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爆发后,前线的一切无不深深牵动着这座全民皆兵的后方城市的军民的心,西南联大校长左逸轩博士通过层层申请后走进国防军总参谋部,拨通北平大营的电话,没人接,又拨通天津大营的电话,很快就接了。
“我是西南联大校长左逸轩,我找张伯苓。”
这是总参的线路,因此甚是可信。值班军官连忙用另一部拨通了南开大学的电话,随即回答,张伯苓不在天津。
“那就找能代表南开中学的校方人员。”
“目前南开大学仅有少数师生护校,我是否要继续联系?等等……等等……日军发动了总攻!请把电话交给总参人员!”
左逸轩立即把电话交给了肖璞,肖璞问:“能否确定这就是总攻?”“从日军的战术习惯来看,应该是总攻,确认无误,是总攻!现在日军正在轰炸大营,我是否需要保持通话?”
“不用,保护好自己。”
“等等!”电话那头又传来这位年轻军官的声音,“日本人从头顶飞过去了!他们没有轰炸大营!”
“他们的目标是什么?保持跟踪!”
“十架,载弹……南开,他们往南开大学飞去了!他们……我还需要汇报吗?”
“南开是否是军事区?”“据我所知,不是,目前没有军队驻扎。”
“怎么会这样?”左逸轩有些反应不过来,“肖璞,给我说话。”
“肖璞?您是肖叔叔?”“你是……”
“我是东川书院的谭斯锐啊!请问总参还有没有什么命令传达给天津大营的?”
“听从友邻部队指挥。”
“是。请问叔叔有没有什么要带给肖湘的?”
肖璞的眼眶湿润了,沉默了片刻,说:“要幸福。”
“是,保证传达,请问可以挂断了吗?”
“可以。”
“是!”
1937年10月17日夜,空军工程学院谢玮硕士登船远航,她的身后是战火连天的上海。炮弹拖曳着火光划过弧线,地面上燃烧着熊熊大火,照亮了十里洋场的天际线。客轮上悬挂着星条旗,一艘艘日本铸造的钢铁巨舰从客轮右侧驶过,似乎排开的海浪就能把上海淹没。谢玮久久矗立船尾,直到夜深,甲板上已经很冷,空无一人,只有两盏温暖明亮的灯看着她。中国的国土,已经看不见了。谢玮跪倒在冰冷的甲板上,抬起双手行跪拜大礼。
“如今国家有难,谢玮不走。”“留在国内,你能做什么?”“我不管。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中国。就算国家不发展航空,我回家种地,也不当逃兵。”“那我,只能把你开除,治你的逃兵之罪。”叶飞院长毫不客气地说。
“你要开除请便,但你无权说我是逃兵!”
“你以为,只有上阵杀敌,抱着机关枪冲锋才是战场吗?你是军工人,你的战场在九天之上,可你从没有想过要在这里战斗!我们的战士踏出夔门是为了抗战,你的任务是好好读书,将来改造国家,让民族独立,让中国富强,不让他们枉死,不让鲜血白流!听明白了吗!”
“谢玮,明白。”
来自统帅部的电令已经被回绝十余次,淞沪战场上唯一一支准国防军战斗群,第一“西施”战斗群却一直在战场侧翼迟迟按兵不动。于是统帅部临阵换将,9月10日,任命司马小贤为作战长,领导原属黔系的西施群。这本是兵家大忌,然而司马小贤继续贯彻前任作战长的政策,仍然驻军后方,统帅部不得已,派出了司马小贤的老长官何应钦前去视察,强烈要求司马小贤率部参加市区内的战斗。
司马小贤沉着冷静地应对何应钦的要求,说明:“如今正面战线犬牙跐互,尚在拉锯,坚持累月,并非难事。日军要想打破僵局,登陆位置必定在杭州湾,以贯彻实施大迂回大包抄战略,围歼我军主力。到那时,全军生死和日军登陆主力之间,只有我们第一战斗群;如果我们也加入了正面战场,则我军必败。”
“那,日军要是不来,误了军机,你负得起责吗?”
