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二天一大早,马尚来开着车,和马鼎韩灵去河北唐山老家送马氏宝丽的骨灰。
马氏宝丽要和分别了几十年的丈夫马豪雄合葬了。
韩灵坐在副驾驶上,马鼎坐在后面,旁边放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旅行包里放着马氏宝丽的骨灰盒。
马鼎的心情颇为沉重,他望着窗外匆匆闪过的场景,又低下头看了看旅行包,顿时觉得母亲并么有离开他,还在他跟前聊家常呢。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让母亲离开这座城市,究竟是对还是错?他有些后悔么在母亲活着的时候,问清楚母亲死后的取向问题。
其实不用问马鼎也清楚的很,马鼎是在自己哄骗自己。母亲肯定不乐意回到河北唐山老家的,更么有想和父亲合葬的愿望。要不然她咋会叫潘永贵给她买墓地,并且默许和潘永贵合葬在一起呢。
也就是说,马鼎在做一件母亲不乐意的事情。明面上是在尽孝,骨子里其实是在赌气,不想让母亲和潘永贵合葬在一起。
马鼎弄不清楚是母亲违背了伦理,还是他违背了天理?
马鼎虽然或多或少地觉得有些对不起母亲,但是他只能这样做了,希望母亲在天堂能理解他的初衷……
韩灵从后视镜看到了马鼎表情凝重,歪着头望着车窗外嗖嗖而过的景色,觉得马鼎又在想么心思。
其实韩灵对给婆婆迁坟的决定也颇有些后悔,总觉有些仓促,么好好地跟马鼎商量一下,像在做一件违背婆婆心愿的事情。
如果在天之灵的婆婆知道她在干一件违背她心愿的事,会不会托梦训斥她呢?
随着韩灵的岁数越来越大,婆婆的很多经历和想法,她都能渐渐地体会到了。
马鼎最遗憾的就是么机会听到母亲最后的嘱咐,那怕是只字片语有句话,他心里也不至于这样七上八下的。
马鼎把手一直搭在旅行包上,像是在安慰着母亲走向天堂的灵魂。在远离了母亲生活了一辈子的那座喧嚣的城市,而走向永远的栖身之地时,母亲,你是否还有不易说出的牵挂和无法表达的孤寂?
马鼎又低下头看着旅行包,心里默念着:妈,你的心思我知道,可不能那么办哪。你就听我一次劝吧,潘永贵就是再好你们也不是结发夫妻啊。你们要是合葬在一起,那俺爸知道了他能瞑目吗?他已经在那片乱岗石游离孤寂了几十年,难道你能再忍心让他的灵魂继续哭泣吗?
俺们已经认下了潘小琴这个亲妹妹,也算是对你无声牵挂的回应。在剩下的日子,俺们会对潘小琴好,这算不算是了却你最大的心愿呢?
马鼎悄默声地流出了眼泪,又赶忙掩饰着擦了擦,干咳了几声。
车上了高速,尚来问:“爸,你和俺妈多少年么回老家了?”
“嗯……有二十多年了吧……”马鼎说。
“老家就有你小叔这一家子亲戚了?”尚来问。
“是,去年你二爷死了,你爷爷哥五个,就剩下你小爷了……”马鼎叹了口气。
“爸,我看你把俺奶奶送回老家,好像不大情愿哈……”尚来说。
“要说情愿我肯定是不情愿,总觉得做的有点对不起你奶奶似的……”马鼎叹口气又说:“情愿不情愿的就这么地吧。咱家的事比较复杂……”
“其实你这样做是对的,谁两口子到最后不都在一起……爸,别想那么多了,落叶归根是老一辈的愿望。不像俺们这代,打小就不知道祖籍的概念,也就是挂个名号罢了。”尚来说。
“我看尚来说的对。大鼎子,么事你都乐意想前想后的,么必要。只要是咱对的起尚来奶奶,旁人乐意咋说就咋说。尚来奶奶活着的时候也跟我说起过这事,只是我么往心里去罢了。”韩灵说。
“跟你说过?你就别安慰我了哈。跟你说过,那尚来奶奶还为么买墓地?石碑上还不写尚来爷爷的名字。”马鼎说。
“人的想法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嘛,兴许是潘永贵背后撺掇尚来奶奶买墓地的呢。”韩灵说。
“千万别往人家潘永贵头上扣屎盆子哈,你说这话说服不了我,尚来奶奶是么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能听旁人左右的人吗?主意正着呢。”马鼎说。
“爸,俺妈么说错。俺奶奶当时对我和小灿说的也很模糊,一会儿说玉皇大帝么的,一会儿说嫁妆盒子有她的遗嘱么的。奶奶还提起过俺爷爷好几次,说她岁数大了,腿脚又不灵范了,回不去看俺爷爷了。还跟我说,有机会让我和小灿回老家给俺爷爷烧纸燃香么的……你说俺奶奶一点不想俺爷爷是不可能的。”尚来说。
“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和你妈哪天归西了,千万别送俺们回老家哈,连墓地都别买,把俺们的骨灰就地洒到海里树林里都行,向******学习,人家那么大的干部都能做到,咱小老百姓有么做不到的。”马鼎说。
“别跟孩子说这丧气的话哈,好好活着比么都强。”韩灵说。
“爸,那个潘小琴真是俺奶奶和潘老头生的?”尚来问。
“是……”马鼎说。
“既然俺奶奶和潘老头都有孩子了,那为么她俩不结婚呢?俺爷爷死的又早。结了婚不么事都好说了吗,也用不着这么费劲巴拉的。”尚来说。
“你奶奶心里到底是咋想的,么人知道,这里面的事肯定挺复杂的……”马鼎无奈地说。
……
到了河北唐山滦县是下午两点钟,又开了二十分钟的车,到了西新庄营村口了。
老远尚来就看到一个佝偻的人影戳在磨盘前,手撘额头朝这边张望。
“爸,你看那人是不是小爷?”
