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父看了一眼床上入定般的儿子,心疼难掩,但在岑月芯面前还是强颜欢笑道:“我在国外最怀念的就是这些味道,谢谢,——儿子!”他转头对连念芷温声相劝,“砂锅炖出来的东西好吃极了,爸不骗你,多少都要吃点。”
可这话如同死沉大海,连念芷依旧无声以对,连父便提着保温桶说道:“一整天都在病房里,可憋坏了,想去一楼小花园吃,顺便还能活动活动筋骨。”
这理由,名正言顺的便把病房里的空间,留给了两人。
岑月芯把床板调节到合适的位置,然后去洗干净了自己的手,才把保温桶的盖子揭开,一时间,香气溢满了病房。她把汤肉倒进碗里,接着再把排骨上的肉,用筷子剔下来,一坨坨弄碎,混合着汤汁用嘴吹了吹,才放下餐桌板,送到连念芷身前。
该怎么去照顾病人,她十分清楚,也做得得心应手。
“吃吧。”
她尽量稳住语气,同平常一样,把那颗光秃秃的头颅,看在眼里,却没有掩饰任何对它的好奇。连念芷像个木头一样,稳住不动,岑月芯把碗又朝他推进了几分。
“该不会跟生病的小爱一样,要我喂吧?”
连念芷还是沉默。
岑月芯便真的拿起勺子,往他嘴边送去,但他却把头轻轻一偏,用命令的语气道:“能不能把你的目光,收敛一点。”
哪知岑月芯毫不客气道:“就像你说的,这是我的眼,我的目光,想怎么看,你管得着吗?除非——”她把勺子抬了抬,“你要是把这个吃了,我可以考虑一下。”
连念芷斜眼一瞪,“我是病人,你这样,让我很……”他艰涩的吞咽了一口唾沫,“很无地自容。”
“为什么?”岑月芯把勺子丢回碗里,问得一脸坦诚,“为什么你要在我面前无地自容?——是因为这个吗?”
她把视线放到连念芷的头上,“那你完全不需要。知道吗?我以前学过画画的,就是那种素描、色彩、速写都有涉及,很专业很系统的培训,所以画过不少人物像,而……”
“你到底想说什么!”连念芷压抑着自己的难堪,不耐烦的打断岑月芯的话。
后者却面色平静道:“我是想说,你的头骨形状很不错,光头还蛮帅的。”
说完害怕连念芷不信,岑月芯又拍着胸脯保证道:“真的,就像强森的消瘦版,我是他的影迷,这个比喻绝对不是胡乱说,相信我。”
连念芷怔了怔,近乎是错愕的看向岑月芯,想从她那里探出些自以为会有的情绪,比如说可怜、比如说同情、比如说那种类似于临终关怀一样的俯视施舍,结果,人家坦荡无比,与平常无异。搞了半天,纠结的是自己,自卑的是自己,放不下的也是自己。
“呵呵……”
他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浑身颤抖的那种,如释重负的那种。
“傻子……”
连念芷把手掌盖上自己的双眼,笑骂道,然后两串长长的水迹,便从掌下流了出来。
岑月芯坐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捧在手心里的汤碗温度变低,她才出声道:“给你两分钟的时间收拾情绪,然后乖乖把东西吃了,不然glamour合作的事,咱们就没得谈。”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霸道,连念芷侧身把黏糊糊的眼揉了揉,才翻过身来,笑道:“怎么?见我如今这样,你终于松口,肯答应了?”
“没错。”岑月芯回得耿直,“老实说,在咱们这一行里,我只认你这一个对手,一想到在未来,我们可能不再有同台争艳的机会,那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这,说不定是最后的一次机会。”
没有委婉迂回,她就这么单刀直入的说出了两人心中所想,纵使有些鲜血淋淋,却让连念芷听着舒服,因为不避讳的坦诚。
“岑月芯。”连念芷笑盈盈道,“不是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次,所以,好好合作吧,还有……”他摊开手掌,眉目似星辰般亮眼,“谢谢。”
——谢谢?谢谢她什么?岑月芯不懂。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只努力压住从心脏间,涌入四肢百骸里的酸涩,把手交付于他掌心,然后相握,淡淡道:“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连念芷说完,果真听话的接过她手里的汤碗,大口大口的把里面的汤肉吃了个一干二净,还连连赞叹它是人间美味。可下肚才没一会儿,那美味又被吐了个一干二净。
岑月芯一手端着痰盂,一手拍着他的后背,见他肚子里的东西都吐空了,还在发着一声比一声难受的干呕时,控制不住的红了眼眶。好像手底下的这人,就是当年的师傅,一幕幕往事和此刻重合,她未免泪崩,便使劲仰着脖子,把眼睛盯着天花板。
就这般持续了十来分钟后,连念芷已经筋疲力尽,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儿,此时就这么虚弱的抱着被子,蜷缩在病床上,无助又可怜。
“还要再吃点吗?”
岑月芯木然着嗓音问道。
“嗯……要吃……”他近乎梦语般的呢喃道,“不然,我怎么会有力气,没有力气,我拿什么资本能撑到那天……”
“好,我去给你热。”
岑月芯替他盖好被子,提着保温桶出了病房。因为是特护病房里的病人,护士站有特别照顾,说加热食物这种事情,直接交给她们就行。
“哦,那好吧。”
岑月芯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圆脸小护士后,讷讷的立在病房门口,不想进去。
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怯弱,总之,请让她脑中那个曾几何时,还在园子里同她嬉闹,还在小河沟里抓螃蟹摸鱼,还在惹她生气,惹她嫌弃的那个男人走远一些,不然,她就会把命运多仇恨一分,也更加胆寒一分。
“芯。”
这时,吃完饭的连父回来,见她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进去,便唤道。
“叔叔。”
岑月芯站直了身子,礼貌道。
“累了就回去吧,孩子。”连父把洗干净了的保温桶递给她道,“这不是个能让人就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