“日军要是来了,战斗群却不在这里,我几十万大军溃败,全中国没有一个人负得起这个责!两害相权取其轻,司马小贤愿立军令状。”
“好,委员长那边我去说。但日军要是登陆了,区区八百人,挡得住吗?”何应钦问。
“挡不住。日军舰炮太致命了,不能挡,只能引。我会把日军主力牵制在登陆场附近一周时间。这期间,我军主力必须撤离。”
10月20日,金山卫。司马小贤的观察哨隐蔽在海边一处海拔四十米的小坡上,大口径的望远镜扫视着远处的海平线。“原来大海长这副模样。”他自言自语道。太阳即将从东方的海底升起,点点光辉透过云彩放射出来。忽然,他的望远镜角度固定住了,双手微微一颤。于是他翻开放在一旁的,“国防统计局”出版的《日本海军水面舰艇图鉴》。
他对身旁的通讯官说:“金刚级战列巡洋舰一艘,通过相关情报判断,疑为榛名号,火炮口径356毫米。重巡洋舰,妙高级两艘,青叶级一艘,高雄级两艘,口径均为200或203级。另有轻巡和驱逐舰十数艘,伴随有大量运兵船舰,建议全军即刻撤离,立即发报!”
司马小贤啊司马小贤,你为什么要夸海口呢!他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同一个问题。这仗没法打,整个战斗群没有一门口径超过76毫米的重型火炮,别说一个战斗群,一个战区的重炮数量也屈指可数。上海的几座炮台尚有一战之力,然而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哪里凭空变得出一座坚固的炮台呢?
“作战长,如何命令作战部队?”“继续隐蔽。”几架从日舰上放飞的水上飞机飞临上空,他们在侦察这片区域。很快,他们发现了战斗群构筑的第一处假阵地,很快几艘重巡开始炮击。司马小贤从头至尾观察着这次炮击的全过程,记下炮击的间隔时间,完成测距,标定敌舰射击位置,计算落点与发射区的距离。很快舰炮又开始轰击另一处假阵地,司马小贤下令:“炮术官,随我来!”
司马小贤和炮术官廖继尧立即跑到第一处假阵地,场面触目惊心。所有假目标都已被摧毁,地上留下了上百处半径十米的大弹坑,战场上只有被点燃的和被烧尽的两种物体。测算了敌火炮散布数据,两人又往回走,躲在树林里测算了敌机的飞行速度,此行收获甚大。回到观察哨,分析了被日军炮击的阵地位置,划定了一处日军最可能的登陆地点,于是司马小贤立即向战区司令部提交申请,请求150毫米榴弹炮进入对登陆场的射击位置,请求获得了同意。司马小贤这几日来征用民间耕牛和木柴的命令也得到了落实,并从何应钦那里骗来了一批TNT和汽油,这些都是他的备战举措。他又下令开闸放水,海水通过沟渠灌入,登陆场外围随即被浅浅的海水淹没,以阻挡日军火炮和摩托化部队通过。
上午10时20分,日军步兵乘小艇登陆,随后更重型的装备也随之运抵滩头。中国人在海滩阻止日本人难于登天,日本人要构筑滩头阵地也很难,上海的滩涂往下一挖全是水,土质松软建不了工事,只能通过扩大防御纵深来保证登陆场的安全。沟壑纵横的登陆场外围被海水浸没成为泥沼,出入不易,多支日军步兵小队向外渗透,然而一举一动都在西施群观察哨的监视之下,很快就有教导班获得命令前去歼灭他们。由于是小打小闹,日军战舰无法观测,小队通讯不畅,无法请求炮火支援,因此日本人很快便升起了观察气球,一千米外隐藏有一门专门负责对付气球的20mm机炮,突然开火把气球打得粉碎。一不做二不休,这门火炮紧接着把炮口对准了正在艰难跋涉的泥泞中的步兵群,一轮连射,打得日军叫苦不迭。日军巡洋舰只得再次放飞侦察机,如此一来,西施群又只能重新隐蔽了。趁此机会,日军继续登陆,已经登陆的日军开始向外活动。
自己当初在军校礼堂答辩时描绘的立体作战之景象,已经完全在敌人手里实现了。在海空军完全劣势的情况下,西施群完全找不到攻击敌军的机遇,司马小贤心急如焚,只能眼睁睁看着日军成群结队地向外开拓,他望向天空,云层积得很厚。他立即打电话给战区,几经周折转给了上海的气象站,问清上海惯常气候和实时气象数据,于是命令37毫米高炮队使用延迟引信的高爆弹对准云层进行一轮齐射,炮声隆隆回响在天地之间。
司马小贤仰头等待着,终于一滴雨水打在了他的眼角。俄而,倾盆大雨哗地降下,海风也狂暴地刮起来,把大雨横着吹打在司马小贤脸上,海浪把日军小船拍打得乱七八糟,日军飞机也不得不停止行动,迫降在远海。司马小贤哈哈大笑,“天降暴雨,我军必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全军听令,开始!”
