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春节回家，放假那天潘云朗走得早，于是问肖湘虞江有什么特产值得带回家去，肖湘说玉街非去不可，可买的东西极为丰富。
只是她又有别的安排，所以一起搭乘公交车到了玉街就分道扬镳了。走之前把我扔给了在潘家嗷嗷待哺等着潘总师做饭的王筱卓。于是潘总师留我吃了顿便饭，席间问起潘云朗在军校的情况，我据实回答，也无需遮掩什么，潘云朗一向很上进。
吃完饭，王筱卓带我走到街上，忽然问我有玉没有。我说没有。
“君子佩玉，而不乖张，来玉街怎么能不打块玉呢？”说罢，她解下系在左腰皮带上的玉佩，那玉佩平时被固定在呈放刀鞘的皮套内，这样不影响活动。她便给我看了，是一块雪白的、晶莹剔透的鲤鱼环佩，有点不衬王筱卓的气质。
“这是什么玉？”“和田玉，爱妃从新疆淘回来送我的。”
“爱妃？”王筱卓意识到说了什么不对的话，连忙改正道：“肖湘，肖湘。潇湘妃子嘛。”
王筱卓说，玉街是明朝（虞江却是宋国）时候，因繁荣的对外贸易发展起来的。这里几百年来汇集了全中国最优秀的玉器匠人，王筱卓找得到最好的。按照她的建议，我应该花一个月的时间定做，然而来买玉完全是临时起意，也等不了那么久，于是打算直接购买成品。王筱卓还有些不能理解，说玉这么高贵，怎么能买来买去的。
虎符是具有虞江特色的形制，两块合在一起可以召唤天兵天将，私人也常常以此作为信物。于是我买了一对玉虎符，王筱卓当场就帮我佩上了其中一只。老匠人也是很会玩，竟然赠送了三发手枪子弹，是用玉石加工的边角料做的玉弹头。
这打得出去吗？当天买完了东西，王筱卓带我去了地下靶场，因为她也很想知道。子弹轻松地打碎了玻璃瓶，看来威力尚可。
“有意思，你可以留着当昭烈弹嘛。”她说。我一时间没有明白，她说，“永远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
为家姐带去虞江女子最喜爱的防晒冷霜，家里人却有些不高兴说，为什么不穿着军装回家。我也想啊，只是那身衣服久经作训已经脏乱残破，又没有下发礼服，自然不好穿回来。
然而开学之初，问了潘云朗，却回答说低年级军官生尚无自费定制军装之必要，又见他们也都穿着量产的制服，便也再度搁置了。到目前为止，军校已经下发了常服两套，衬衣两件，大衣、仪仗斗篷、作战斗篷各一件，轻薄的行军斗篷更是每月更换，其它弹药、军粮等消耗品亦是不计其数，如此一来，这高昂的学费，也就得到了解释。
从五月底开始，虞江下起了连日的暴雨。问潘云朗，更说是全国降雨情况都极为异常。6月7日，全校师生紧急集合，穿上军用雨衣雨靴，带齐工兵装备，冒着大雨，沿雾寒江徒步往上游进发。经两日强行军，终于抵达雾寒江沿岸重镇，竹醴关。抵达时，已经是深夜，我们全都在半梦半醒的麻木状态下随着人群一边睡觉一边行军。忽然四周不知为何变得喧闹起来。旁边的张卓玄拍拍我的肩膀：“看，大坝！”
我勉强睁开双眼，忽然一瞬间像触电一般惊醒过来。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建筑，两岸的大功率探照灯、耀眼的照明灯将坝体照得通明，犹如白昼。工人们还在来回忙碌，在水坝面前，渺小得像一群蚂蚁。
竹醴关地势险要，水文条件复杂，有三江合流，从西向东，分别为芙江，雾寒江，曲江，又以温泉闻名。竹醴关制高点筑有对酒城，当年蒙哥汗在此地中矢，死于江边的温泉寺，后来对酒城完全军用，成为一座大兵营。
我们奉命住进空置的营房休整一日，疲劳让我们立刻进入了梦乡。忘了说明，作战部队采用大班制，一个步兵班三十余人，远远超过我们教导作训部队的编制，营房也是二十人一间的大房间。我们每个学院各出一个班，原来四个学院二十个教学班被临时合并为混编的五个班，我们17班和2班、7班、12班并在了一起，共28人，男女各一间营舍。
