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2月4日,乌苏里江已经被寒冰覆盖。过了江,就再不是如今中国的领土了,虽然曾经是。
军官生们排成两排,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向西南方的国土行了大礼,就要踩着冰河过江了。所有人排成一路纵队,保持五米距离,17班排头,班长江堇玥走在第一个。她带头并不是她比较有经验,事实上这群同学竟然没有一个人在北方过过冬。她是班长中体重最轻的一位,而班长有危急时刻开路的义务,仅此而已。
刘仙涵忽然想到一个很要紧的问题,提醒她身边的樊丽人:“过去了可不要说你是土耳其啊!”“放心,我不敢,”樊丽人回答她,“问起来我就说我是个哈萨克。”
忽然,刘仙涵双腿慢慢地向前滑去,从没在冰河上行走过的她就这样慢慢地摔倒下去,不过左手很优雅地撑了一下,不至于摔得很难看。于是樊丽人很猥琐地嘲讽一番,停下脚步看着面前这个人想起来却又爬不起来的样子,这就是腿长的下场。樊丽人笑够了,一脚踢在刘仙涵的后背,把她蹬得滑了好远,结果自己也屁股着地地摔了一跤。
然而很快,江堇玥就通过手势命令队伍停下。原来是江水近岸处的冰面的确很结实了,然而江心仍然尚未冻严,一踩上去就有碎裂的迹象。于是江堇玥带头下,大家只能小心翼翼地匍匐过去。可怜那刘仙涵好不容易才挣扎着站了起来,又要匍匐前进了。
江堇玥发现冰层实在难以通行,只能横向寻找窗口。突然,她发觉自己胸口的冰层正在开裂,四周也有蔓延开来!她解下背后的背囊,正要移动,突然膝盖一沉,右腿一下子浸入了冰冷侧骨的河水中。她左腿一使劲,又将背囊向前一推,这一次左腿的冰层也断裂,她的整个下半身都掉进了冰窟!
离她最近的肖瑶见状立刻命令身后的高伟止禁止靠前,自己也解下背囊,只带一卷麻绳匍匐过去。
江堇玥头一次遇见这种状况,又从未学过冬季生存的知识,一时间剧烈地挣扎着,直到清醒了才静止下来。肖瑶坐在一块看起来结实一点的冰面上,解开麻绳抛出去,被江堇玥接住了。江堇玥一拉,险些把肖瑶也拖下水,肖瑶急中生智拔出匕首刺入冰面这才稳住。她跪在冰层上,用大腿外侧抵住匕首的刀柄,一点一点地把江堇玥拉出来。
“背囊!”她朝高伟止喊,高伟止立刻推着背囊靠了上来。江堇玥已经冻得瑟瑟发抖,肖瑶扒下她的作战斗篷和军大衣,高伟止取出被子给江堇玥裹上,再披上褥子。
队形因此做出了重大调整,肖瑶开路,高伟止排在第二个,郭平男则带着江堇玥跟着推进。
队伍歪歪扭扭地缓慢前进着,突然对岸一个苏联骑兵发现了这群人,立刻跳下马来,举起了枪口,口里高喊着俄语。高伟止正要持枪瞄准,被肖瑶制止住了。樊丽人站立起来,用俄语向对方说明来意。忽然,两人开始争执起来,看样子苏联人不允许这群人过境,而樊丽人还在努力着。突然,骑兵开了一枪,打在樊丽人的脚下,高伟止再次端起了枪,用中文大喊:“放下武器!”
然而骑兵站在原地拉动枪栓,再次举枪,这一次对准了最近的高伟止。高伟止立刻扣动扳机,子弹精确地命中苏联人的眉心,一发毙命。
一行人都愣住了,但又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进。肖瑶皱着眉头看了高伟止一眼,摇摇头,转身继续开路。高伟止还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双眼凝望着苏联士兵被击毙的地方,直到被风霜吹疼。
过了河,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带着江堇玥寻找最近的庇护所,另一路立即找到击毙骑兵的地方。战马还没有跑走,忠诚地守在骑兵身边。左小鲲他们把尸体驮在马背上,牵过来。
一群人只有江堇玥和樊丽人会俄语,如果张睿家还在那就有三个。他们找到了一处被厚厚积雪压垮了的废弃木屋,拿工兵铲清扫了门口的雪,推门推不动,因为室内也是雪,最后司马小贤翻了过去,才清扫了积雪,打开了门。
屋子靠近壁炉的一角还很结实暖和,壁炉还正对着一间完好的卧室。另一端也就是靠门的一侧被压垮,但所幸还形成了一处三角形的空间,人们把它加固了一下,可以住下所有人。炉火很快升了起来,同学们让江堇玥到火炉边去烤火,又把她的衣服拿到这儿来,发现已经结冰了。
马背上带着一瓶伏特加,左小鲲把它拿给江堇玥,她喝了一口,就传给肖瑶。一屋子的人传了一圈,却还剩一半。
这时,左小鲲问:“这个骑兵还有军马怎么处理?”