教导班以狼群战术迅速出击,在观察哨的引导下迅速将外出之敌重创击溃,随后全军出击,快速通过泥沼,直取日军登陆场。战术狙击手压制了日军机枪手,迫击炮进行了四轮速射,隐匿的通用机枪和机炮也开始射击,压制敌群。借助烟幕弹的掩护,教导班步兵攻入了日军滩头阵地,迫击炮开始延伸炮火,用高爆弹覆盖敌营。
就在此时,战场外围同时升起了三枚信号弹,于是攻击部队立刻按照原定路线分散撤离。恶劣的海况使得巡洋舰难以开火,这一次榛名号战巡亲自发难,轰击登陆场外围区域。司马小贤再次从掩体跑出前往采集数据,现场景象更是壮观。然而他却发现了问题。金刚级八门356毫米主炮,这里却只有四个弹坑。他向天边望去,还有四枚炮弹已经在飞来的路上!
廖继尧把他往弹坑里一推,自己还来不及跳下,就被爆炸产生的弹片拦腰斩断,接着更多弹片把他撕成碎片。巨大的冲击把司马小贤的五脏六腑捣了个七荤八素,口吐鲜血,崩落的泥沙把他深深掩埋。被黑暗控制的巨大恐慌促使着他疯狂地徒手向上挖掘,浑身上下擦挂伤无数,终于双手离开了地面,然而自己已经没有半点气力再继续了。他窒息了。
作战长火线考察遭到舰炮炮击,这还得了?近卫班派出了五名官兵前来查看情况,恰好看见一双满是鲜血的手,于是把他挖了出来。西施群没有自己的军医官,必须送到上海郊外的军医院。一路颠沛好不容易赶到,却傻眼了,军医院门口堆放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正被一车一车地运走,新的伤员却还一车一车源源不断地被送来。医院是一座大仓库改的,建筑空旷而高大,然而此刻四处摆满了担架,躺满了伤员,已经快到无处下脚的地步。地上蠕动的伤员在哀嚎,声嘶力竭,站着的人们需要说话亦是听不见,只能在那儿吵、吼。担架之间堆满了血红的纱布和剪碎的衣物,护士正在把碎肉和断肢装在桶里扔出去。
医院的主体全是些学生,正规的医师只有两人。说明伤员是陆军上校后,司马小贤立刻得到了诊治,然而医生只是看了一眼就走开去查看别的伤员了。士兵们以为这是敷衍,于是连忙叫住医生要理论,那医生忽然暴躁地叫喊到:“只有你们急吗!我已经六天没合眼了!”宪兵随即赶来,把士兵们请了出去。
司马小贤醒来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位军士长,于是问他前线战况,回答说西施群沿用自己先前的部署,通过火牛阵和重炮轰击,并构筑纵火带,至今两天都没让日军踏出登陆场一步。司马小贤说:“请转告刘次席,如果守得住一个星期,就尽量为之;若守不住,也不要勉强,一切后果,我司马小贤一人承担。”
军士长也走了,司马小贤靠在墙边在纸上计算金刚级战巡的炮塔旋转速度和火炮性能,分析日军舰队的阵型组成,分析从海空突防的战术方法。过了一会儿,他被转移到条件更好一些的后方医院,旁边的病友也是一名军官,交谈中得知国军主力在上海并未撤退,也没有撤退的准备。司马小贤沉默了。
10月29日,西施群早已不堪重负主动撤离战场,而杭州湾的战事也进入了空前的白热化状态。何应钦来到医院见了司马小贤,于是司马小贤问:“您为何不听在下之言!”
