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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外面世界的精彩与无奈

麻柳村,一个距成都市区五十多公里的山坳,和平厂就是一个大院子,只能从报纸和广播了解外面的世界。一股改革热浪从深圳掀起,以神秘的姿态和充满期许的向往,打破了这里原本平静的生活。

李牧烨再次出差去广州时,已经是最难过的闷热桑拿天了,他恨不得成天都泡在水里。入住的广东省广电招待所,门口站岗的战士全副武装,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湿透。

师相宜副厂长工作十分细致,特别能吃苦,处处为工厂节约,从不坐出租车,外出都是乘公交车。每天带着雨伞,遮雨也遮遮毒辣的阳光。一走到阴凉处,大汗淋漓的他总是把那把黑色的折叠伞收得整整齐齐。

这回不同于上几次的谈判,有了针对性地对几家电子公司的产品进行比较,然后进行甄选。涂阿海是个香港人,时间概念很强,约定了什么时间在宾馆的大厅见面,他总是提前五分钟出现,让人不得不竖起大拇指佩服不已。

师相宜和李牧烨根据在机场看到的香港港中国际有限公司的大幅广告,找到了位于火车站广场流花宾馆的该公司办事处。这是一家生产经营电视、音响等电子产品的家族式的公司,董事长叫何为,广州办事处的主任叫何侃,何为的哥哥。办事处有一个职员叫任嵘,是何为的同学,待人热情。几次洽谈之后,他们一行选定了一种最新款式的双卡收录机。在消化对方提供的技术资料时,李牧烨发现了一些问题,有部分该标出的主要技术指标没有标出。“师厂长,我看了一下他们的机器可能存在着严重的技术问题,要向对方索要线路图来对照看,看看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

“这可是我们厂第一次与港商合作,还是慎重为好。赶紧联系他们,请他们提供线路图。”师相宜同意了,他觉得李牧烨的话是有道理的。经过联系,线路图很快送了过来,对照来看,李牧烨马上发现了问题所在。“师厂长,您看,从线路板图上来看,对方提供的印制板既可以作直流抹音,又可作交流抹音。如果不指定抹音形式,对方完全可能把抹音效果差、材料成本低的直流抹音的套件交货,工厂将吃一个大的哑巴亏。”

“那我们该怎么办?”师相宜说。

“不如我们这样,让他们提供一台样机进行试听。”

“对。合作归合作,但也不能让人家糊弄了。要是一旦投入再来更改,可就难了。一定要把可预见的多种因素都考虑进去,免得工厂遭受损失。”俩人商量好后,通过电话联系对方,李牧烨在电话里指出存在的问题,对方放下电话很快赶到,还拿着一台样机来。

一见面,何侃和任嵘就表示出深深地歉意,“哎呀,我们没有想到大陆的技术能力如此之强,还是低估了,请原谅。我们带来一台样机,不如我们先试听一下。”何侃的话语带着歉意,也带着佩服。随后打开样机,一试听,真就听出了问题,双声道收录机竟然有半边声道无声。“何总,这样属于严重故障,是不合格产品,我们是不是要重新考虑一下合作的问题。”

见李牧烨言辞坚决,何侃也无话可说,见此情况,任嵘连忙打起圆场来,“李先生,我们公司还有很多产品,不如另选一款,合作还是很有必要的。”

“另外选择产品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还要给厂里汇报才能答复。”李牧烨见对方态度还算诚恳,才推迟着。

当天,师相宜和李牧烨把这次的事情进行了汇报,商谈再三,还是决定另选了一款汽车收放机产品,接到产品说明书的时候,一道新的难题再次摆在了李牧烨的眼前。

“李牧烨,这回怎么样?”

“不知道啊。”

“怎么会是不知道呢?”

“这说明书和工艺流程全是英文的,只有先认真地消化后,才能说下一步的事情。”

“这港商,考我们呢?”

“倒也不一定是考我们,有了上一个产品的教训,估计他们也想找到更适应的产品吧。”李牧烨说。

“时间这么短,又没有专业词典,怎么办呢?”师相宜有点着急了起来,他虽然作为一名副厂长,但毕竟术业有专攻。

“不如我们找任先生来请教,看样子他应该懂。”李牧烨说。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如果不行,我们就另辟蹊径。”

任嵘先生得知这一情况,早早就来到李牧烨他们的住处,展开说明书认真的翻看着,“哎,这个词我也是不认得的,我们看看是不是把这些放到运动后期处理吧。”任嵘意味深长地说着,似乎对内陆那些年的用语很是有点研究。

凭借专业经验告诉李牧烨,汽放机是要比一般普通收放机在电磁屏蔽和防震方面要求要高得多,有些元器件也是特殊的,这些都要在翻译完说明书后才能明白。这些天,李牧烨得自己翻译一部分,再杵着任嵘这根拐杖译一部分,几天后,资料总算读懂了。

何侃对他们十分热情,每洽谈一次,也总要留他们到流花宾馆的餐厅就餐。他对菜品很有研究,一边吃还一边讲解这些菜品的特点,每餐都要消费好几十元,让师相宜和李牧烨在感受到他们的诚意以外,也感到礼遇颇丰。有时还主动拿少量的港币以国家牌价换给他们,以便他们到外汇商店采购一些东西。一天晚饭后,何侃打趣地说“今天晚上你们去体会一下什么是资本主义吧。”边说边把他俩带到宾馆歌厅,门票每张六元。装修豪华的大厅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灯光很暗,冷气开得很足,让人倍感凉爽,却有那么一点点的不适应。三位男歌手和三位女歌手轮番出场,大都是粤语歌曲,一流的音响,装扮时尚的演员,配上动听的歌声,浑厚的低音配乐,如重炮样的震撼着心房。当听到一个歌手唱着改编的“槐花几时开”时,悠扬的歌声顿时荡漾开来,“高高的山上哟,一树槐哎……”李牧烨眼前不知怎的突然闪现出麻柳村来,一片麦浪翻滚的田野,人们在秋天里收割,还整齐地唱着劳动的号子。不多时,灯光转动着,滑过每一张亢奋的脸,山坡再次交替闪现,纠缠着人们快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谈判接近尾声,还有就价格和技术质量、售后服务等若干问题进行条款式的敲定,达成一致后才将拟好的合约文件一一确认,首先是由师相宜代表工厂和港中国际公司签署进口一万套汽车收放机元器件的合约,按照实际情况,内陆任何一家单位在没有进出口批准文件是不能直接购买境外产品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任嵘又出面找到一家进出口公司才再与和师相宜签署购销合同,并按比例付给这家进出口公司以人民币,换汇和进口批文则由对方负责。一切手续办妥之后,师相宜和李牧烨才踏上了返程的飞机。

三个月后,终于等到了港中国际公司的通知,一万套汽放机的散件已到达广州,李牧烨再次飞往广州,奉命验货。

临行前,正好遇上军品的部队用户会议在厂里召开,李牧烨结识了来自广东省花县兵站的戴骏政委,寒暄之间,得知李牧烨即将前往广州,戴骏顿了顿说“可以说一下此次广州的事情吗?”

“是去运一批零件回来。”李牧烨不以为然。

听到李牧烨一说,戴骏的脸色有了一些变化,“估计我们还会见面的。”

李牧烨笑着回答到“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说不定我们还真的会再见的。”

戴骏坚定地在李牧烨的肩头有力地拍了拍,意味深长地说“有事你一定要说话,不可冒然行事啊。”也正是这一面之交,后来的李牧烨真的与戴骏相遇了。

广州的秋天要比夏天好过多了,飞机抵达广州白云机场时,正是中午时分,前来接机的任嵘早就在机场等候了。出了机场,俩人上了任嵘先生准备好的车,把进口的有关资料和元器件清单交给了李牧烨,“我们现在去黄埔港仓库看货。”说着便朝港口货物区驶去。找到货物储存仓库,李牧烨傻眼了“哦,这么大一堆?”这是他没有想到了。“李先生,我们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再回来验货吧?赶得上的。”

“还是随便买点什么来吃,我留在这儿先验货吧,怕是验不完。”

“也好。这周围也没什麽好吃的,只得开出货场了。”任嵘说着走了,李牧烨按照清单一项项地核对着,待半个多小时任嵘回来时,李牧烨已经验收了一定数量了。吃完面包继续又验,李牧烨发现了问题,“任先生,我仔细查验过了,少了一种原件。”

“哦,应该不会。”任嵘接过李牧烨递过来的清单,看着被李牧烨做了记号的元器件一览对照货物查找着,的确没有找到,“李先生,不要着急,可能是清单打错了,我马上联系香港总部,你放心啊。”任嵘赶忙打消李牧烨的顾虑说着。他马上举起大哥大与香港取得了联系后,回复说“几天后总部就可以把漏掉的元件补发到了广州,这批元器件由我们通过铁路发运到贵厂,你看意下如何?”

李牧烨深感责任重大,说“还是陆路运输,我押运回去也要放心些。”

“也好,也好。”任嵘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忘了告诉你,汽放机的机芯在海南交货。”

“不是说好在广州交货的,怎么会改到海南了呢?”李牧烨很是吃惊,有一种上当的感觉袭了上来。为了稳妥起见,李牧烨随即把情况向厂里汇报,也很快收到厂的电报,要他去海南接货并运到花县,再发运回厂。当晚,李牧烨忐忑不安地回到招待所,同房间的是四川青川县一家军工企业的技术员,都是一个系统的,交谈起来也少了一些顾虑,他给了李牧烨讲了从海南运一批收录机散件回广州的遭遇,那人听说大笑了起来,说“你这不算什么的。从海口过海后,经雷州半岛到广州只有一条公路,路上到处设有说不出名字的检查站。我当时就是这样走的,所有手续齐全,但还是在一处路卡被挡了下来,实在找不出茬,就说我发票上的公章盖在了中间,硬是要罚款,否则扣人扣货。无奈的我只好承认发票有问题,不仅写检查盖手印,最后还认了罚才得以走脱。”听了那人的话,李牧烨顿时觉着心里直发毛,“去海南看来是凶多吉少啊。”他小声嘀咕着,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吧。转念一想,“不行,我得先去一趟花县找到戴骏政委,外一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一个知道的人。”想到这,他立即动身去了花县,找到戴骏后说明来意,戴骏爽朗地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这里的情况我比你了解。”

“那你是不是在厂里开会时就知道了?”

“应该是吧。”

“那你怎么不先告诉我呢?”

