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或许是极为普通的一年。如同往日一般,每天都会有人出生,每天也都会有人离去,这是生活的常态,也是生命的常态。一个生命的出生,或许将意味着新一代人的诞生和兴起;一个生命的凋落,或许也意味着另一代人的衰落或将要离去,尤其是对于认识死者的人而言,他们对于死亡将可能会多了一层认知,并由此而对生命产生更多细微或宏大,但却终究是难以表述的想法。
对我而言,1984年的前半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对于我的家族而言,却并非如此。因为在这一年的前半年,我的太爷爷去世了。对于我的太奶奶而言,这意味着和她一起走过五十多年历程的那个人,终将和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了,这也意味着自己将在没有他的这个世界中继续活着。也许是孤独的活着,也许是幸福的活着,也许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方式活着。可能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这毕竟是能看得见,摸得着,忍受的了,甚至是可以把控和商量的事情。更为重要的则是,这意味着死亡之神和我的太奶奶是如此真实而又清晰的擦面而过,并在此后的不知道哪天,会在此与她相见,并将完全不考虑她的感受,而强行与她结伴而行。
可能对很多人而言,太爷爷的死亡,只能增加他们对于死亡的一种浅层次上的认识。就如同他们熟悉的某棵树上的一片叶子,在某一年的某阵萧瑟的秋风中变得凋零,直至从空中落下,然后归入无垠的土地中。这是一种周而复始的生命循环,也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人生现象,就犹如在春天的时候,依然会有一片崭新的叶子会重新在阳光中一点一点的展开,并通过斑驳的图案来彰显它的魅力和存在。
但对于我已经七十多岁的太奶奶而言,这将是一种更深层次上的体悟,因为这不仅意味着那个人将在从此以后的每天中,都将不会再与她交谈,不能再与她吃饭,还意味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将从此只存在于回忆或梦境中,而不再产生那种现实中的,触之可得的熟悉的温度。而她可能将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一种她无法预知的很长的时间,来接受这一切,并在新的不可预知的时光和生活中,与其达成一致,并最终走向死亡。
对于太爷爷,我的印象来自于两个方面,一个是他半身像的照片,还有一个是弥漫在我的家族中的关于他的若干回忆和传说。照片中的太爷爷大概有七十岁左右,戴着一顶褐黑色的帽子,额头平整而又宽阔,浓浓的眉毛下面,一双略显得大点的眼睛平静的直视着前方,鼻子硕大,这似乎是我们家族的基因,抿着嘴,带着一种极为舒适的坦然。每次当我跪拜完,站起来默默注视他的时候,那双眼睛里似乎会带出一种难以说尽的淡然与忧郁,整齐而又绵长的胡须中,似乎隐藏着无尽的深邃与悠远。
在我的印象中,太奶奶也是一个很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长辈。她是一个小脚的、瘦瘦的、中等个子的老太太,穿着整洁而又干净的黑色衣服,大多时间都在房间里面,很少出门。我去她房间的时候,她总是在床上或者坐着、或者卧着、或者躺着,在听到我的一声太奶奶后,才会微微的睁开眼睛,然后在微笑中从箱子旁边的空隙里,拿出一些好吃的瓜子、糖果或者饼干之类的,放在床边的手帕上,满脸笑容的看着我站在那里,一脸幸福的大口大口的吃着。
小时候的我为什么会觉得太奶奶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是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我觉得她有着类似千里眼或者顺风耳的特殊功能,因为家里以前发生的,或者正在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她基本上都知道。并且,我们十几个小孩,不管什么时候到她的房间去,只要一喊太奶奶,她都知道我们是谁家的孩子。可是毕竟就只是我爷爷这一辈,就有弟兄八个。
还有一个原因,是源于我有一次在太奶奶的房间里玩,恰巧看到她在菩萨面前烧纸币,地上是一个专门盛放燃烧后的纸灰的铁盆。年幼的我亲眼看到,已经快要燃烧结束的纸张,带着那一丝闪亮的火苗,就好像一个在下坠中忽然又腾空而起的飞天女子一般,猛的一下子就窜了上去,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才如同盛开后的美丽花朵一般,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缓缓的降落下来,溅落在那个巨大的,已经落满无数灰尘的铁盆中。然后,我就看着太奶奶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端端正正的坐在蒲团上,一边恭敬的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转动着手中那长长的佛珠,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神秘、悠扬而又坦然,就好像在那个瞬间,她与菩萨之间在完成了某种重要的仪式后,得到了一种足以让她悠扬而又坦然的神秘启示。