“坚持在上海挫败日军,是上头的意思,我们是军人。”
“去他妈的乌龟王八蛋!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是上头专业还是我司马小贤专业!司马小贤早已言明,上海不利久战不可久守,攻击上海日军是为了诱敌于长江。如今战略意图早已达成,如此急于与日军在此时此地决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司马小贤,你是个军人,但你必须懂得外交与政治。将日寇主力调虎离山只是我军第一个目标,还有一个,是促使西方国家出面调停,中国是弱国,打不起。”何应钦并未置气,只是心平气和地告诫他。
司马小贤已不知是哭是笑:“美日之间,英日之间,经济来往民间交融何其之盛,大国之交,唯利永恒,他们凭什么放弃对日强强贸易之重大利好,而与贫弱之中国同仇敌忾,尽丧府库之存?巴黎和会的时候,奉天事变的时候,你们哪次不这样想,又有哪次得逞了?国际干涉?多边调停?西方国家早已和日本人沆瀣一气,是一丘之貉!他们不是朋友,是豺狼!系国防于他国之手,如此辅国,国之大患,中国,要亡啊!”
“司马小贤,你若还想在军中伸展,这等话,断不能乱说。”
“司马小贤一不为己二不求名,我只在乎国家和军队的好坏。如若老长官听我之言,上海主力还有救。但我军若仍旧执着于在此地死战,恐有亡国之患。关乎数十万将士生死存亡,司马小贤不敢视而不见。”
司马小贤伤愈之时,正是上海沦陷之日。大军兵败如山倒,只剩下四百名国防军职业军人还在上海四行的上海大营与日军激战,对外宣称八百壮士。河对岸便是公共租界,因此日军舰炮飞机不敢轰炸,只能以步兵冲击,伤亡巨大。司马小贤遂跟随战区司令部一同撤离到了南京,也是他本人安家的地方。
刚回到家尚未午睡,就遇到了访客,原来是老长官蒋百里家的仆人,请他立即赶到蒋府。司马小贤只好马不停蹄地赶过去,进了门,老长官却不在,家中能主事的只有大小姐蒋昭。
“坐。”蒋昭伸出手来,司马小贤立即听话地坐下。
“小贤副官,”蒋昭问,“家父让我代他一问,你以为南京作战前景如何?”
“我等于国防大学参与战略推演凡七次,南京皆丧敌手。”
“可是天下之事,不尝一变者,未之有也。国力军力,此消彼长,皆为变数,难以量化。勿以大国而轻敌,勿以庙算为必然。”
“小姐可知,兵以治胜?”“典出吴子,请捡紧要的说。”蒋昭毕业于国防大学文山学院1931届,毕业后在中央军总参谋部挂职,才学与司马小贤不分上下。
司马小贤回答:“大军拥挤于上海,久经鏖战,不堪重负,建制残缺,兵员短少,军械战损,不计其数,又遭迂回侧击,元气大伤,短期内无力再战。即使于南京重组,所得不过数万乌合之众,又如何抵挡日军挟战胜之威乘胜攻陷南京?”
“南京,终究不可战?”
“不可战。”
“堂堂国都,国父安寝之地,拱手让人,实在恶劣。无人担得起放弃南京之罪责。”
“孙子云,主不可怒而兴兵,将不可愠以致战。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然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不假,然而若以政治目的指导战争,与怒而兴兵别无二致!”
“我知道了,请回。”
司马小贤离开了蒋府,蒋昭来到了屏风之后:“小贤副官的看法,和我一致。”府中之客乃是蒋委员长钦定的南京卫戍司令,蒋百里的得意门生,唐生智上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