“我怎么知道你要走海南这条线呢,再说了,先告诉你不是给你制造紧张空气吗,这样的事我是不会干的。”说着,又是一阵笑声。送别李牧烨时,递过来一张军人证明,证明该军人出差去海南。接过证明,李牧烨微笑着与戴骏道别,想着有部队做靠山,这让他踏实不少,随即把它放在随身最安全的地方,以备急用。

回到广州的当天下午,任嵘就来找他了。“李先生,我们一起去海南。”

“哦,什么时候?”

“现在,到火车站广场找个的士,有师傅愿意去。”任嵘说着,赶到火车站广场,已经有两个人在等着了,见任嵘到了,上了事先约好的的士傍晚出发,连夜向海南急驰。黑夜里,车开得非常快,李牧烨一直睁大着眼睛,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天快亮的时候,车才达到雷州半岛最南端的海安县。途中,每个人都感到十分的疲倦。车速一下子慢了下来,在一处山路旁看见了一辆轿车撞到山坡上,驾驶员扑在方向盘上没有了动静,似乎早已死亡。司机摇下了车窗,一阵阵带着咸咸味道的风吹了进来,迎着清凉的海风,每个人都清醒了起来,车子很快上了轮渡,过了海就是海口了。

海口市街道颇具热带风光,街道两边和中间的隔离带一共有四排高大的椰子树,市容很差,高大的建筑不多,饭馆里苍蝇横飞,边吃饭边不停地赶。在随后的几天里,李牧烨跟着任嵘在海口四处奔波,到码头查询机芯是否到达,联系进出口公司,任嵘深知这次任务的艰巨,四处找关系想稳妥地把机芯运回广州。

早上六点,天亮了,他们一同到宾馆外,迎着微凉的海风,在湿润的草地上赤着脚来回地慢跑,伸展着双臂,尽情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晚上,任嵘碰见了他的同事,港中公司的香港电子工程师洪万盛,他俩在房间里亲热地聊天,李牧烨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关于彩色电视机设计的技术书,又似乎听见那位洪万盛在对任嵘说“这个内地的技术人员很不错,现在还抓紧时间学习。”这让李牧烨心里感到一阵宽慰。

到海口不久,一个极其特殊的景观展现在李牧烨的眼前,大量进口的汽车像潮水般涌进海南岛,海口市内外,密密层层,一望无际。很多单位和人家的院子里,停满了崭新的面包车,白色的车身在阳光下十分醒目。

任嵘找到了一个姓李的熟人,他在广东省一家空军下属企业工作,现正在海口的家中度假。那熟人热情地把他们一行四人让进家里后,详细地讲述了当前海口的现状。倒卖汽车已到了近于疯狂的地步,人人争跑进口批文,个个转手倒卖汽车,几百家公司都加入了这个行列。只要弄到一张批文,倒卖一辆汽车就可以轻松赚个上万元,有的一辆汽车已转手了十个人,但车还没开动。工商局积极为来自全国各地的买家办理“罚款放行”手续,只消罚款四五千元,盖上一枚公章,这辆汽车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装船出岛,贪污、行贿、受贿、套汇比比皆是,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过海到雷州半岛更乱,不知道有多少关卡在检查,有的纯属是当地的农民所设。不久前,他们单位进口的电子元器件也被挡下了,厂里上下震惊,厂领导火速赶来协调后,才解决了问题。说到这里,他还心有余悸。

任嵘也感到了形势的严峻。他通过这个姓李的,找到了部队的一个政委。政委知道这批货是军工企业的619厂所需,满口答应帮忙,约定两天后把货运到作为军港的秀英港过海。听到这安排,李牧烨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到达海口运输公司,又租了一辆挂着拖车解放牌大卡车,一个老司机和他年青的助手,师徒二人准备换班开。在装货时,李牧烨突然发现,包装箱上印的是“海南儋县电子厂生产”的字样,商标是《白马牌》。“任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这样做可以减少麻烦。”任嵘说。

李牧烨似乎明白了什么,“如果有正规的手续,为什么不和其他元器件一起从广州进口?即便是从海南走,为什么外包装上不印国外生产厂家的商标和厂名?”一连串的问号告诉他,这家港中国际公司也在参与走私啊,至少这趟货是这样的。

傍晚,装好了货后,一行人按时到达秀英港,却迟迟联系不上政委,只好直奔军营中政委的家。坐下后,政委爱人才告诉说,“政委早上出去现在没回来。”直到晚上十点多,终于把政委盼回来了,带来的消息让李牧烨的心一下就掉进了冰窟窿。

“自从部队介入运车出岛后,引起了海口公安部门的注意,他们派了几个人到部队驻地交涉,双方产生口角,矛盾激化后,部队把这几个人扣了起来,还说,公安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事情闹到海南行署后,经行署决定,严令三天后封海,不准运送一辆汽车出岛。码头上的汽车拥挤不堪,争相过海。部队也加大了运车力度,由每天运两次增加为每天三次。晚上回到海口时,由于天黑,停靠抛锚时操作不当烧坏了电机,至少要一两天才能修好。明天连运汽车的任务也受到影响,自然也帮不上你们的忙。”

告别政委以后,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到沉重起来。况且车已租了,货也装了,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任嵘叹了一口气,无奈何地对李牧烨说“看来只有从海口港过渡硬闯了。”

“我看过地图,过海后雷州半岛只有一条公路通往湛江,我们只好请司机把车开回到运输公司的停车场过夜。”听李牧烨这么一说,任嵘也沉闷了起来,谁也没再说话。当晚,任嵘特意拿出一条红双喜的进口香烟给李牧烨,“李先生,拿去准备急需吧。”李牧烨知道他已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接过烟呆呆地望着任嵘,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李先生,不好意思啊,我还有公干,要过几天才能回广州。”

第二天早上五点多钟,李牧烨告别了带着忧郁眼神的任嵘,独自一人押运着价值四十多万元的机芯出发了。他不停地琢磨着,如果被查被扣自己该怎么办?向远隔几千里的工厂告急鞭长莫及,不如就以军人身份自居,求救于戴骏政委。想到这,他朝身上藏着那份证明的地方摸了摸,做出十分镇静的神态坐在车上一言不发。

货车到达海口港时,天还没亮,凌晨的夜空繁星还在闪烁,码头上已经挤满了一大片黑压压的车,绝大部分都是经倒卖并抢运过海的进口车。港口早上八点上班,李牧烨让货车排队,也办好了过海手续,当他们要过海的那班货轮靠岸,领班上岸查验运单时,很多人一拥而上,乱哄哄地将领班团团围住,有的递烟,有的说好话。递一支烟的他根本不理睬,接过的是一整包;后来有人把他拉到旁边去,用海南话和他低声说起来,老司机见状悄悄对李牧烨说“他们是在谈给多少钱。”李牧烨高举着运单,使了好大劲才挤到领班的面前,根本不接他的运单。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货轮很快就装满了,又渐渐远去,李牧烨只能望海兴叹。

第二艘货轮靠岸时,李牧烨一下就冲到领班面前,领班看了看他的运单说“你上的不是这艘船。”

李牧烨急得转身就往港务办公室跑,请他们重新安排船号,又急又累又热,突然感到心脏严重不适,期前收缩频繁发生,整个心好像被吊在空中,如钟摆一样在摇晃。他满头大汗,跑几步,又急走几步,稍缓过来,又开始跑。两百多米的距离,觉得好长好长。等他拿着运单赶到码头,这艘货轮早已装满,他再一次落了空。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李牧烨感到一筹莫展。看着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一切,老司机也摇着头对李牧烨说“见过腐败的,怎么没见过这么腐败的。”

码头上混乱的局面从早上一直延续到天黑,到最后一班轮渡时,李牧烨和老司机商量着把车不断往前挤,最后挤到了通道的最前面,造成不让他们上,别的车也不能上的局面,“况且我们有正当的手续,可以和他争辩。”这一招果然很灵,那领班没法,好不容易让他们上了船。

李牧烨在货舱上的一块平台上躺了下来,四周全都是黑漆漆的,天空和大海混合在了一起很难分辨,凉爽的海风轻抚着他疲惫的身躯,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个多小时后,船终于到了雷州半岛的海安码头。按常规应由船上的搬运工将挂车挂上货车,就是这样一项简单的份内的只需一两分钟通过完成的工作,搬运工人竟然拒绝不干。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走到李牧烨面前说“实话给你说吧,我要收你点钱给大伙发奖金,但我们没有发票。”李牧烨顿时感到惊愕和无奈,只好认宰。不错的是,那工头答应给写了一张收到三十六元搬运费的白条,李牧烨当场请老司机在条上签字以资证明,不然回厂怎么说得清楚啊。

刚上岸不远就碰到了检查,大概是劳累了一天,别的同事早已下班的缘故吧,检查十分敷衍,只有一个人拿着手电筒向车廂里照了照,看了看发票就放行了。为了安全,李牧烨找了个公安局下属的招待所停车住宿,并决定第二天凌晨四点就走,钻空子躲过检查。

一路上果然看到了好多检查站,不过都空无一人,“等到他们上班拦截时,我的车已开出了上百公里。”李牧烨暗自庆幸自己的策略成功。天亮以后,车子终于碰到了一个检查站,路旁站着好几个人,一个人正用红旗示意停下。李牧烨看到他们没放路障,就对司机说“冲!”老司机很正派,对两天来见到的场面已深恶痛绝,马上加足马力冲了过去,只看到被摔在后面的人叫嚷着,跳跃着,直到消失殆尽。

后来的两天里,行车还很顺利。一到停车场,李牧烨就拿出戴骏政委开的证明对值班的人说,自己是名军人,车上是运送的是军用物资,请车场的人认真负责守护。车到广州珠江大桥的立交桥时,老司机把车靠边站了下来,“这道路纵横交错的,让他眼花缭乱,我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了。”

“哦,别急,我下去问问清楚再走。”李牧烨跳下车去,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过路司机,问清楚了又向前进。

四天四夜的昼夜兼程,终于到了花县部队。花县位于广东省中南部,珠江三角洲北缘,广州市北面。以广州为界,南边入夜灯火通明,车马如龙;北边黑灯瞎火,冷冷清清,强烈的反差深深地刻在李牧烨的脑海中。

戴骏又派几个战士协助李牧烨办完了铁路托运机芯的全部手续,在营区等待着货物平安发出,李牧烨这才感到右脚背上磨破了的地方又红又肿,已经开始化脓,看着卫生员用针头向里穿刺,抽出好多脓液时,顿觉一身瘫软了下去。半个月后,一万套机芯终于顺利到厂,当任嵘得知这一消息后,对李牧烨说“李先生,你真的十分的能干,从‘胡志明小道’把货运了出来,有人可是被罚了不少款的。”