原本此日全天可以休息的，然而早上七点，急促的哨声把我们立刻叫了起来，原来天空终于放晴了。全年级140人组成了大方队，全校共六个方队（大三军训已结束）全都整整齐齐地列队肃立。几名军官在前面商量探讨着什么，随后解散，向我们跑来。其中一人在我们年级面前用喇叭喊：“二级以上混凝土工、建筑工立即出列！”
很快，我们的方队中走出了二十来人，甚至连江堇玥、高伟止、赵沁怡都在其中。接着，所得的近百人立刻排成队伍跑步前进，很快下了山。我们被再度解散，但这样一来便不需要再睡觉了。
潘云朗说，他们是要去赶筑竹醴关水坝，必须在汛期之前投入使用。我问他他是什么工人，回答说：“我是三级电工，肖湘是二级农工，张卓玄几级我忘了，是钳工。”
“电工？”我简直惊讶于这群卧虎藏龙的同学。
“哈哈，我一般负责输电线路的铺设，当然维修个发电机啊电台啊，问题不大。我很想当，通讯官，真的，但我数学不好。哦对了，你知不知道竹醴关有一家我们最喜欢的服装定制工作室？等暴雨过了放假了可以一起去看看。”
原来，竹醴关市区有一家“陈韵记”，质量上乘，而且价格更适合年轻人。我问他，在场有没有哪位熟人穿的正是这家的衣服，他想想，摇摇头：“救灾的时候穿定制军装，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啊！”
忽然他想起什么，眼睛一转，说：“赵沁怡！她是陈韵记的御用模特！”
“御用……模特！”“哦不不不，陈韵记是她的御用裁缝，她做衣服不用钱，当广告了。”
我远远看了看赵沁怡，难怪她的身材看着总比别的女生好上一倍，原来是穿着定制军装。“早知道公主这么好，我也想当个公主试试！”我感叹道。
“公主哪里好了？你们是太陌生了不懂，各种条条框框，这也不能那也不许，最关键的是还没钱，天天找我和肖湘蹭饭。”
能说出这种话，不愧是公主的儿子。
“公主没钱，你开玩笑吧！”“我开这个玩笑干什么？你可能不知道，她跟她的父母决裂了，所以没有零花钱，她一直住在吴筠灵家，就是这个原因。”
“为什么？”“她妈改嫁，她害怕接受了这个继父自己就不是公主了。你看这叫什么话！”
“所以，你打心底不认同她的做法？”
“百善孝为先，哪有这么自私的？你觉得合适吗？”
“在朋友背后说坏话，合适吗？”我调侃他。潘云朗却很严肃地反驳我说：“喂！你不会因为她长得漂亮你就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吧！”是啊，我一想到她那张脸我就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第二天，我们奉命赶往合流后的江段，除了水还是水。水流并不湍急，然而水位已经远远超过了警戒线，据堤坝只有一米。我们年级的指挥官是26岁的手语课教员洪春少校，这是一位很漂亮而性格开朗的老师，男女同学都很喜欢。洪春带着我们抗洪，想想就觉得……刺激呢。由于暴雨影响，虞江已经发布了禁止民船通航的命令，这让我们不必考虑过往船只的影响了。
我们的背后就是围堰堤。坝址选在雾寒江最为狭窄处，南北横亘，南岸筑有炮台四座，北岸则是著名的温泉寺。雾寒江在此处来了个直角型拐弯，在直角内侧，工程兵早已在崇山之间修筑了呈直线的导流明渠，将炮台山整个孤立为高耸险峻的岛屿。而大坝就建在这座岛和北岸之间。我们的任务是轮流防守这座围堰，我们身后，虞江大学的学生正在将第二座围堰加高。也就是说，小小的竹醴关竟然汇集了全虞江最重要的在校学生，而工程兵和专业工人更是集中在大坝上日夜施工。