江堇玥想了想,倒是宋戈说:“埋了,越深越好。”
江堇玥说:“不行,我们要得到苏联人的接纳,必须自首。”
“江堇玥!”宋戈立刻靠近驳斥她,“边防军人因各种原因死亡减员极其频繁,少一个人而已,只要我们隐藏一段时间再联络苏联人,就没有嫌疑!”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高伟止一个人蜷缩在坍塌的废墟下,盖着自己的被子。江堇玥命令先把尸体停在门外,军马也拴着,记得有条件可以喂食草料。
江堇玥让郭平男拿出自己身上没打湿的纸笔,开始用俄语写起来。忽然,她又命令肖瑶和司马小贤去把这附近的特征画成地图。
樊丽人走来,质问她:“你真的要出卖高伟止吗?”
江堇玥抬头,毫不动摇地回答:“只有这样,才能洗清其他所有人的嫌疑!”
“多好的十七班,”樊丽人说,“怎么就遇上了你这种班长!”她拂袖而去,走去安慰此前救过她的高伟止。
江堇玥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艰难,刺骨的严寒正在侵蚀她本就单薄的躯体。她又翻开新的一页,开始用中文写字。
肖瑶回来了,带回两人绘制的地图草稿。江堇玥重新画了一遍,用俄语做上记号,这就撕下两页纸,将要走出去。她停留在门口,看向高伟止片刻。高伟止不敢看她,而一旁的樊丽人看了她一眼,就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她推开门出去,刺骨的寒风一瞬间从每一个毛孔灌入。本就尚未干透的衣服,慢慢地开始结冰。左小鲲刚刚砍了柴过来,看见江堇玥,立即放下柴禾过来帮忙。江堇玥让他把苏联士兵的尸体扶到马背上固定好,扳开尸体僵硬的手指,把手里的纸片塞进去,再把死人的手垂到马鞍旁的布袋中,确保不会落到地上。
“老马识途,但愿能送到吧。”她叹一口气,把战马赶走。
司马小贤打了只兔子,这倒是件高兴事。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大家聚在一起,又如临大敌,仿佛成了最后的晚餐。江堇玥吃的很少,吃了就继续在郭平男的本子上写字。冬天西伯利亚的日落非常早,此时已经全黑了。借着炉火跳跃的光芒,江堇玥不停地写,不停地写,屋子里只剩下笔尖划动的沙沙声,还有不时传来的咳嗽声,还有越见艰难的喘息声。当然,即使这种时候,队员们也一丝不苟地布防和巡逻,除了江堇玥,其他人都执过勤。
身体暖和了,穿上烤干了的大衣,穿上袜子和靴子,罩上沉沉的作战斗篷,江堇玥走出门,宋戈正站在门外执勤。江堇玥站到他的身边,头顶是万里星河,五彩斑斓。
“卢霜萍死了,张卓玄死了,潘云朗死了,曹新雨肖湘也死了,现在高伟止也难说,我这个班长是不是很烂?”
“杨千寒,王才卓,王筱卓,吴筠灵,江毅珈,张睿家,赵沁怡……你并不比我差。换作是我,也不会做得更好。”
“我们做的这些,到底有没有意义?”江堇玥问宋戈,“我们将来到底能不能,战胜强敌,走向复兴?”
“百年后的事,谁知道呢?让他们在昭烈祠祭酒的时候,告诉我们就行了。”
5日上午,左小鲲郭平男他们带回了两只乌鸦和一只野兔,午饭再一次地格外丰富。江堇玥又喝了点酒,暖了身子。刚刚吃完午饭,肖瑶回来报告,苏联人来了。
苏联人是开着两辆卡车,伴随有一队骑兵来的,气势汹汹,来者不善。肖瑶和文畅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停下。从卡车上下来两个苏联军官,命令中国人列队投降。战士们一个个地把身上的武器扔到一辆卡车上,随后被押上另一辆卡车,走在前面;运送枪支的卡车上架着两挺机枪,跟在后面。
卡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穿越浩瀚的原始森林,终于抵达了一座城堡改作的兵营。苏联军官命令他们下车集合,列好队,来了一个更大的官。他说了一句话,却惊呆了樊丽人。那个政委问的是,你们谁是江堇玥。高伟止听不懂俄语,只知道肯定是在叫他,然而江堇玥却咳嗽一声,把口袋里的本子拿出来交到高伟止手上,就昂首挺胸地站了出来。
樊丽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正要说什么,却迎面迎来了江堇玥锐利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坚不可摧。军官一挥手,两个士兵走过来把她反绑起来,把她押向右边道路的尽头,那里高耸着绞刑架。背后一排的步兵用枪推着其他人一起过去观刑,却没有一个人胆敢抬头看她。苏联士兵很熟练地把绳索套在江堇玥修长的脖子上,她却笑着唱起歌:
人北望,尘埃似当年。
铁骑满郊畿,万里长城断。
伶仃洋未寒,江左泪已干……
士兵用力踢翻了江堇玥脚下的凳子,她像一只掉落的蚕蛹,悬吊在低矮的空中。
同学们继续唱起来,眼泪还没流出眼眶,就被冻成了冰霜,刺得眼球通红。
幽州月,大散关,
曾记故人否,旧河山?
铁马冰河,葬衣冠,
古来峥嵘几人还?
对酒当歌,嗟尔多士,
勿忘我当初心念。
勿负我,旧河山,
勿负我,昭烈无言,
勿负,一世人间。
收敛了尸骸,宋戈抹掉冻成冰的眼泪,一双血红的眼睛远远望着苏军营寨说:“百年以内,我之后辈必窃汝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