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先虞国左将军鲁挚。想当日他在朝时身居高位,三年前迎娶长公主齐瑗,一时间更是风头无两,说起来私下无人时,齐蘅还得称呼他一声“姐夫”。
齐蘅得知了来人的身份,脸上顿时变了颜色。当日虞国覆亡后,鲁挚与兄长齐洹一同被北府军俘获,没过多久,他便率领虞国残部向郭戍投诚。于是几国间风传,“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的故事今日算是亲眼得见了,亡国灭族,果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齐蘅一想到父王在位时对鲁挚颇为器重,还将自己的长女许配给他,可他却偏偏在国破家亡之际做了降臣,便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给这个昔日的军中长城什么好脸色看。
“将军何故施此大礼?如今你已是兖王座上宾,我却不过区区阶下囚,连明日在哪也不知道,又怎敢劳你深夜谒见?”鲁挚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对上的只有齐蘅那双冰冷尖锐的目光。
聂安知道公主为鲁挚率部归降一事心怀芥蒂,于是在她身旁轻声劝解道:“殿下,鲁将军不是没有骨气的忘义小人,想来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殿下何不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呢?”
齐蘅看了眼聂安,目光又意味深长地在鲁挚身上逡巡了一会,她沉吟片刻,慢慢踱回案前,坐定后沉声问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鲁挚一只手撑地,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齐蘅发觉他的左腿似以一种奇异的姿势蜷曲着,不觉有些诧异。鲁挚狠狠咬了下舌尖,逼迫自己止住了眼泪,压抑着心中悲愤低低说道。
“我知殿下必然在心里将我当成忘恩负义之徒,唾骂了无数遍。鲁挚不敢有怨言,只是公主殿下,你我相交多年,又因长公主的缘故结为姻亲,鲁挚为人如何殿下岂能一无所知?戎马七载,我为虞国立下汗马功劳,如此才得了君上器重。若我当真德不配位贪生怕死,主君和虞国百姓哪里能容我到今日?”
齐蘅有些疲惫地拧了拧眉心,唇角不由得浮现了一丝苦笑道:“可人都是会变的,将军纵有赫赫战功傍身,仍是让兖军仅用半日不到就攻破了城门。齐氏一门尽遭屠戮,我长姊你发妻受尽凌辱,死后尸身还悬于城门之上,你便率众降了敌雠。如此作为,你还想让我作何评判?”
鲁挚闻言,话里话外便有几分急切道:“公主,众人眼里的真相未必作得了数,须知有时眼见也未必为实啊殿下!”
他见齐蘅一脸若有所思,忙紧跟着又道:“您难道从未想过,兖军侵占我北疆如入无人之境,只用了三月时间便一路南下直杀国都,之后更是轻轻松松破了城门、血洗了宫城,殿下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显得太过顺畅,您难道不疑这其中有其他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