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黑下去的时候,程隽驱车赶往西郊城市庄园。
西郊程氏庄园原本是前朝皇帝的一处别苑。民国的时候,末代皇帝为了维持奢靡的生活,便把京城里的别院悉数出售,当时家资颇丰的程家祖先便把这一处别院买了下来,当做程家的主宅。
后来程家家道中落,又逢战乱,程家子弟泯于众人,这座园子也几经易手。
直到程老爷子发迹,赚了钱之后,又拼命支持国家建设,为了表彰程老爷子的贡献,国家便把这处别院又还给了程家。
到现在,京市寸土寸金,西郊庄园价值已无法估量。
当年程老爷子收到这处别院的时候,也曾意气风发地设想,日后他子孙满堂,程氏家族兴旺,一大家子都住在这园子里,该是多么热闹。
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发妻早逝,撇下一双儿女,他忙于公事,疏于教育,子女与他都不亲近。女儿常年在国外,儿子有野心没能力,整日花天酒地,儿子、儿媳离婚搬了出去,儿子还在外面搞出了一堆私生子,老爷子的所有子孙当中能够达到他的期待的竟只有程隽一人。
程老爷子从不承认那些私生子是程家人,只将程隽放下膝下抚养而程隽也是众人心目中不言自明的继承人,程氏将来的主人。
程老爷子和程隽一直在庄园居住,园子里处处是传统中式建筑。早年间为了抚养沈媛媛,给她提供更好的医疗条件,便在园子空地处给她起了一座朝霞馆。
朝霞馆也是整个庄园中唯一一栋西式建筑。
自从沈媛媛搬到朝霞馆居住以后,程隽也搬去了朝霞馆。
彼时,朝霞馆才是整个庄园中最热闹的地方。
程隽的车驶进了雕花大门,向朝霞馆的方向开去。
庄园里无论是人行道还是车道,两旁都有仿古的中式柱灯。
车刚一停稳,管家吴伯帮程隽拉开车门。
“孙少爷,您回来了。”吴伯道。
因为管家吴伯是个老派的人,所以庄园内所有的司机、园丁、厨师还有家政,对程家主人的称呼都延续了吴伯的风格,称程老爷子为老爷,称程隽为孙少爷。
沈媛媛在的时候被他们称为孙小姐。但沈媛媛更喜欢他们,叫他圆圆。
“吴伯。”程隽恭敬地道,在他心里并没有把吴伯当成佣人,而是长辈。
吴伯和蔼的一笑,接过程隽的大衣,“老爷在书房。”
程隽点头,向着爷爷的住处走去。
程老爷子住在庄园的主院中,住所有正屋和东西两个耳房,一间卧室,一间书房。
现如今的古典建筑早都已被改造的适合现代人的生活,但程老爷子比较喜欢传统的东西,所以他的书房还保留着原汁原味的古典装饰。
程隽踏进书房,程老爷子正在俯首作画。
老爷子的书案正对着入口,背后挂着一块匾额,上写“宁静致远”四个字,一侧的博古架上放了许多老爷子喜欢的老物件儿,另一侧的墙上,嵌着很大的雕花窗户,竹帘半卷,窗边放着个一体式茶桌。
窗外竹影摇曳,发出沙沙声。
在这宁静的氛围中,老爷子戴着老花镜,正在画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中人明眸善睐,挽着飞仙髻,穿着古时候的衣裳。
画中女子的眉眼看着极为熟悉,程隽的目光落在程老爷子的画上,心中泛起丝丝缕缕,绵延不断的痛楚。
程老爷子终于抬起头,“来啦。”
“爷爷。”
“来看看我这幅画,画得像吗?”程老爷子的放下笔,“怎么样?你给题个字。”
程隽拒绝,“爷爷,我现在的心情写不好字。”
程老爷子取下一只狼毫,蘸饱了墨,“心情好的时候有让人开心的字,心情不好的时候有让人伤心的字,开心和伤心都是好字。”
程隽无奈,只好接过了笔。
悬笔在画的上方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下笔写出了“上穹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程老爷子叹息一声,拿起桌边的布巾擦了擦手,“坐下喝杯茶吧。”
程老爷子滤出茶水给程隽倒了一杯,自己端起一杯细品。
清香的茶水略带苦涩,程老爷子放下茶杯,透过氤氲的雾气看着自己的孙子。
“程隽呐,你——要不要搬出朝霞馆?”
程隽沉默了许久,才道:“爷爷,如果我搬出朝霞馆,媛媛就真的从我生命中消失了……”
这话沉重到程爷爷都无法去接。
程老爷子又给自己买了一杯茶水,“旁人都以为,是咱们程家照顾着媛媛,实际谁能知道呢,是媛媛在照顾咱们爷孙俩。”
“程隽呐,爷爷虽然能让你衣食无忧,但爷爷也知道你过得并不开心,是在媛媛搬来咱们家之后,我才真正看到你开心的笑脸……但凡我有办法,哪怕豁出我的老命,我都得让媛媛留在你身边。”
“但是我的孙子啊,人有旦夕祸福,生老病死咱们都得经历……爷爷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我就怕你是太懂事了,什么委屈都憋在自己心里……”
“情深不寿,程隽呐,你要试着放下……”
程隽惨然一笑,“爷爷,我放不下。”
他的生命本就是无尽的寒冬,只有媛媛,给他生命带来了一束阳光、一丝温暖。
在这世上爷爷是他唯一的亲人,而媛媛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多少个孤寂的日子,是媛媛无邪的笑脸抚慰了他。
多少个雷鸣的雨夜,是媛媛颤抖的身躯温暖了他。
在他父母争相伤害他的时候,是媛媛诚挚的话语拯救了他。
在他困惑于自己为什么降生于世,人生有什么价值的时候,是媛媛让他明白在这世上有爱他的人,也有他爱的人。
程老爷子看到程隽的表情,便心知劝不动他,忍着痛心,程老爷子道:“我不求你能顺顺当当结婚生子,但是程隽,不要再让我老头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那滋味,太苦了。
程隽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爷爷,我不会的。”
他还答应过媛媛,要替她看看大千世界,看遍海洋大漠,看遍太阳东升西落,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想必媛媛一定会笑着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