让我们把目光继续回到1984年吧。这一年的下半年,我出生了。对于我们这个小家而言,这是极为欢喜的一件事情。因为这不仅昭示着以我爷爷为主人的小家中第三代人的正式亮相,也意味着我的爷爷和奶奶将通过我对他们的称呼来坐实他们在整个家族中的名分。更为重要的是,我的爸爸和妈妈将因此而在整个家族中受到与以前大不一样的待遇,尤其是我的爸爸,不仅从日常生活到家族应酬,并将因此而扩散到与此有关的方方面面。
我的家在陕西宝鸡,一个不很出名的小村庄。假如你有幸在某个清晨,站在村庄的某个最高处向下眺望,你就会看到,在因洒满朝阳而神秘迷人的村庄前面,是一条平坦而又蜿蜒的公路,正顺着一望无际的沃野,如同一条长龙向着远方奔腾而去,而在距离村庄后方不远的小山沟中,一条不算宽敞的小河,正伴随在欢腾的唱着甜蜜歌曲的浪花身边,与她一起冲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在一点一点变得温暖起来的阳光中,整个村庄犹如一个在母亲的怀抱中蜷缩着身体的婴儿一般,开始慢慢的伸开了手脚,张开了身躯,睁开了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眼睛,在袅袅炊烟中,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倘若你有幸在某个宁静又充满月光的深夜在村中漫步,你肯定能听到在微风中传来的用勤劳朴实和风调雨顺绘制的人生欢曲,也可能会在不经意的刹那间,偶尔听到那些曾经与这片土地缠绵一生,如今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的人们,在漫漫黑夜的陪伴下用生老病死的人生经历谱写的生命悲歌。
根据村里老人们的考证,我们村里的人似乎是在明代中叶,从河南某个地方迁徙到这里来的。至于是主动过来,还是被动过来,是一个人过来,还是一群人过来,目前尚未有确定的答案。反正一个村子里基本上都是一个姓,只有两家是其他的姓氏,如果真正这样细究下来,那整个村子八个大队,如今两千多人的规模,既有可能当时就是一个祖先。不过这样的大事,没有绝对的依据,是不能乱说的。
我是1984年8月出生的,当时给妈妈接生的是村里的一位大婶,时至今日,六十多岁的她依然是我们村卫生所的医生,这对于我们村而言,不得不说是一件极大的好事。据说,以我出生的1984年为标准线,我们村里上下十几年间的孩子几乎都是她接生的。另据爸爸所说,我出生的那个清晨,爷爷早早就备好了纸和笔,并在我出生的那一刻,就详细的记下了时间,据说精确到了分。所以,我的出生是没有任何异议的,是经过爷爷亲眼见证和亲笔公证的,是有人证和物证来充分证明的。而且,随着我一天天的长大,我的五官面容和父亲也越来越像,这也极其充分的从基因学的角度,证明了我是父亲不折不扣的儿子。
但比较坦白一点的说,五岁以前的我,常常因为亲戚和家人在我捣乱或不听话的时候,说我是从河里捡来的孩子而偷偷哭泣过。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楚的记得,家中的一位亲人,在我吃早饭就剩下一两口菜汤而不愿再喝时,把我抱到隔壁房间的床上,关上门,用一本正经的表情,和特别容易让人相信的眼神和话语,叙述着我的出生。他对我说,我现在的妈妈在我们村后面的小河里面洗衣服时,忽然听到了一阵哭声,顺着声音找过去以后,发现了被水冲在岸边绕进水草中的一个脸盆中,可能因为肚子饿而正在滔滔大哭的我,还有一份我的亲生爸妈写给我的信。现在的爸妈因此收养了我,如果我不好好吃饭,他们就会把我继续扔掉,看以后还有没有人愿意收留我。那时的我,竟然就天真的问起了那份信,还真有,是用毛笔字写的,看着很是清晰雅致,看来这确实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信物。
不仅如此,他还拿出了一件小孩子穿的衣服,说是当时的我穿的。并且告诉我说,我的亲生母亲就是隔壁村的一个疯婆子,她基本上每天都不洗脸,不收拾衣服,饿了就在村子里面随便找东西吃,渴了就在河里随便喝点水,只要看到小孩子,都要抱一抱,看看是不是我,如果是我,就会把我抢过去,和她过一样的日子。说完,他就站起来,推开门,要出去了。出门之前,他还特地嘱咐我,不让我告诉爸妈,说如果我说了,他们肯定会把我送到那个疯婆子那里去。
随后的几天,我都在徘徊和害怕中度过,我既害怕她是我的母亲,把我抢走,又怕因为我不是爸妈亲生的,会因为我哪里做的不好而在哪一天突然就抛弃了我,就在这样的思索中,我变得害怕吃饭和睡觉了,而且会莫名其妙的流泪,甚至在某一天计划着,先去隔壁村子偷偷看看那位我真正的母亲,到底是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
某天晚上,我从噩梦中哭醒了,终于把所有的经过对爸妈讲了一遍。哭笑不得的爸妈对我百般劝说,并在第一时间给我拿了那件小孩子的衣服和那封信来看,说衣服就是我小时候穿的,但是是外公外婆给我买的,信是爷爷写的,并且让爷爷第二天给我读了一遍,原来是爷爷抄的《百家姓》。即使这样,我似乎觉得还不能相信。于是几天后,我在外婆家看到她站在***像面前做了保证,并亲口给我说出关于衣服的事情后,我才觉得心里又踏实了一些,并且暗暗决定,关于那位亲人的话,我以后是一句都不会再相信的了。
总而言之,在1984年,对于我们家而言,太爷爷去世了,我出生了,这是一个事实。其他的,一切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