围堰防卫的总指挥叫刘雪庵，是一位中校工程官，国防大学毕业。按他的年龄，此时已经到了考核是否留任的时候了，工程的胜败自然直接决定他的军事生涯。刘总指挥学识渊博，命令清晰明了，术语皆深入浅出，每个班都领到了具体工作。我们二班负责在两道围堰中间的泥地里清淤并扩建集水坑，将装满的沙袋提供给围堰上的同学们。一班三班守在大堤上，清淤并铺设沙袋，四班正在聂总指挥的指导下跨越围堰上空牵引钢索，五班负责提供后勤支援，包括修路和搭设帐篷。每个班内部分两班轮换，日夜不停。
大约晚八时，五班已经架设好二十盏照明灯、两台探照灯，立即投入使用。四班的十根钢索已经横亘江面，并装好了索道装置，可以运送十余吨的重物。用来建设浮桥的三十艘铁质浮舟被运送到了索道两岸，并塞满了大石块。多余的人手全都加入我们一起清淤。
也就在此时，暴雨再度降临，我们换好雨衣，继续奋战在此处。与我们相比，虞江大学的同学们工程要慢得多，也精细得多。他们搭起了巨大的雨棚，两端挖了深深的排水壕沟，开始在雨中灌注混凝土。原本，要休息应该回到岸上的帐篷里去。然而虞大的雨棚实在是方便，我们也便借用他们的休息区，等着五班把热腾腾的饭菜送来。暴雨打在雨棚的声音哗啦啦响成一片，棚外的地面激起层层水雾。
虞大的军装和我们不太一样。他们是浅灰色制服，因此不属于现役部队，只是作为候补军官存在。大雨和劳累让全身从里到外洗过一遍，浑身上下满是泥土，一位虞大的女生看了摇摇头，招呼我们去洗手。她端来一盆温水，我们十四个刚从前线回来的泥娃娃七个一组全都蹲在她跟前把手凑一起，像是初生的雏鸟急切地争夺食物一样，现在想来倒是好笑。即使在夏天，用温水洗个手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一个字，舒服。后面那组不乐意了，连连叫到：“倒不得了！我们都没水了！”
那女生解释说：“还有一盆呢，急啥！”她的河南口音很明显。
把整整一盆水倒完，她便转身去拿另一盆了。洗完手，大家站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发现四处都是伤口，工作麻木了倒是没什么意识。这位女生身材瘦高，瓜子脸，戴着眼镜，五官端庄标致，长马尾，露出雪白的额头。她胸前的院徽是一只银色的齿轮，高伟止说，那是工学院的。和我们一起休息的，正是工学院的部分同学，女生很少，反倒是我们军校里多。
虞江大学以理工见长，而本地学生优先报考军校者多，读虞大的反而少，外地女子受教育偏少，又是读理工大学，虞大的男女比例也就可想而知了。工学院是个很大的学院，也是虞大的主力，其中建筑学、枪炮工程专业位列全国第一。一问，是建筑学，只有两个女生。
晚餐送到了，是肥肠饭，还配有紫菜蛋花汤。饥肠辘辘的我们立即狼吞虎咽起来。工学院吃蛋炒饭配开水，瞬间高下立判，甚至吃得有点不好意思。
正吃着，忽然我们的围堰上传来一句吼声：“管涌！”七八名军官生立即靠拢，用身体堵住渗水的缺口，更多的同学们扛着沙袋向这里冲刺。之前被水流冲倒的一双男女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而那些水全部流进了集水坑。这次险情还不等我们冲到堤上就已经被控制住了，我们这些后来人站成一排，传递着水桶从坑底排水。整整一夜，我们集中力量继续加固这座围堰，直到天空放晴。
此后数日，是难得的好天气。雾寒江水位持续下降，但仍然处于警戒线以上。潘云朗的父亲是水利工程师，耳濡目染地，难免懂得比我们都要多。他在我们17班面前讲：“竹醴关大坝是一座大型重力坝，高三十八米，有如一座钢筋混凝土的山脉，发电量可供整个竹醴关使用，不出意外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炸弹能够有效损伤坝体。”
“我有个问题。”肖瑶那锐利的嗓音响起，“为什么大坝一开工，北方就出现百年一遇的旱灾？芙江、雾寒江、曲江都是从北边来的，有什么联系？”