在越南战争期间,“胡志明小道”成为胡志明部队秘密支援南方游击队作战的最重要通道。当时尼克松低估了“胡志明小道”运送兵力的能力,美军曾经绞尽脑汁多年进行绞杀,包括动用强大航空兵狂轰滥炸和投放大量先进传感器进行追杀,但最终走向失败。

是年年初,一万套汽车收放机在厂成功组装,李牧烨担任此项目的技术负责人,该产品为工厂赢得毛利三十万元,这事在厂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尤其是运输途中的经历,常常像故事一样讲述出来。

原来住在筒子楼的孩子们一茬一茬地成长了起来,很多也进厂当了工人。中国的就业习惯似乎与家庭有关,一般情况下,父母在什么单位或者系统,子女多半也是这样。

林时域已经是技工学校校长了,人们习惯叫“技校”。技校属于人社部门或劳动部门主管,发技工证和技工学校毕业证书。招收的对象为初高中毕业生,大部分都是军工系统子弟,培养了不少中等技术工人和实用型劳动者。刚刚分配下来的一批技校生到了各自的车间,走上了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一年学徒期满后,有的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已经是车间主任的赵笛接到了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成都市举办首届技术工人大比武,厂里决定让他带队参加。经过一番人员筛选后,决定派出十名选手参加。被选上的人个个都摩拳擦掌,一定要以军工的实力来说话,个个信心满满。

“青年人是有热情的,不要把这次的比武当成比赛,主要还是多向别的赛手好好学习。我们军工厂有我们军工厂的长处,可也不要小看那些街道小厂、集体小企业的能力……”厂长在队伍出发前语重心长地讲着,底下就有人不服气地小声嘀咕着“那些小厂算什么?根本无法跟我们比试的。”

比赛现场设在成都白药厂的一间大库房里,一排排的机器摆在哪儿,场内宣布完比武规则后,很快就开始了。各项比赛都有时间限定,选手通过抽题来完成。

成都白药厂也叫白药场,据说当初是为了保密才取了个这么个名字。它清末洋务运动时期,四川总督丁宝祯创办四川机器局,光绪七年在三瓦窑高板桥建立四川机器局分厂生产弹药,人们所说的白药是指白色的火药。到了一九一一年,白药厂更名为陆军军工厂,解放以后,白药场被解放军接管,成为了军队的一个工厂。虽然不再制造火药了,但是白药场的名字却有不少老成都人所知晓的。这些充满着西洋建筑特色的小楼,教堂式的尖顶,青灰色砖墙,高大的装具车间和钳工车间,无不凸显着砖木结构的特点,厚达80公分的墙体,糯米浆粘合技术的使用,无不体现着中国先古人们的聪明智慧,也因此成为了成都惟一能找到的洋务运动的物证。抚摸无声的老墙,贴紧砖缝,似乎还能闻到糯米的香味。走进高大的车间,犹如走进历史,走进儿时走不进的地方。

赵笛带领的人员中,有一多半是参加模具钳工比武的。场上有来自全市多家企业的工人,绝大部分是军工系统所属企业职工,年龄不限,性别不限,选手抽到题后,按照图纸所示做出工件,并对所做的工件进行说明,各队领带只能在区域外观看。

看图、选料、划线等一番忙碌后,场内有两名工人十分惹人注意,两个年龄都在四十岁左右,还有一位微微有点驼背,比起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看好他俩的人不多。在比赛接近一半的时候,这两个选手已经差不多完成了,驼背者已经在写说明了,这一举动一下子吸引住了众多人的目光。当最后宣布比武结果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俩的身上,用时最短,完成最快,并获得了此次比武的冠军和亚军。

当记者采访他们时,他们的回答也是十分简单和实在。“我们来自一家街道小厂,要养活我们自己,就什么都得干。所以,我们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多面手,这位就是我们的厂长方彩虹。”亚军把手指向背微微有点驼的人自豪地说。全场爆发出一阵阵经久不衰的掌声。

“方彩虹,多么响亮的名字!我一定要去问问”赵笛挤上前,恭恭敬敬地说“方厂长,我想请问一下,我们可以到你们的工厂去参观吗?”

“欢迎欢迎啊,不过,我们的厂和你们大厂是没有办法比的,还是多向你们学习才是。”方彩虹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搽拭着手上的油污。

“请问你们厂在什么地方?”

“很好找,就在靠近九眼桥和红瓦寺之间。”

赵笛与方彩虹约好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便各自分手了。这一夜,赵笛怎么也睡不着,那俩人熟练的动作再一次闪现在他的眼前,从第一道工序到最后一道工序竟是一个人独立完成,却不像军工企业分工较细,反而会影响一个的能力,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不然,我们的工人走出去,打孔的会把孔打得很好,可其他方面也不行了,长此以往,这是很致命的。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几十年就这么过,此时河东,还不知彼时在何方,时代变化的脚步,谁能先意识到了,谁才不会被时代的洪流所淘汰。想到这儿,一种不安袭了上来。

早饭刚过,赵笛带着十个年轻人出发了,前往彩虹厂参观,在一间不大的厂房里见到了厂长方彩虹。方彩虹是个实在人,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言语,给客人们讲解着厂里的情况,还十分羡慕地说“我们条件不好,还是被逼出来的,要生存就得要奋斗,天上永远不可能掉馅饼。”正是方彩虹的这句话,在过去的一些年里一直激励着赵笛。

从彩虹厂出来,走不远就是九眼桥。站在桥上,看人来人往,是这个城市最为热闹的地方,它的热闹不同于东大街、春熙路和商业场的商业繁华。九眼桥一带是热闹的水码头,要从水路出成都下重庆,都得从这里搭船启程,而从外地水路运来的货物,也得在这里上岸,就是平常天沿岸停靠的船只也是不计其数的,上上下下的旅客,装卸货物的人们,时不时发出阵阵的吆喝声、有节奏的号子声煞是好听,还常引来过往的人们驻足观看,打望或指指点点。

“九眼桥有很多传说,最有意思的是我们待会可以去比试比试一下哈。”赵笛指着桥的一头给大家讲着。

“比啥子,比啥子嘛?”总有人性急,急忙问着。

“比脚板噻。”

“脚板咋个比嘛?”

“总要走到跟前才能比哦,未必然还没看到东西就比哦。”赵笛说着,急步朝桥的北头走去。走到一块石板处停了下来,“这里有个脚板印,快来比一比。”他指着一块与众不同的石板说“这块石板上有凹陷下去的一个坑,很像一个脚板哦。”

“哎,当真,当真。”几个人争先恐后地比试着,也引来一些过路人来围观,人们纷纷称奇。“说是当年铁拐李升天时留下的,这就是九眼桥有意思的地方。”赵笛又补充到。

“赵主任,你是咋个晓得的喃?”一个小伙子问着。

“我是老成都,还不是娃儿的时候听到老人们在摆,就偷到跑过来找啊。”说完,他让大家站在桥上往西边看,“顺到我左手边看过去,靠近河边的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烂房子,差不多都是住的在码头上搬货的、拉车的讨生活的苦力,也有乞丐、流浪汉或者是刚到成都来又一时又没有找到住的地方的穷苦人,旧社会还是穷人卖儿卖女的地方,有的富贵人家常常在这里找书童、请老妈子、找个马夫什么的,都能在这里找到,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人市’。”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我们转过身来往后看,右边就是望江楼了。望江楼这个地方在唐代又叫作玉女津,这个渡口比较繁华。姑娘们常常从浣花溪上船,一路观看四季开不断的花,留连观赏美景。游船走到玉女津就是终点了,于是渡口常常美女如云,为此处凭添了许多景致。另外,要是送别远行的人,从万里桥码头上船,送到玉女津一般就不能再向前送了。送行者下船,远航的船云帆高挂,船向前拐过一个弯,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思念。”

“要是不听你讲,我们还真是不知道成都有这么多的故事。”

“就是就是,这一趟还是没白来,顺便还学到了其他一些知识。赵主任,不如回去你给我们好好讲一下你所知道的成都吧,也不枉然我们在此生长一生。”

“除了枯燥的图纸和冷冰冰的工件外,这样的学习也是很有意义的。”

在返程的路上,每个人都精神饱满,比武失利的事情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到了。赵笛讲了那么多,真正的目的还是没有说出来,他想通过城市河流的变迁来做一些提示,让每一个都有忧患意识,那才最好的。

“在此,我还想问问大家,今天我们所看到的锦江、府河这两条流经成都市区的河流,为什么今天不如过去繁华了?”赵笛在车上问着大家,却不见有人回答。他接着又说“过去在九眼桥附近的水津街、水井街,还有一些街巷,还有很多柴铺子,专门靠做柴火生意为生的人们,也还有一些做棺材生意的,如今,这些行当都已经消失了,繁荣也就随之而衰败了。凡事都皆如此,自然也包括我们现在的工作。”

“赵主任,不会吧,我们不是好好的吗?”一个年轻人问道,另一个跟着说“赵主任,你是想告诉我们,一定要未雨绸缪。”赵笛看看这个年轻人,没有再说什么。

回到厂里后,赵笛赶上了厂务扩大会,会议由厂长尹嘉良主持,参会人员扩大到中层干部及设计部门的科室负责人,老一届的厂领导也列席了会议。李牧烨以自己的实际体会,讲述几次南方考察的经历以及军工企业该何处去的探索,另外几个新任领导也分别讲述了提高技术水平、培养人才,加强干部队伍教育,适应新时期变化工厂该如何应对等方面的问题,会议开得十分热烈,人们纷纷献计献策。

“通过这几次的沿海考察和与香港公司的合作,我们长期地处麻柳村,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看看是不是在适当的时候向上一级领导提出来,这样更有利我们厂的发展。”李牧烨的话音一落,全场一片议论。

“是啊,靠军品就不愁吃饭的时代过去了。”

“军品也是产品之间互相保密,受到的局限也是很大的。”

“现在实行军转民,由于我们不懂市场,民品开发也遇到诸多困难,在速度、品种、功能、款式和性价比上,都远远落后沿海企业。”

“市场信息不灵,技术信息落后,关在厂里闭门造车,要研制出市场需要的产品,实在是太难了!”

