棨康元年,新君登基,万物复始。平邺城在一场鹅毛大雪中迎来了新的一年。城外官道上,一辆三驾马车正顶着风雪,缓慢前行。马蹄在厚重的积雪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但很快就被新落下的雪花匆忙覆盖。
马车老旧但很精致,车身四周用厚软的锦缎遮盖的十分严实,空隙部分也用黄麻纸填充地严丝合缝,舆内温暖异常,简直透不进一丝寒风,舆驾前的旌旗在北地的风雪中猎猎作响,但上面的国号已经模糊不清,依稀辨出是一个“虞”字。
马车中端坐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身穿缁色皮氅,面容素净,气度清逸卓绝,一双秋水剪瞳里虽无波澜,却盈盈然仿佛星子沉河,耀动着细碎的光。
只见他发髻高绾,单以白玉冠束之,除腰间配着一枚新月形玉玦外,周身再无过多装饰。衣上的风毛随马车的颠簸,轻轻搔动着他的下颔,少年伸手抻了抻领口,顺带着活动了下僵硬地脖颈。
忽然,车身一阵剧烈的摇晃,少年感到马车好像陷进了什么东西里去。只听赶车的小仆迭声在外叫嚷道:“公……子,外头风雪太大了,车轮陷进坑洼里,一时半会是走不了啦!”
少年默默叹了口气,略想了一会,温声嘱咐道:“璞烟,把笼头卸了,找个能歇脚的地方躲一躲雪吧。”那名唤璞烟的小仆轻快地应了一声,这要了命的风雪,扑在脸上和刀割一样叫人难受。
兖国地处平原,冬天最易受寒流侵袭,暴雪时常迁延数月之久,百姓纷纷闭户过冬,靠着每家每户地窖里的白菜和腌肉维持生计,城外的官道更是人迹罕至。
璞烟正要依言卸下了马背上的笼头,忽然听到身后一阵悉索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影已经到了跟前。“禀公子,前面不到一里的地方有一处放鹤亭,请公子移步亭中暂避风雪,车的事情交由属下处理。”
少年挑起车帘向外瞧了眼,闻言微微一笑,心道:“放鹤亭,倒是个风雅的名字。”
少年携小仆在雪地里行走了不多会,果然看见前方有一座直檐小亭,亭上积雪覆盖了几层,檐角结了长长的冰挂,四面还有几张残破的竹帘,堪堪能够挡住一部分风雪。
璞烟一面为少年掸去衣领上的雪花,一面不住嘴地抱怨道:“这兖国真是个蛮子才能久待的地方,一路上不是风就是雪,连个日头都见不着。”少年轻声斥道:“好了,说这么多话不怕舌头冻掉了吗?”璞烟吐了吐舌,从怀中掏出一只烧得正好的鎏金手炉,塞到少年手中。
这时,方才雪地里的身影也闪身进了亭子,帘子掀起的瞬间带进了一阵疾风和细碎的雪子,璞烟赶忙三步并两步地上前将帘子放下,忍不住回过头嗔怪道:“聂安,你就不能稳重点么?公子的身子骨原本就弱,这要是见风受了寒,看你回去怎么同王上交代!”
少年失笑:“满宫上下就属你最不稳重了,倒有脸说别人!”小仆有些不服气,冲他二人扮了个鬼脸,别过身子蹲在亭子的一角,使起了小性子。
少年见状有些无奈摇了摇头,见聂安一脸讪讪,于是噙了温和的笑意好言安抚道:“不必理会他。咱们大约还要多久才能赶到平邺城?”