“这个问题，你得问气象学家，而且如果大坝开始蓄水，会大大增加上游三条江的灌溉和水运力，对北方的旱灾是有帮助的。”
我开口问道：“潘云朗，如果未来建成后遭遇大水灾，大坝会尽力蓄水还是排洪？”
“那要看，如果是下游长江水灾，就加大蓄洪力度，如果是上游三江的水灾，就排水泄洪。上下游一起遭遇洪水，几率太小，三江是南北走向，北方降水本就少。”
“如果下游洪水，我们拦河用处大不大？”张卓玄也追问道，却隐约听见肖湘的笑声。“不大。”潘云朗郑重地说，“雾寒江只占长江的十一二分之一，无非是多一点少一点的区别。要想治理长江，非得在长江上建造巨型大坝，开支太大，五十年之内，做不到。”
6月20日，青年军一部将我们替换了下去，同学们要全部返回军校。潘云朗带着我请了假，去了传说中的陈韵记。三秦街20号，店面不大，棕色调，里面半身模特展示着形形色色的制服。我们一进去，一个姐姐连忙出来，不允许我们触碰那些衣物。听潘云朗的交涉，是雇员。的确，我们在江边奋战半月，只有一套可供换洗的衣服，虽然有洗脸洗手，澡却是从未洗过。全身不能说脏，至少也算邋遢了。
“你有钱吗？”他忽然凑过耳朵问我。“有……吧……”我回答。
雇员拿来一本书，里面各式各样的制服应有尽有，虽是统一了样式，然而做工差别也使得军装看起来颇有不同。我看了看，想了想，问潘云朗：“你能借我点吗？”
我们付了三十元定金，抵押了学员证里夹带的信用徽章，定做一整套制服，包括夏季、春秋常服、风衣、呢子大衣、军礼华服、仪仗斗篷。店员替我量了尺寸，拉着我旋来旋去，记录下来，给了两个收据，就可以走了。
一个收据是将来领取衣物的凭证，另一个就说到虞江军法中一个不可思议的规定了。原来，军中也有严重的贫富差距，这直接反映在身穿的制服上。因此立法规定，凡定制军装者，须支付一位战友享受同样服务的金额。也就是说，一百元其实对应着两套定制军装，而手里这张凭证反倒成了礼物，给一位朋友，然后此人可以免费享受定制服务。
“要不我们平分吧，一个五十，这张归你。”我提议到。
“不不不不不！”潘云朗连连不假思索地答道，“建议你留着，这可是全虞江最好的礼物，我以后也要买来好送人，不能错过了。”
我们往水坝走去，才发现这座大坝远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巨大。潘云朗在门卫室打了电话，过了许久才有一位女子出来向我们招手。她个子瘦高，二十余岁，头发很短，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戴着安全帽。潘云朗一见也向她挥手：“罗学姐！”这位罗学姐与卫兵交涉一阵，于是让我们放下背囊，搜了身，允许我们通行。“罗学姐，我爸呢？”“在呢。”学姐叫罗兰，是潘云朗父亲的硕士生。
走了许久，只知道四周全是深灰的水泥森林，内部尚未装修，堆放着各种巨大的管线。忽然，向右拐了个弯，走到一处楼梯口。楼梯全部是用网状钢条接成，螺旋状向下，四周没有依托，深不见底，令人不寒而栗。走在上面，如履薄冰，似乎能轻易地堕入万丈深渊。
小心翼翼地下了两层，学姐把我们带到了一块巨大的工地，这里正在紧张装配一排大型发电机。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也在此处指导，听语言是德国人。果然，在一处发电机前，我看见铭牌上“西门子”三个中文字。这些发电机总共可带来超过五十万千瓦，超过全国其他水电站发电量之和的十倍，会极大带动竹醴关一带的经济、工业发展。潘云朗是经过专业训练的电工，自然熟悉这些，他仰头欣赏着这些机械，充满了力量的美感。“等退役了，我或许还能到这里工作呢。”潘云朗笑着说，“全国最大的水电站，想想就令人自豪。”