“这样下去,有能力、有志向的人深感没有施展才华的舞台,又不甘心埋没,就会造成人才流失。”

……

会议一直开到很晚,每一个人都在为工厂发展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希望经过全体职工的不懈努力,为厂子的生存寻找到一条可行的道路来。商量的结果是分几步走,借着政策条件在沿海开窗口,获得一部分技术支持和信息支持;保留原有的军品,以备战时所需;实行横向联合办企业,与地方企业共赢;加强干部队伍建设,对市场所带来的诱惑要有抵御能力。

“李牧烨,等等我。”佟帆启作为建厂的老领导今天也来参加会议了,第一次当了一回听众。随着散会的人流,他默默地跟在李牧烨的身后。

“老厂长,是您啊?”见是佟帆启,他停住了脚步。“老厂长,您今天怎么不发言啊,也想听听您的意见。”

“小李啊,我这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哦。”佟帆启笑着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想起了毛泽东的一句话来,‘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应新的情况,就得学习。’虽然说是摸着石头过河,总还是要在学习中前进啊。”李牧烨说。

“我老了,对于新生事物我不懂,但是有一条我可以告诉你,你在技术方面还是不错的,工厂管理可是一门学问啊,尤其是在干部问题上。现在的情况纷繁复杂,面对金钱,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干部队伍不能出问题,干部队伍一出问题,全厂职工就成失去凝聚力了。干部的团结要搞好,方法有这样几种,一是同流合污,二是不坚持原则,再有就是在斗争中求团结。供你参考啊。”

李牧烨听着老厂长的话,深感自己肩头的责任重大,母亲的话也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耳边“大娃,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哦!”初秋的法桐树环抱在一条长长的道路,偶有三三两两的叶片缓缓落下,正在目送着他俩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李牧烨想先到成都看看东郊兄弟厂的情况,再去看看刘安生。第二天一大早就乘车到成都去了,先到东郊的几个厂看了看,情况也都大体差不多,这才动身去找刘安生。走到三楼,才被告知刘厂长正在会议室开会。“曹秘书,是什么会?”

“李所长,是厂里就民品针对市场问题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估计时间不会太长。您看……”曹秘书客气的说。

“新闻发布会,我可以旁听吗?”李牧烨觉得有些稀奇,军工厂开新闻发布会,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可以。跟我来吧。”曹秘书说着把李牧烨带到会议室的后门,在最后一排安坐了下来。“李所长,您先在这听着,我就在办公室,有事您说话。”说着曹秘书退了出去。

“刘厂长,您好!燃气热水器进入中国的时间较晚,还是周总理出访欧洲回来途径香港时,一位进步人士送了两台5升的直排式热水器,回到北京后,总理就责成有关部门开发此产品。一九七九年,中国第一台热水器研制成功,这标志着中国人民用锅烧水洗澡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老百姓的洗浴生活进入到了一个新的时代。那么,贵厂生产的热气热水器与之有什么不同?”一个记者正在提问。

“首先谢谢您对我们厂生产的民用产品的热度与关注。我个人认为,首先它是一项关乎于百姓的生活革命,更是一项技术革命。就像洗衣机、电冰箱一样,把人们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我们生产的热气热水器正在从直排式向烟道式转变,避免冬天在家洗澡时造成煤气中毒事件的发生。而且价格低,让更多的人用得起。”

“厂长好!军品转向民品,所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观念的转变。您是怎样解决市场营销问题的?”一位先生问着。

“下面,我请我们的销售科长给大家讲讲她销售燃气热水器的经历,或许你能获得一些启发。”刘安生说着,指了指坐在旁边的一位中年女性,她穿着朴素,干练的短发,站起来侃侃而谈,说话语速非常快。“当别人不认识你的产品时,得靠吃苦的精神,一步步地走出来。”她最后补充说。

“吃苦精神固然可贵,但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看,推销产品首先是在推销我们自己。这让我想起了法国第一个推销香水的人,她是把心理学与营销学结合的最好的一个人,不妨可以借鉴。”随即,刚才提问的那个记者又补充着。

“厂长好,关于产品的事情,我的同仁们都已经说得很多了,也很全面。我只是想给一点建议,不知可否?”一个高挑个子的女记者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说着。

“您请讲。”刘安生说。

“我们许多军工厂由于很多原因,长期以来形成了一种设计人员不了解市场,而搞市场的人又不懂得产品,这样势必形成了一种脱节的局面,可否让设计人员了解市场动态与趋向,生产出来的产品更加适应市场的需求。而市场营销人员也要对设计思想、理念有个大致的理解,这样,在销售时更有针对性和说服力。”

“我能知道你供职与哪家媒体吗?”刘安生显然是对她的话产生了兴趣。

“刘厂长好,我是《领导决策参考》的记者,我叫潘小贝。”

“果然啊。”刘安生的惊异很快过去了,接着又说,“将来,我们还将产品继续进行技术改造,也会从户内发展到户外,让百姓使用起来更安全,更舒适,更便捷,更快速。”刘安生的话音刚落,场内响起了阵阵掌声。会议结束时,刘安生与潘小贝交换了名片,并说了以后常联系之类的话。告别记者,刘安生看到坐在最后的李牧烨。“牧烨,你来怎么不事先说一声,让你干坐半天。”说着,歉意地把李牧烨领到自己的办公室。曹秘书给李牧烨端上一杯茶出去了。

“刘厂长,真有你的,新闻发布会,这办法不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嗨,你怎么也叫起刘厂长了,还是叫我安生吧,我习惯。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成都市区到底要好请媒体一些,宣传力度也要大些,影响力也会不同。这叫借力打力。”

“我看人家那些记者还真的不错,宣传建议都有了,你收获不小吧?”

“要说收获嘛,倒是有点。”

“还有点。有点够吗?我看你不停地在做笔记。不过这个办法倒是不错。”

“牧烨,快说说你来找我什么事,该不会只是来看新闻发布会的吧?”

“军品转民品,找米下锅,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哈哈,到底是为这事情来的。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刘安生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说,“究竟今后的路怎么走,还是看不准啊,让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这事情不好办啊。下一步要派一小部分人到深圳开个窗口看看。”

“嗨,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事情,既然大家的想法一致,先干着再说。”

“我们现在的问题是要转变观念,观念落后皆全盘落后。但是几十年根深蒂固的东西,转变起来可没那么容易,绝不是说转变就转变的。”

“安生,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要使自己的思想适应新的情况,就得学习。”俩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完大笑了起来。

“哎,我看那个叫潘小贝的记者还是比较有思想的,不如我们一同会一会?”

“哦,这主意不错,值得采纳。你我都是学工的,这么多年又都是与技术打交道,不如找个与自己学科很远的交流一下。”

说着刘安生拿起了桌上的电话,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转身对李牧烨说,“走吧,她下午刚好有点空。”与潘小贝见面的地方是在靠近四川大学的望江楼,“这可是这个城市有文化底蕴的地方。”李牧烨说。

二人刚刚坐定,潘小贝也到了,茶馆看客喊茶“三位三花盖碗。”

“二位领导好。”白色长裤,绿底小白的花的T恤衫,一条长长的发辫束在脑后,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

“潘小贝,听了你的话我是很受启发啊。”刘安生说。“只是不知道你所的信息远距离撞击会这么样?”

“从年龄上来看,二位可算得上我的前辈了,我说的不一定对,要是有什么地方不合适得话,还请见谅啊。”潘小贝客气着,却在心里盘算着他们想说些我们。“信息的远距离撞击,会产生强烈的火花。”

“哦,对。”刘安生应承着。

“二位前辈让我想起人类学,很多人类学家们都提出了社会进步规律。过去的人类学认为年轻一辈要向老一辈学习,学习他们身上的优点,借鉴他们所积累的经验,以至于社会更好的向前发展。随着社会的不断变革发展,人类学又增加了更新的内容,那就是老一辈也要向年轻一辈学习,学习他们身上的活力,让社会的发展更具有新鲜的东西。可见二位前辈对人类学也有一定的研究啊,佩服,佩服。”说着,潘小贝做了一个抱拳的手势。

李牧烨和刘安生面面相觑,又相视一笑,“潘记者,你可真会说笑啊。我们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所说的信息要远距离撞击后所产生的效果。”刘安生说着也笑了起来。

“哎,学工的和学文的是两种思维方式,很难达成共识。如果要是我们的教育能让学生在更早一些时候做到通知,当然,通才毕竟还是少数的。你们可以在自己所研究的领域走得更深更远,一旦遇到需要发散性思维来解决问题的时候就需要借助其他力量了。”潘小贝说完端茶碗,纤细的手指揭开盖子轻轻地在碗边吹了吹喝了一口,然后又把茶碗放回桌上。

从潘小贝的谈吐和神情中,李牧烨发觉这个年轻人有点特别,眉宇间似乎很像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他却很熟悉。像谁呢?他一时却想不起来。于是,他试探着说“你是在四川长大的吗?”

“不是。但我的祖籍是四川,父亲也在一家军工厂工作。”潘小贝说。

“哦,在哪个厂呢?”李牧烨眼前一亮,紧接着又问了句。

“在一个叫麻柳村的地方。”潘小贝说。

“你父亲叫潘景生?”李牧烨有些迫不及待了,他恍然大悟地。

“您认识我父亲?”潘小贝的眼睛忽闪着,有些意外。

“原来你是潘景生的女儿?”刘安生和李牧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牧烨,我怎么没看出来她是潘景生的女儿呢?”刘安生说。

“主要是你太官僚了。”李牧烨玩笑地说着,随即三人都笑了起来。仨人的交谈一直持续到了晚饭后才结束,送走了潘小贝,刘安生和李牧烨似乎也觉得应该改变思维方式是改变观念的重要一环,“要想在原有的固定模式上进行一些突破,看来,还需多与各界人士交往,以促进我们自身的转变,尤其是我们这样几十年的军工企业,改变自己才能适应新的历史时期所带来的社会改变。”刘安生说着,俩人默默地往回走,晚风从河堤上吹了上来,灯光从九眼桥的九个孔洞伸了出去,如同一艘蓄势待发的火箭,在这个重要的历史时期,何去何从还需审时度势,切不可怨天尤人。街灯变换着两人忽长忽短的身影,街上行人越发少了起来,而两人却谈性正浓,不觉然走回了东郊。

李牧烨回到了厂里,在路边的一个招呼站下了车,随着汽车的继续前行,扬起了一阵烟尘,抬头望去,远处的山峰被烟尘覆盖着呈现出模糊不清的样子,麻柳村就在眼前了。在靠近厂门口的地方,李牧烨似乎看到一辆大卡车停在哪儿,周围还围着不少人吵吵嚷嚷地听不清在说什么,人群中似乎有一个声音特别响亮,“拦住他,拦住他,就是不能放他走。”