聂安见问连忙照实回禀:“距离最近的地阙门大约还有三十里地。公子放心,待风雪稍停咱们便可继续赶路,不会耽误行程的。”
少年颔首,嘱咐他二人在亭中暂且歇息,自个儿则捧着暖炉望着亭外漫天的大雪,默默想起了心事。
突然,亭外传来几声马的嘶鸣,听动静仿佛是有人下马后匆匆朝着亭中奔来。聂安瞬间警觉,起身护在了少年身前,一面将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少年依然不动声色,眉心之间却隐约浮上了一层忧色。
那人几乎是一路狂奔着到了亭前,掀起竹帘后发现亭中已有三人,不由得愣了愣,一阵猛烈的北风灌进衣领,他赶忙放下帘子,几乎是三步做两步地钻进了亭子中。
聂安迅速打量了来人一番,只见他身着半新不旧的藕荷色直裰长衣,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鹤氅,即便双眉和鬓角都挂满了雪白的冰渣,依稀也能看出是个星眉剑目、丰神俊朗的美男子。
那人冻得哆哆嗦嗦,一面朝手上哈口气,用力搓揉了几下掌心,一面又毫无矜持可言地使劲儿抖动了几下身子,冰屑窸窸窣窣掉落了一地。聂安见他除了有点神似街头卖艺的猴子外,其余似乎并无不妥,于是放下了按在腰间的左手,重新退回了少年身后。
放鹤亭本就是个供人歇脚的路亭,小的不能再小,一下子挤进了四个人,原先逼仄的空间显得更加捉襟见肘。聂安踌躇了一会,在那少年耳旁说道,“公子,我去给马匹喂点粮草,天寒地冻马又赶了这么远的路,肚里没食儿吃不消的。”少年探手接了一把雪花,发现比刚刚要小了许多,于是点头应允道:“喂完早些进来。”
那位“须发皆白”的美男子见状,大约是觉得自己占了人家的地儿,有些不好意思,十分识趣地减小了动作的幅度,从上蹿下跳的街头猢狲变成了姿态矜持的山上猴王,时不时抬手拂去鬓角冰花融化以后涓细的水流。。
“猴王”本人不拘小节不甚在意,那少年却踌躇了一会,从宽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到他跟前,轻声道:“还是擦擦吧,外头比这亭子里冷,雪水湿了衣服,一会出去恐着了风寒。”“猴王”愣了一愣,旋即爽朗地笑出声,露出一口齐整的白牙。
他从少年手上接过帕子,两人的指尖不经意触碰了一下,少年脸上登时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男子见状有些奇怪,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帕子边缘处的一节翠竹吸引了,不禁脱口赞叹道“好精致的绣工”。少年闻言唇角微微翘起,形容间颇有几分羞怯,璞烟却在一旁抢着得意道:“那是自然,我们虞国的绣娘最是手巧,平绣十四针法可是闻名六国的!”
少年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自明。小仆自知失言,吓得打了个激灵再不敢出声。少年沉吟片刻,旋即正经了神色,敛袖朝那男子行了个长揖,道:“在下齐蘅,字猗瞻,打虞国来此游历,方才家中小童不知礼数,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男子听了若有所思,心中不由得暗笑:“这寒冬腊月的出来游历,打量我是个傻子呢?话说回来……这少年生得还真是好看,礼数也周到,看来是个正经人家的贵公子,想来家教极严,怪道连个谎都编不利索。”心里这样想着,手上却也像模像样地回了个礼:“在下符晏,家住平邺城临安巷,齐公子日后若有需要,只管来找我。”话音刚落,他又紧跟着补充了一句:“这帕子……多谢了啊!”
齐蘅垂眸笑了笑,两颊的红晕不知因何缘故仍是久久不褪:“无妨,举手之劳罢了。冰天雪地,符公子孤身一人,赶路时还要多加小心。”
符晏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聂安在亭外高声道:“公子,马车套好了,咱们可以继续赶路了。”齐蘅对符晏施了一礼便向外走去。
符晏拱手相送,却见他脚下顿了顿,伏在璞烟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小仆便又小跑着折返亭中。
“我们公子说,天冷,这手炉便留给你取暖啦!”符晏闻言莞尔,慨然一抱拳,朝着齐蘅的背影高声道了句“多谢”。待他三人离去后,他将那绣着绿竹的帕子小心地折好,塞进了贴身的中衣口袋里,用衣袖一把抹去脸上的汗珠并雪水,伸手抄起那个小手炉,也便径自打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