潘云朗的父亲刚刚从一处漆黑的管道里钻出来，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德国专家，都穿着脏乱的工作服，白色工作手套也被染成黑色。见到我们，他笑起来，用德语向身边的专家介绍自己的儿子。潘云朗上前一步，也用德语向专家问好。“爸，这是我室友，曹新雨。”他似乎不知道我们见过。
潘华文博士是虞江水利界的首席工程师，五十来岁，戴着金边眼镜，五官简直与潘云朗一模一样，戴着安全帽，但我知道他是个光头。转念一想，能迎娶公主的男人，年轻时必定也和潘云朗一样是个美男子吧。他伸出手来，我连忙握住，大概可以交到好运，弄脏了手什么的不重要。
“总师好。”“你好曹准尉。”
忽然，螺旋楼梯上传来一声有些冰凉低沉的女声：“潘工！”她快速走下楼梯，踩得单薄的楼梯咚咚响。她看起来二十多岁，面容冷艳白皙，生着长长的睫毛，戴着西式的鼻夹单镜，卓尔不群，亦有不怒而威的威仪，同样是工作服安全帽，不过整个人干净许多，她手里拿着两卷图纸，大步向我们走来。看见潘云朗，遂问候道：“你好啊朗弟。潘工，这边说话。”她伸出右手，马不停蹄，风风火火却也彬彬有礼地请了潘华文向一旁走去，消失在拐角。
“刚才那位，是当今的程琳女王陛下，”潘云朗对我说，让我一时惊叹不已，“中校军衔，水利学硕士，这个大坝也是她参与研讨和设计的。”
我们毕恭毕敬地在二十米外等着他们商量工程，然而却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忽然，女王似乎意识到什么，于是把罗兰叫来领我们离开。因想起这里还有我们的同学，于是央求带我们去坝体施工区域看看。
拐了不知多少个弯，我们来到一处突出的施工平台，大约在坝体的下三分之一处，好一片广阔无边的灰色世界，脚下的工地上人头攒动，他们在加热混凝土，然后由挂坐在升降机上的工人灌注在坝体外侧。大坝主体已经完工，只剩下细节仍在修饰。忽然，头顶传来悦耳的女声，仰头看去，是左上方正在半空中施工的赵沁怡：“朗哥，小心脑袋！”她笑着，停下手里的工具，像枪一样，“砸死人不偿命哦！”
“我戴了钢盔！”潘云朗仰头喊道，赵沁怡挂在空中摇摆着，由于穿着夏季常服，短窄裙遮不住一双漂亮修长的腿，“你也注意安全呐！”潘云朗喊。
“欸，你们解散了？替我向师父师母还有筠灵问好啊！”“遵命，殿下。”
不久，在大坝施工的在校大学生全部返校，军校的正常行课得以恢复。然而，进入七月，暴雨竟然连日下个不停。一个人在雨中快步走着，推开了青竹里17号的房门。她穿着漆黑的雨衣，脚下也穿着雨靴，雨水从光滑的雨衣面上滴落，她站立的地方很快变成一块小水泊。是刘浩男在例行查寝。她专门留住我，带来了学生会的指示，军校负责协助玉街防洪，我们大一负责后勤保障，即将有一笔经费拨入。
“看来局势很紧急啊。”我说。
“是的，这雨要是再下……”刘浩男说了一半，就止住了，向我敬了军礼，转身推门离开。
军校地势不高，雨水汇集在宿舍区，暴雨倾盆而下激起水雾，她在水中走着，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这晚，寝舍竟然漏了水，醒过来时已经成了水帘洞，连忙叫醒同学们。军校没有教如何补漏，然而他们会。果然在几位同学的通力合作下，屋顶终于补好了，害得大家半夜睡不好觉，实在过意不去。这晚的插曲，不知是否是一系列灾难的前奏。
5日，我们集合前往玉街。现在大坝明渠还没有合龙，并未开始蓄水，上游的水从明渠急速泻下，水量太大，极为危险。从水坝到虞江一路并无太多重要资产，唯有玉街处于虞江最低处，又是重要的市政区域，能轻易因水受到灭顶之灾。这玉街可是英才辈出，潘云朗，吴筠灵，肖湘，定居在玉街的多是贵族之家，连军校里那尊巨大的铜像就是纪念玉街人周小勇中尉，济南惨案中济南大营的驻军班长，率领全班四十二人与日军交战，最后全体阵亡。潘云朗自称玉街是虞江的灵魂，只当他大言不惭并不以为然。