李牧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加快了步伐感到跟前一看,是一辆重庆车牌的大卡车,车上装着东西已经被厚厚的军绿色防护布给罩住,一个男子抱头蹲在地上一言不发。李牧烨正要上前去问个究竟,只听见法桐树的尽头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人们的目光立即朝着声音来的方向转了过去,一个人惊呼到“啊,佟厂长!”其实,这人的声音并不大,却让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了。

李牧烨赶紧迎了上去,一把搀扶住了匆忙赶来的老厂长,“佟厂长。”此时,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笛,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跟我们大家伙说说才是啊。”佟厂长气喘吁吁地说着。

抱头蹲着的那人站起来了,满是泪水的说“老厂长,我赵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要换一种活法儿。”

“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不辞而别的吧?”佟帆启两脚使劲儿地在地上跺着。“当初大家来的时候,都是靠我们的双手建设成了自己的家,今天你们都长大了,要离开家,离开兄弟姐妹了,难道就是偷偷地一走了之!你们啊。”

师相宜上前劝慰着,“大家都散了吧,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去,相信厂里边会做出正确的决定的。”

“这么好端端的一个厂,想不到你们这届领导班子竟搞成了这个样子,痛心啊。”佟帆启说着,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针对厂里人心浮动的问题,新老厂领导连夜召开紧急会议,说明当前的形势,研究解决办法。

“下面,我们请各个部门说一下情况吧。”会议由景广汇副厂长主持。

“我们车间的技术人员有一部分要求调动,个别人已经落实了调动单位。”

“我们车间虽然也有这种状况,但都知道厂里不轻易放人,也就吊儿郎当起来,三天两头泡病假,迟到早退。”

“李牧烨,你也说说你们技术口的情况吧,你们可是个重灾区啊。”景广汇说。

“我们设计部门有八个设计室,有六个设计室主任提出情调报告。看来,这时代变革的问题就像一条河,光是靠堵是堵不住的,还是要靠疏导。”

“这样下去,想要走的恐怕不仅仅是工程技术人员啊,连技术工人也有想要离开的,前不久不是有成都民营企业来挖人,给的待遇高,人也就走来。”劳资科长说。

“我也说几句自己的看法,供大家参考。”佟帆启听了大家的发言后,觉着十分有必要说几句。“从建厂到现在,我们已经经历过不少的风风雨雨,再艰苦的日子咱们也一起走过,要说对这个厂没感情,那是假的。现在的情况大家也都清楚,时代还是在变。赵笛的事情我看这样处理好不好?就让他走吧,手续嘛以后再补办,外一情况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我们还欢迎他回来,这个政策对所有的人都管用。走得再远也记得回到这里看看,这里就是娘家。”佟帆启的话音刚落,全场鸦雀无声。

深圳掀起了一股改革的热朝,正在以一种不可一世的速度朝内地席卷而来,它或多或少打破了人们固有的思想和麻柳村原本平静的生活。一九八五年夏,李牧烨带领着他的团队,和所有打工者一样,怀揣着期望,赶海一样地奔向了深圳,只想为工厂打出一片天地来。机遇与风险并存,但也充满了挑战。

王璞璋和小酒是第一批到深圳的几十个人之一,小酒名叫酒进川。当年,小酒的母亲千里万里地从吉林长白山到麻柳村看望丈夫,没料到居然在进川的路上早产,他出生的哪个晚上,火车刚好进入广元,进川的名字因此而得。

小酒技校毕业回到父母工作了一辈子的工厂,在厂里当了一名车间工人,他有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慢,说话慢,做事慢,似乎是任何事情都要比别人慢半拍,属于后知后觉的那种。厂里引进汽放机时,成立了两条生产装配线,作为一个年轻工人,小酒被抽调到生产线上,正是他的慢,工位上的工件总是很快就堆上了。

“小酒,怎么又是你呀!”大王主任着急地喊着。“金小径,你来一下。”他朝着另一个工位的一个年轻女子说。

“主任,什么事?”金小径问着。

“小酒,你赶紧起来,让金小径帮你一下。”大王主任说着,一把把小酒从工位上给拽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聚光灯一样齐刷刷地投向了小酒,小酒顿感不悦,甩开大王主任拽的那只手,冲着他就是一句咆哮,“拽啥子拽嘛,不就是个主任吗,有啥子了不起!”

“小酒,我待会儿才跟你算账。”说着帮着整理工件去了。

“小酒,这也就是在国营厂了,要是在其他企业,还不早就让你卷铺盖卷走人了。年轻人,像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吃亏的。”一个年龄稍长一些的人劝慰着。

“我有得是力气我怕谁?”小酒还在辩解着,但声音明显小了许多。

“小酒,你去最后一道工位上去,把所有装配好的装箱码好。”又是大王主任的声音,小酒慢腾腾地走到墙角的工位上,开始码放着,嘴里还是唠唠叨叨地念着“我是谁,我怕啥,咱有得是力气。你有本事你开除我啊……”

“小酒,你有完没完,不嫌烦啊?!”和他一个工位的小伙伴也忍不住说了起来。

“哎,我手脚慢,这能怪我吗,上线之前也没有培训,说明管理上是有问题的,难怪一些人不看好国有企业。”

“小酒,你还是休息一下吧,我自己能行。”听着小伙伴都这么说了,小酒才闭上嘴干起活来。

小酒真正的成长还是到深圳以后。好的工人总是让车间不愿意放手,像小酒这样不受人待见的主儿,起初还是不以为然的,直到后来有人告诉他说“你以为你是赚到了,那是你们大王主任为了甩包袱才把你给甩出来的,要是再不好好干,连条退路都没有了。”后来在深圳的生产线上,领导干部的以身作则,潜移默化地在感染着他。

汽放机生产线顺利完成第一批任务之后,厂里决定组建设计二所,专门研制民用产品。厂长两次找李牧烨谈话,希望王璞璋能担起重担来。在李牧烨的心里,王璞璋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当过知青,又当过工人,肯吃苦能耐劳,思想上也比较成熟,尤其是外语十分流利,让他来负责这一工作,不仅对他的业务会大有提升,在对外交流上也会更方便一些。没过多久,厂里的正式任命就下来了,任命王璞璋为设计二所一室副主任。

建所初期,设计二所有十多个人,由设计所民品研究室全体人员和结构设计室的部份人员组成。王璞璋主要负责设计汽车收放机的线路设计外,还有负责对外联络和市场销售等,总体思路是以组装的汽车收放机为基础,主要元器件进口,不断增大国产化的成分。

王璞璋果然不负众望,三个多月后,每个技术人员都有了设计任务,设计二所的工作基本走上正轨。

八月初,厂里接到蛇口电器公司的考察邀请信,决定派总工程师马东域和设计所所长李牧烨前往。蛇口电器公司是中国电子公司在深圳的下属企业,619厂也是下属厂。几个月前,马东域曾和蛇口电器公司的领导有过一面之交,知道他们正在寻找合作伙伴。

这天一大早,李牧烨和马东域就在赶往成都双流机场的路上了。天刚下过雨,道路两旁的树木被雨水洗涤一新,昂着翠绿与鲜美的花草交换着心情,空气少了许多闷热,潮湿而又温润。简单的行装足可以应付计划中的十来天,却不曾想,这一去就是三年多。

匆忙走出广州机场,乘上前往蛇口的大巴,无限的想像全被揭开了,繁华与鳞次栉比的高楼时不时地勾勒在眼前,随之是对蛇口的期待。傍晚时分,蛇口新区出现在眼前,仅有的一条街道,店铺不多且大多也都关着门,冷冷清清的,既没什么车辆通过,行人也很稀少。这跟想像中的落差也太大了!甚至有了找错路的疑问。

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一辆路过四海到深圳的中巴车,一招手,车子停了下来。“请问去四海吗?”

“去的啦,”靠车门的一扇窗户推开来,一个皮肤黝黑的看不出实际年龄的男子伸出头回答着。

俩人顾不得许多,跳将上去,一股浓重带有拖腔的普通话直面而来,“先生,买票啦。”那男子说。李牧烨买好两张到四海的车票,再一看车厢内根本没有了座位。“坐下来啊,车上不要站着。”那男人又递过来两个小板凳。

深南大道公路连接着蛇口和深圳,趁着夜色,隐约能看到公路两旁的一个个黄土小丘一闪而过,丘上满是荒草,墨绿色的荔枝树叶随风摇曳,眼看着就要隐藏到夜的后面羞羞答答的。车子大约行驶了几公里,被告知到四海了。站在路边,感受到阵阵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直往鼻子里钻,定睛一看,一条大道临近海边,界碑石上赫然刻着“深圳界”字样,若不是事先问好了路,真还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感。从界碑处走进四海还需要踏过一百多米泥泞,路旁时有砂石等修路用料堆积,不得不高一脚浅一脚的蜗行。直到走到一片由二十多幢层数不高楼房附近,却觉得迷路了。这些楼房结构基本相同,每层都是长长的走廊带着单间的临时住房,小小的卫生间,显然是标准的打工者的宿舍。

天色已晚,昏暗的路灯下,根本看不清每幢房子墙上的编号。俩人只得绕来绕去的找电器公司的宿舍,四处打听,总算找到了。

公司的宿舍在十七幢,底层是食堂和后勤仓库,二楼是员工宿舍,三楼是招待所。总经理崔景凭和副总经理徐江広十分热情,崔景凭是总工程师,曾留学苏联,让人肃然起敬。经一番情况介绍算是认识了。徐江広站在走廊上,指着远处一排很长的亮光说,“那就是香港新界的界灯了。”在李牧烨的眼里,这灯光如一条长长的带子横放在水面上,又像一朵朵燃放着的酥油灯闪烁着暗黄色的光芒,在夜空中神秘地摇曳着,要是能迈过去,即使不去英国也还是好的。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李牧烨心里往上冒着,顾不得饥肠辘辘,倦怠十分了。

第二天的洽谈非常顺利,双方很快达成了共识。原来,公司已进口了五千套双卡收录散件,准备和兄弟厂合作,组装成整机进入国内市场。619厂是很理想的合作伙伴,能有机会到特区开窗口,这也是厂里的迫切愿望,双方一拍即合,决定以619厂为主体,组建蛇口电器公司第六事业部,眼前的任务是抓紧时间,装好五千部收录机。

俩人商量后还是决定先拍份电报回厂,征得厂里同意之后,接着才是紧锣密鼓的筹备。最后是要厂里确定来蛇口的人员方案,能在电话里讲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电器公司办公室倒是有一部座机电话,需要人工转接,必须先到当地电信局挂号,从蛇口接广州,再由广州接成都,最后从成都再接到工厂,在等待的时间里,这部座机是不能用了,否则接过来一占线,又不知道等多久。两个多小后,电话终于接通了,听筒里传来的话音比蚊子的叫声还小,李牧烨嘶声竭力地喊着,一句一重复,才隐隐约约地听到厂长梅捷巳的声音。放下电话,李牧烨瘫软在椅子上,喘着大气,嗓子眼儿如同燃烧一般。他顾不得许多,拿起一个空杯子拧开自来水龙头,一仰脖儿一杯就灌进了体内。问题得到暂时的缓解,这才忙把一大堆图纸资料展开在桌子上开始消化。

蛇口原本是宝安县的一个公社,当年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的历史也随着使命的完成而较早地进行了自身的转型。从蛇口公社到蛇口镇,再到后来的蛇口街道,它的变化,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个前哨,也是一个缩影。

工余之后,李牧烨倚靠着走廊的栏杆,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隔海相望香港那边的小山隐隐约约的浮现,蛇口老街古朴而充满渔家气息,“红砖白石双坡曲,出砖入石燕尾脊,雕梁画栋皇宫式”是对它最好的诠释,色感异常强烈,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尤显别样的文化个性,这和麻柳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一艘退役的大轮船永远停在海边,打造成了游人观光的景点,成了声名遐尔的“海上世界”,甲板上摆放着两只长筒高倍望远镜,出一元钱就能把海对岸香港的山地和楼房看得清清楚楚。旁边一排排的海滨别墅豪华而静谧,院子里种着精致的花木,从别墅前走过,海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如母亲温暖的手掌在抚摸沙滩的额头。登上南山,深港西部通道终点尽显眼前,抗元英雄陆秀夫背着九岁的小皇帝投海的壮举为后人称道,林则徐与虎门硝烟,记录了华夏民族伤痛,“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从零丁洋一直飘进人们的心房,激起人们对英雄的无限的敬仰。

半个月后,王璞璋和荣勤俭及八个人第一批到达,紧接着,小酒等十来个工人也到了,在这些人里年轻人不少,有一定收录机电子线路技术的人不多,这让工作陷入了一个困境。

收录机的元器件已经就绪,为了减少资金积压的时间,必须争分夺秒筹备,抓紧时间尽早开工。二楼的一间八百平米左右的厂房,空荡荡地,只有一条传动皮带线和一台吊货用的电动葫芦,这就是生产设备和场地了。要办的事千头万绪,白手起家,谈何容易,巨大的压力骤然而降。

在关键时刻,“我们需要热烈而镇定的情绪,紧张而有秩序的工作”这句话突然冒了出来。坐等肯定不行,只有干!李牧烨把最紧迫的事排了排队,进口全套生产技术设备首当其冲,这个任务交给王璞璋,洽谈的事情由李牧烨和王璞璋共同担当,李牧烨负责技术部份,现场管理交给了荣勤俭。根据工位安排,统计出各类仪表的数量,从中心信号源到工位上的测试设备,一种种地从性能、质量和价格进行比较。“马工,我发现仅凭报价单是不能说明问题的。”李牧烨拿着多张报价单看出了端倪。

“哦,何以见得?”马东域说。

“这里有香港公司的报价单,大众化的仪表报价低,以增加竞争力;关键的仪表报价却很高。”李牧烨说。

“台湾和日本生产的各类仪表有二十多种一百多台,报价各有不同,质量也相差很远。”王璞璋说。

“但是,我们眼下的资金有限,不能满足全部需要。”马东域说。

“不如我们这样,只能间搭着来买一些好的,再买一些价格较低的质量也相对差一点的配搭着用,这样可以节约一些成本,确保完成后还清贷款才能够有结余。”李牧烨说。

按照这个原则,把已经购置的仪表进行逐台开箱检查,根据工位就近添置三用表、烙铁、各种钳子和起子;写信给厂里制作了一批如无感起子和铜铁棒之类的专用调试工具。

十月,第六事业部成立,马东域任经理,李牧烨负责技术和质量,王璞璋负责工艺,荣勤俭负责生产,分工完毕后,紧接着就是对梅县招聘来的百多名工人进行培训。

空旷的车间里,几项负责人各自讲着自己负责的内容。“现在我左手拿着的是二极管、右手的是三极管……我们要装配的机器有四只集成电路,三十多只三极管和上千个各类元器件,要分别插在不同的印制板上,一定不能插错了,否则会造成机器故障。”李牧烨面对一大堆的元器件给工人讲着。第二堂课是给几个电大毕业生讲开了收录机原理、主要故障的排除及整机的调试方法等,大小班轮番讲,几乎是速成。

不讲课的时候,工位安排、制作工艺卡片,调试和检验工位,把所有仪表的连接线都得一一连接好,抡着班走,每天都有巨大的工作量,这是在厂里从未有过的事情。

“牧烨,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吧?”马东域从外边走了进来,看见正在已经安排停当的装配线很是欣慰。

“这里倒是准备的差不多了,只是整机修理工位上还是空着的。”李牧烨站起身来叹气叹说着。

“现有的人员中就没有会修理整机的吗?这时间可是不饶人啊!”马东域有些着急了。

“招聘广告一贴出去,已经有不少人报名了。”李牧烨说。

“前两天不是招聘过一次吗?”

“是招聘过一次,但是合适的不多。今天再看看。”李牧烨说着,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到,“哦,马上应聘的人快到了,我得准备一下。”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敞开着的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随即走进了一个瘦高个的小伙子,三十岁左右。“您好,我是来应聘的。”

“哦,你请坐。”马东域把小伙子让了进来,转身与李牧烨说了几句就转身出去了。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李牧烨问。

“我叫高赞星。”小伙子回答的十分爽快。

“高赞星?”李牧烨迟疑着,又翻了翻他递过来的简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是不是前两天来过的?”李牧烨猛然想起前两天招聘的人中有个留用的人和他长得很像,但不叫高赞星。

“啊,对,我是来过。”那人的回答证实了李牧烨的猜测。

“我记得你那天的名字叫高世夋,怎么今天叫高赞星了?”

“老板,不好意思哦,我前两次来是考上了的,今天是来帮我的老乡代考的。”见李牧烨揭穿了他,他也就索性直说了。

“对不起,你可以走了,我们不能接受。”

“老板——”小伙子着急地站了起来欲辩解,又被李牧烨挥起的手掌挡了回去,他无奈地只得离开了。

招聘结束时,一个年近四十岁名叫苏友明的被留了下来,虽然离招聘年龄有一定距离,但实在招不到更合适的人也只能作罢,好在生产线体现着多劳多得的计件制,再则也可以让他在现有的人员中发现可培养的人再说吧。时间不等人啊,李牧烨只好这样安排了。

几天的培训结束后,生产线正式开工。满以为一切都会顺利进行,但活生生的现实却是很无情。上线的几十套元器件在生产过程中,各重点工位都有被打下来的故障机,几台经过整机检验的“合格”机,一测试指标,竟没有一台合格。两天过去了,待修的机器竟然堆成堆。

看着满地堆放的故障机,李牧烨和王璞璋、荣勤俭商量,“现在也只能先停止生产,把一堆的故障机解决掉,看看究竟问题出在哪里。”

“好。”王璞璋和荣勤俭异口同声地回答着。

“不如我来修理坏机器,分头合作要快些。”苏友明主动请战,这让每一个人都出乎意料。

几个骨干奋战一夜,问题总算找到了。“我查的机器中,故障大多出现在插件错插漏插和焊接问题”荣勤俭说。

“我这边的也是。”王璞璋说。

“我这边的机器也是。”

“我们这边的也是一样的故障。”

“哎,我忽略了一个问题,插件组有几十个女工,很多人之前连电阻电容都不认识,一块印制板上每人要插三十多种原件,短短的几天培训就上线,难免啊。”李牧烨说。

“焊接技术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摸索才能掌握的,我在修理时还发现连焊,刚上手几天的新工人是难以胜任的。”苏友明说。

“嗯,加上机装、电装、调试到最后合拢,这二十几个工位都存在着一定的质量问题,每天的正常生产是不能停的,还是要有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才行。”李牧烨说。

“元器件也是有问题的,但又没有办法筛选,这也是一个问题。”王璞璋说。

“现在已经是凌晨四点了,大家先就地休息一下吧。”李牧烨搬着椅子,大家也跟着搬动着椅子,各自躺在椅子上睡着了。闷热的天气里,下半夜似乎要凉快了些,很快鼾声此起彼伏了起来。直到清晨,上班的工人推门进来一看,全傻了眼。“哦,怎么,一大堆的故障机器少了许多,他们……”一个女工禁不住叫了起来。

“啊,上班了?”李牧烨听见声音,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昨晚大家修机器来着。”

工人们看到这场景,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其中一个女工说,“老板,不好意思哦。”

“这也不能全怪你们,工作总还是要有个熟悉的过程。”李牧烨安慰地说着。“大家先做好准备工作,待会我们讲一下再开工。”说着带着加班的人朝食堂走去。

“我们不能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突击修理上,这样只能杯水车薪。我们一定要想个办法,让故障杜绝在源头,否则就会形成恶性循环。”李牧烨喝了一口稀饭,说着。

“就是,不然我们每天都要修一百多台故障机,而是故障点还千奇百怪。”王璞璋说。

“既然要说源头,那就针对每一个环节。在每一个环节处设一个把关的人,针对问题及时解决。”苏友明说。

“也要强化每一个职工的责任心,让他们有主人翁意识。这里是沿海,更多的是渔民工和农民工,他们对厂是没有感情的,上班挣钱天经地义。”荣勤俭说。

“好,容我想想,我们走吧。”李牧烨说。

中午以后,车间黑板旁边的墙上贴出来了一个环节管理图,从原件进厂检验开始,质控点的设置,信息的反馈,随机卡的使用,现场工艺纪律的执行等等,让每一个原件,每一个焊点,每一条接线,每一个螺钉,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迅速就能查明。十多个修理和检验工位都要有准确完整的原始数据,每日统计,及时反馈。

有人看到以上责任图及说明时说,“注意了,要与奖金挂钩了哦。”

“这样也好啊,谁出了问题就扣谁的,合理。”

“就是,免得我们每天做了一整天,看到的都是一大堆返修的机器。”

“最后一条看看清楚哦,每天下班后,工人还要培训一小时考核合格后才能下班。”

“你不想干可以走啊!”另一个工人愤愤地说着。

打那以后,每一个环节上的负责人应运而生,李牧烨每天都在现场,及时发现和处理生产线上的问题,流水线上哪里不畅通,就到哪里去解决,很快因技术问题造成停工的现象没有了。黑板上也常常出现了彩色粉笔书写的好人好事。

几天后,又有一批机器在交验时不合格,李牧烨按照宣布的责任图立即在黑板上公布对责任人的罚单,排在第一位的是李牧烨,罚款五元。依次负责人、工位检验员、调试和电装机装人员共十多人,都受到了相应处罚。

榜单贴出来以后,很多人围着看,还不时唏嘘着。“罚那么多啊?”