这才刚到，就发生了大事。玉街管涌严重，我们这些原本应该负责后勤的也奉命赶往最前沿。玉街外围已经有路面没入水中，谁知我竟一脚踩进了排水井，整个人掉了下去。这是一条竖直的排水井，用来集水，应对大规模管涌自然无力，又因为排水井整个被浑黄的江水灌满，因此察觉不到，但没有更多水灌入，我也轻易地被队友们拉了上来。这群幸灾乐祸的队友全都笑得前仰后合，连江堇玥这种正人君子都合不拢嘴，张卓玄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拍打我身上的泥水。
几台水泵开始源源不断地向外排水，轰鸣声中，突然听见几乎被机器声掩盖的呼救声。潘云朗也听见了，比我听得更清晰：“有电！”几十米外一位男生忽然倒下，更验证了刚才的呼救声。潘云朗和一位女生同时向最近的临时输电杆大步冲刺，触电现场被立即隔离，也有学员在那里指挥。女生更先跑到电杆下，像一只敏捷的猴子，迅速爬上电杆，向下喊：“铲子！”
潘云朗一手扔上去，女生接住，用尽全力将铲子向电线一挥，将火线斩断。她立即向触电现场挥手示意，果然机器也在此时停摆。
同时，急救开始了。那人被抬到石板路上，我看见王筱卓已经迅速投入急救，开始按压胸口，还不忘触摸颈动脉，辨认心脏起搏情况。周围的男女都不好意思做人工呼吸，王筱卓骂了句什么，掀开雨帽，取下钢盔，于是自己一边做人工呼吸一边胸外按压，实在是有板有眼，颇有军医长真传——不对啊我没见过军医长呢。
雨越下越大，有倾盆之势。他们一边为王筱卓打伞，一边沿石梯向上跑去通知最近的医生。
经过一上午的奋战，管涌被成功制住，电工们重新建设一条更安全的临时电路，给水泵做好更安全的绝缘环境才恢复供电，水泵再度投入使用，将渗水排放出去。我们回到了玉街高处进行后勤支持，将热水、热食送到下方。
肖璞少将专门为我们空出了两件房屋，供我们照料伤者。上校军医长姓罗，是军医大的教授，带着两位学生，院徽是橄榄与银蛇，是彩色的，也就是学士或以上的毕业生。王筱卓在一旁看着，那位罗教授对她说：“当年我和你妈做实验做到半夜三点，你爸还送了烤鱼呢。”
看起来王筱卓与罗军医官熟识，聊起来很开心。
肖湘在自己家里做菜，潘云朗则在一旁帮忙。忽然刘浩男走了进来，放下雨帽，“王绍均还好吧？”
她问的是那位触电的男生，和我们同级，个子瘦高，虎贲学院的，与刘浩男是东川书院的同学。王绍均已经醒了，见刘浩男来看他，吃力地笑了笑。“好好养着吧。曹干事，出来一下。”
她把我叫到了柴房，这里堆放着各种救灾物资，肖湘他们就在旁边的灶房。因为使用煤气的缘故，柴房并没有柴禾，而是放着些杂物，今早被肖璞清理了。“玉街居民提供的帮助要如实记录下来，事后好予以补偿。记住，事无巨细，两方都要有根有据。”“如果，比如肖大人不愿意要补偿……”“自己想办法。”
午饭时，张卓玄还兴致勃勃地跟我讲起我错过了什么。6班的吴筠灵在外围落水后，旁边的男生眼疾手快，一把把她的裙子都拽掉了……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你看见了？”王筱卓突然路过，敲了敲他的头顶。“没有，我听说的。”张卓玄仰头看着。王筱卓翻了个白眼，端着饭往自己班上走去。这顿午饭极为可口，包括她的拿手好菜“醉牛肉”、“辣子鸡”，不知是肖湘手艺太好还是别的原因，绝对是来虞江吃得最好的一餐。可后来找她蹭饭沾光，却始终没有找回同样的美味。
吃了午饭，往石阶下方走。过了潘府的进士第，到了那家熟悉的凉粉店，男女主人还在照常营业，不过看样子是收钱的。张卓玄路过便调侃了一句：“老丈人，你女儿呢？”那老板飞起一脚，张卓玄连忙跳开。做了鬼脸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