“谁让给我们组丢脸哪,该罚。”

“我看你才该罚哪,还说我们。”几个工人争吵了起来。

“有什么好争吵的,老板不是也被罚了吗?这就是制度。制度定出来都要遵守的,不然要制度做什么!”听荣勤俭这么一说,人群马上散开了。

“璞璋,小荣,快下来搬货。”马东域在楼下喊着,听到喊声,李牧烨、王璞璋、荣勤俭都跑了下去。“小酒,你怎么也下来了?”荣勤俭对紧跟在身后的酒进川说。

“我反正是最后一道工位,还早着哪。我手脚慢,力气还是有一把的。”小酒说着冲到了前面,一把就从长长的集装箱货柜中把元器件一箱箱地扛了下来,其他人又把箱子放到电动葫芦上,一次次地往二楼吊。

一个多月过去了,每天淘汰下来的故障机也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感到欣慰。厂里得知达到日产一百五十台收录机,销售到华北市场后,质量十分稳定,马东域宣读工厂发来的祝贺电报的时候,全场一片寂静,每一双眼睛都擎满泪水。

夜晚,李牧烨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楼来,眼前一片昏暗,推着自行车慢慢地朝几公里外的宿舍走着,在公路边的一块靠海边的沙滩上,他瘫软地倒了下去,好一会儿他才坐起来,短裤短衫在咸咸的海风中抖动着,一双塑料凉鞋灌满了沙子,过肩的长发被风整齐地梳理在脑后,朝着麻柳村的方向伫立着,耳边似乎传来妻子钟小化的声音“你最让我骄傲的是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相信你一定能挺过去,一定会的。”

突然,海边似乎有个年轻的女子朝他走来,合身的旗袍被海风掀动着下摆。暗夜里,他看不清楚那女子的长相,但他能感受到那女子一直是在笑着的。“小化。”他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女子并没有接话,而是径直地走来。“先生,我可以陪你说说悄悄话吗?”一只纤细的手臂搭在了李牧烨的肩头。他像似被电击了似的跳了起来,甩开那手臂,把妻子的来信往裤兜里一放,转身骑上自行车逃窜一样的跑开了。

“师傅,师傅,起床了。”王璞璋说,“你这是怎么了,昨晚惊慌失色的回来,倒头就睡,也不知你着什么魔了。今天休息,我们去中英街,你去吧?”

中英街,那是一个多么神秘的地方啊,自己不是一直都在梦寐以求吗?“去呀,你们可等我啊。”李牧烨说着,一咕噜翻身下床。

中英街位于深圳市盐田区沙头角镇,由梧桐山流向大鹏湾的小河河床淤积而成,它原来的叫“鹭鹚径”。街上共有八处界碑,它们都是中国贫穷落后、清王朝腐朽没落和外国列强侵略、瓜分中国的重要历史物证。一八九八年刻立的“光绪帝二十四年中英地界第×号”的界碑,将沙头角一分为二,东侧为华界沙头角,西侧为英(港)界沙头角,“中英街”就此而得名。

窄窄的老街中间,立着风化了的界碑,上面的文字还清晰可辨。在街上行走,右一步能跨入香港,左一步又回到内地。人们一进入中英街,便尽倾早已准备好的港币,疯狂的购物。袜子、香皂、服装、手表,应有尽有,价格比内地便宜得多。几个小时下来,喜笑颜开,满载而归的当儿,钱袋也空空如也了。

时间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元旦,节日刚过,马东域就带着一款新的袖珍收录机来办公室。“嗨,李牧烨,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外观精美、功能齐全的收录机。“这款收录机是香港航华电子公司推出的新品,一共有红黄蓝白黑五种颜色,市场前景看好。”他把机器递给李牧烨,继续又说“据我所知,深圳和珠海地区的一些电子公司也在向航华公司引进了组装散件,组装后内销。”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进一些来组装?”

“可以试试。”

说干就干,很快组装了一批投入了市场。可是没过多久,市场信息很快就返回了,投诉信退货信雪片一样飞来,大呼上当。原因主要出在录音后重放只有半边耳机无声,使用交流电源时,交流声很大。

“马总,我们再来研究一下香港公司的样品。”李牧烨说。

“牧烨,你怀疑他们产品自身有问题?”马东域说。

“我也只是怀疑,还是先看看再说。”说着,李牧烨拿过样机仔细观看,在背面的机壳上,一行不起眼的英文出现在眼前:“Replay with sperker left channel only.”

“马总,你来看。”李牧烨指着这行英文说着,“英文的意思是‘录音机使用扬声器只有单声道’,这也就是说,航华公司十分清楚他们产品的不足,对此早有应对。”

“这还真是,不注意很难发现,不懂英语的根本看不懂。那我们该怎么办?”

“看起来,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问题,市场反映面一定巨大,势必会牵涉到很多人来为此公关,我们也看看能不能来一次突破。”

“牧烨,你有几成把握?”

“现在不好说。”

“那好,我再到其他公司看看。”说着,马东域出了门。不多时他又回来了。“牧烨,情况果然像你分析的那样,凡是购买了组装件的公司都在纷纷组装技术人员公关研究,虽然普遍认为要录音重放为立体声,一定要增加两刀录放开关,现有的八刀开关已经各尽其用。由于结构已定,不可能将录放开关再行修改。”

“航华公司有什么反映吗?”

“目前没有。倒是珠海有家公司干脆将此缺陷说明打印成一个小纸片夹在说明书中,这样虽然降低了产品的性能,但也避免了用户扯皮。”

“我认为,如果能将左右声道磁头相并,重放出来就成了双声道。我想用户是可以接受的,录放开关也只要增加一组。”

“如何在现有的八组开关上进行整合,电气性能不能降低。”

“容我再想想。”李牧烨说着,这一夜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他反复分析实验着,先改进一部样机,在此基础上,又改进了五部,然后按照国家标准来测试,六部样机各项指标全部合格。同时,还将收音和磁头放音部分共用电子滤波,成功地解决了交流声大的问题。

“我们立即将改进的情况通知香港航华公司,请他们马上派人来看看。”李牧烨如释重负地说。

“牧烨,你真了不起。我这就去。”马东域说着急步走了。

下午,香港航华公司派来了总工程师到事业部了解情况,不多时,孟德顺总经理也亲自来事业部试听效果。“效果真不错,真不错,是贵公司帮我们解决了关键性的问题,我立即把你们的方案带回香港订正后重做菲林制版。另外,还赠送十台机以资鼓励。”事业部办公室内想起了经久不断的掌声。“看来,我们不能小看内地的技术人员啊!”

是年六月,按照改进后的方案生产的收录机很快投产,产量十万台以上,销售收入达一千多万元。李牧烨的名字在深圳、珠海,甚至是香港业内都是响当当的了,生产线也适应香港公司灵活多变的产品种类,学到了不少好的管理办法。

“牧烨,现在我们事业部生产也走向正轨了,每天能生产三四百台。又一批材料集装箱很快就从香港运过来了。”马总高兴的从外面进来,一叠提货单放在了桌上。

“马总,原材料库房已经堆得很满了,是不是还是找人来规整一下。你去香港的那天,门厅顶上的日光灯管突然烧着了,同镇流器一起掉了下来,把地砖烧糊了好大一块。听值班的人说,这种情况在办公室也出现过。”李牧烨有些担心起来。

“扩大再生产,我们已经占了二楼整整一间厂房了,只得把紧邻的一间厂房的一半都用上了,尽管是这样,有一部分是第七事业部的办公室。”马东域若有所思地说着。

“正是这样,才麻烦你和七事业部的人沟通一下。”

“明天吧,今天七事业部没人,都外出了。”

“这间厂房在整栋大楼的中间,我们每天进进出出的量还是很大的,材料箱已经码的很高了。”

“好,我明天就去跟他们交涉一下。”

“另外,两只消防栓已经被七事业部的隔办公室的时候,关在了最里面锁上了,谁用都要放在最方便的地方才是。”

“哦,一定一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俩人正说着话,一个女工慌慌张张地冲进办公室,脸色苍白,语无伦次地说“火,火!着了。”

李牧烨和马东域一起冲出了办公室,冲到库房,里面已是浓烟滚滚,漆黑一团,睁不开眼睛。塑料和纸箱燃烧发出的气味,剌鼻呛人。管生产线的荣勤俭拿起一只灭火器,完全是杯水车薪。酒进川随手拿起工位上的一个搪瓷盅将消防栓的玻璃砸碎,拉出水管,却放不出水来。管销售的娄善康和李牧烨拔打了好几次火警电话。生产线上顿时大乱,人人惊惶失措。几分钟后,库房已完全不能进人了。电器公司的领导和人员满面惶恐,也从三楼跑了下来,个个脸色铁青,可谁都束手无策。

李牧烨绝望地望着大火,却没有一点救火的手段,只能靠当地的消防部门。

“荣勤俭,王璞璋,大家跟我来。”听到李牧烨一声大喊,从另一侧的门冲进生产线,“把每一个工位的仪表剪断线救出来,快,剪啊!”

听到这一声喊,工人们纷纷剪断电线,仪表被抢救出了一部分。“把仪表搬到楼下去,快!”李牧烨喊着又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抱起一台待安装的中心信号源系统的主机就往楼下跑。“刘畅,你看住它。如果大火再往车间蔓延,就赶快找人往安全的地方抬。”

火势越来越大,隔着一层厚厚墙壁的车间也能感到热浪袭人,四十多分钟过去了,好不容易盼来从深圳和宝安开来的消防车,一共有七、八辆,李牧烨的心才稍有安定。

消防车在楼下的平地上,股股水柱喷向二楼失火的库房,却只浇在了窗户外壁,这无疑是在隔靴搔痒,大火照样在屋内肆虐。李牧烨爬上消房指挥车,向指挥救火的一位公安局领导提出建议“这样救火解决不了问题,看看能不能进去救呢?”。

“不能。”那领导回答的斩钉截铁。

“为什么?”李牧烨更加焦急了。

“大火烧起来以后,浓烟很重,我们的消防员没有防毒面具,无法进入库房。”说着,他指挥着从几个方向前后施救,控制住大火蔓延,只要不殃及到周边就算万幸。

李牧烨两手死死地拽住自己的头发,哀嚎着“七事业部的车间和我们的库房彻底完了!”失火现场一片混乱,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道路、石阶、花台和草坪上都站满了。

天空湛蓝,白云朵朵,滚滚浓烟向天空喇叭形地扩散,黑黑的烟柱直冲了上去,像要把天空给戳个窟窿似的。消防车闪着红红的警灯,围在大楼前,十多条白花花的水龙向二楼喷射。员工们呐喊着,奔跑着,满头大汗,楼上楼下,拚命抢救物资。记者也闻讯赶到了,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指挥救火的李牧烨,忙上采访。“火灾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吗?对不起,我没有时间接受你的采访。”记者见状只得退避开来。

烈火正熊,香港航华公司的蔡先生带着一大车材料正从香港过来,一看情况不妙,只好原车返回。

大火一直烧了五、六个小时,直到下午四时左右,火龙才不见了踪影。忘记了吃午饭的人们满脸烟尘,一身是水,焦急万分。李牧烨这才想起儿子发着高烧还躺在宿舍里,他对身旁的两个员工恳请到“麻烦你们二位帮我去看看孩子吧。”眼里的泪水霎时间止不住地流淌着。

夜幕降临,四处一片寂静。马东域、李牧烨、王璞璋、荣勤俭都没有离开,保护现场是火灾后必须的事情。目睹眼前的一切,库房一片狼藉,天花板和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一团,嵌在天花板的电动葫芦轨道,工字型钢轨被烧成了S形。遍地是元器件被烧焦的灰烬,一堆堆地被泡在水中,装修骨架歪歪斜斜地倒在那里,宛如断壁残垣。突然,一个声音从角落里迸发了出来“完了,我们事业部完了!”这突如其来哭喊凄然怆然,顿时把人们带入到了黑夜的更深处,万念俱灰。

过了一会,一个声音低沉地说到,“万幸啊,我们没有人员伤亡。”暗夜又恢复了平静。第二天,深圳的媒体对这场大火进行了报道。

“库房大火,损失严重,无人员伤亡。”电文以第六事业部的名义发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厂,所有干部和职工都十分震惊,最担心的还是在蛇口工作人员的家属们,他们纷纷到厂办询问消息,得知无人员伤亡时,人们才略略放下心来。

师相宜刚刚赶到时,广东省、深圳市的公安局派来的有关专家也赶到了,对火灾现场进行查看和原因分析,结论为“日光灯在高温下烧毁脱落,掉在材料上引发火灾”。

师相宜来到车间,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这场火灾是不幸的,给我们带来了一定的损失。但是,我们也是幸运的,没有一个职工伤亡,这就为我们重整旗鼓,弥补损失留下了有力条件。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尽快恢复生产,展开自救。我听说大家奋力抢救下了仪表,还有一部分材料器件和成品及半成品,这些都是我们恢复生产的基础。目前,最辛苦的是要尽快重建生产线,恢复生产越早,经济损失就越小,挽回社会的影响就越大。不知道大家有没有信心?”人们似乎还沉浸在火灾的惊恐当中,无人回答。

“好。我相信大家,也期待着大家的好消息。”师相宜说完,又对马东域和李牧烨说,“借用厂房的事情说好了没有?”

“已经说好了,就在三楼。”马东域说。

“李牧烨,你是生产线上的总指挥,你有什么具体的安排?”师相宜说。

“我们马上可以把抢救出来的东西进行一下仔细查验,把有烟熏过的用酒精搽拭好,以备后用。”李牧烨说。

“好。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师相宜的话如同一声号令,重新又吹起了人们的干劲。

王璞璋和荣勤俭两人正坐在花台上认真统计火灾后的损失,“师厂长,我们的经济损失将近两百万。”荣勤俭说。

“两百万?李牧烨,你说呢?”师相宜转向李牧烨。

“按照广东省的政策来看,百万之内归市上处理,百万之上就是省上一级对责任人进行处理了。这样的话,电器公司和第六事业部的经理无疑会进监狱。目前,公司和事业部很需要他们的全力支撑。”李牧烨说完望着师相宜,期待着厂里能给予一些支持。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商量一下再报。”师相宜说。

七天后,广东省召开的失火教育现场会在六事业部召开,当各地的代表走进车间时,看到生产线已经正常启动,一台台产品正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所有的人都为之感叹,“这么快就能恢复生产,真是了不起。”

最后认定,火灾造成的经济损失九十多万,深圳市有关部门决定对事故的重要责任人电器公司总经理、第六事业部经理马东域、库房管理员仇平等暂行拘留。电器公司法人代表崔景凭和电器公司副总徐江広都争着要去,“我是主管,理应我去。”徐江広副总说。“老徐,你就别争了,我是法人代表,责任自然是由我来负的。”崔景凭说。

李牧烨来为马东域送行,“马总,你不要有太大压力,这里有我哪。”转身又对仇平说,“若不是你上班时间不在岗,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损失。吸取教训吧。”

警车开走了,带起一阵烟尘,拉着长长的尾巴,行驶在海边的公路上。一阵海风吹来,吹散了烟尘,一切归于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

第二天,部里马锦屏司长听说自己的老同学崔景凭蒙难,立马从北京赶往深圳,619厂也派出保卫科副科长韩劲松专程来蛇口,想办法来妥善解决问题。仨人约好上午十点到看守所,经过一番工作,下午就被保释出来了。

火灾原因查明后,电器公司把装修厂房的工程公司告上法庭,起诉该公司使用伪劣电子产品,酿成火灾,还聘请了一位律师。一年多后,官司总算尘埃落定,电器公司败诉,理由是在装修竣工时,电器公司的代表对工程质量进行了验收,签字为“合格”。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场大火,让第七事业部还没开工就付之一炬了。电器公司也因此按国家规定的消防标准对失火的厂房进行全面整改,全部照明使用防爆灯,购置安装消防器材设备,将上层厂房的地面上被铺上了厚厚的一层钢筋水泥。受命撰写失火情况的材料的李牧烨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世间事物的偶然和必然总是有着内在的联系,偶然很难预见,但许多偶然集中在一起,就会出现必然,这场大火正是众多偶然的集中爆发。市场伪劣电子产品的泛滥和消防意识的淡簿是深层次的原因外,如果当初厂房按照国家消防标准进行装修,如果七事业部不把消防栓隔在了有两道门锁的角落里,如果消防设备和消防器材能正常使用,如果门厅烧掉日光灯管时就引起重视,如果库房管理员不擅离职守……而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靠假设来推脱的。这一惨痛的教训警钟一样敲醒着人们,旁敲侧击地意识到了许多存在的问题,取得生产许可证的工作已提上议事日程。

取得国家产品生产许可证需要做大量的工作,各种技术质量数据,建立健全各种质量规章,开展全面质量管理的教育,选好设计和生产技术合符国家标准的机型,编写产品技术可行性报告及全套图纸文件,组织对该机进行技术鉴定,财务核算成本报告,可靠性设计报告,质量控制报告等。组织对抽查的一千多台母体机生产时,更是精益求精。对生产工位工艺卡片的审查,技术和质量上重大问题的认定,环境试验和可靠性试验的实施都必须严格把控,光是原始资料就有几大箱好几十本。产品终于通过了广东省、深圳市和第五审查部专家的预审和正式审查。在国家公布的第二批取得收录机生产合格证的文件名单中,“深圳市蛇口电器电子公司第六事业部”榜上有名。

八月的一天,马东域和李牧烨同时接到了调离的命令。一夜未眠的李牧烨早早起来,把屋子收拾了一遍,站在屋子的中间环视着,三年了,这说走就要走了,艰辛与欣喜,憧憬伴随着失落,一股脑地翻了出来。

“吱——”的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了。“璞璋,勤俭,还有小酒,仇平……你们怎么都来了。”

“来送送你啊。”几双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一时间语言凝固了。与蛇口的一一辞别,李牧烨坐上了刘安生前来接他汽车。“安生,还是你好,留在了深圳。”

“牧烨,事物本无什么好与不好,只是我们个人选择的生活不同罢了。”

“嗨,我这个人恋家,没啥出息,不像你,将来会有很大发展的。”

“听说这次你回去被提升为总工程师,又可以和家人团圆,恭喜你啦。”

“彼此彼此,你不是和王璞璋的同学褚天阔一起到深发展去了吗?这可是上市公司啊,日后腾达了,可不要忘了我哦。”

“这话说哪去了。不过,来深圳这些年,我还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城市,思想上不禁锢,观念上也比较新,是我们发展的大好天地。我还想趁着自己正当年做点事情哪。想想我们才毕业那些年都在干些啥,时光都被蹉跎了。”

“你说的正是。”李牧烨不无感慨地叹了一句。

“不过,你要是回来,我还是很欢迎的。”

“安生,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李牧烨依依不舍地登上了回成都的飞机。

一个月后,李牧烨收到了王璞璋寄来的一封信,信中王璞璋告诉师傅,自己也离开事业部去了深发展,荣勤俭调到东郊的一个厂任副厂长了。随信还寄来一张《深圳日报》,第二版一个醒目的标题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请为深圳发展留下技术人才”。看着看着,李牧烨的眼眶湿润了。

“咚咚。”门被轻轻地敲响了。李牧烨搽拭了一下眼睛,“请进。”

“牧烨,一批援外项目我们接手了。”师相宜说着,用奇怪的眼神愣愣地打量着他,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深圳日报》,拿起来翻了翻,说“你这是……?”

“呵,没什么,王璞璋寄来的。”李牧烨搪塞着。

“《请为深圳发展留下技术人才》,文章写得很不错嘛。”

“深圳是个新兴的城市,的确有很多诱惑。”

“牧烨,前一段时间,深圳天霸集团发来商邀函,邀请你出任集团主抓生产技术的副总,待遇不低哦。”

“在深圳时,天霸集团是找过我。但是……”

“作为个人,我赞同你去。但是作为工厂,我是不能放你的。”师相宜的话里藏着认真。

李牧烨听着师相宜的话,沉默不语了。此次选择重新回到麻柳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集团不能解决配偶的户口问题,不然,他也会像刘安生他们一样留在深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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