马鼎摁下车窗玻璃伸着头看了看,说:“像……么错,就是他,这都二十多年么见他了……”
尚来把车停在了磨盘前。马鼎和韩灵下了车,尚来跟在后面,走到了马鼎的小叔马豪壮跟前。
马豪壮七十六岁了,比尚来爷爷小十多岁。
此刻的马豪壮背着一个漏筐,手里拎着一个长柄铲子,问马鼎:“是大鼎子吧?”
“小叔,我是大鼎子……”马鼎说完,给马豪壮介绍了韩灵和尚来。
“估摸着你们这个点也快到了,我边捡粪边在这儿等你们。”马豪壮看了看马鼎说:“这一晃也二十多年么见了吧,头发都掉么有了,随你爸,跟列宁似的。”
“我都六十多岁了……”
“六十多岁咋了?我都快八十了呢,你看头发多厚。”马豪壮抓抓自己的头发。
“厚是厚,白的像棉花套子似的,像家雀窝哈。”马鼎说。
韩灵笑了笑对尚来说:“你小爷打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开玩笑……”
“走吧,屁一会儿就到家了,你小婶把饭都准备好了。”马豪壮说。
尚来开车在后面跟着。
小婶是个热心肠的人,见马鼎三口进了院子,赶忙从屋里出来,笑着说:“咋才到,这也忒晚了……”
马鼎三口进了屋,见炕桌子上摆着饭菜,说:“小婶,俺们在路上垫了垫,不饿……”
“再垫也不如坐在炕上哈几口来的舒服。来,侄媳妇,大孙子,上炕,哈几盅。”小婶说。
“尚来,去把给你爷爷奶奶带的东西拿屋里来。马鼎说。
一会儿,尚来来回搬了两趟,除了米面油外,还有一箱子酒和两条烟。
“大鼎子,你想让你小婶开粮油店哪,这也太多了。”马豪壮说。
“够我和你小叔吃一年的了。”小婶说。
这时,韩灵从包里拿出一摞钱递给小婶说:“小婶,这两千块钱是俺们的一点心意。俺婆婆这回回乡入土,免不了要麻烦你们。”
“看你说的,麻烦么,活着的人帮已故的亲人做点善事是有福报的,不麻烦。”小婶说。
“大鼎子,其实你把你妈送回来是对的。俺们哥五个,四个哥都么有了,嫂子也么有一个健在的了。都双双埋在了咱马家祖坟那儿,就属你爸孤单。过年过节的也么有个儿女来上坟的……人家都有老婆陪着,这回你爸算是瞑目了……马家人到最后骨血都要烂在故土里,下辈子还能成一家人。”马豪壮说。
“其实路途还真不算太远,应该三五年给俺爸上次坟,都是我的错。”马鼎说。
“么事,不光你们这样,早先在外地工作的,几十年不回来很正常。”小叔说。
“我想尽快让俺妈入土,下午俺们还要去唐山看小姨。”马鼎说。
“吃完饭咱就上山,简单,你小婶把纸钱檀香都准备好了。”小叔说。
“小婶想的就是周到。”韩灵说。
一家人边吃边说着家长里短的事。
马鼎问:“大虎二虎还养鸡呢?”
大虎二虎是马豪壮的两个儿子,比马鼎小不少。
“早就不养了,不挣钱,那鸡不好伺候,来了瘟疫一死一大片。哥俩带着几个耍手艺的兄弟到青岛揽活去了,都十多年了,还在青岛买了房子,孙子孙女都在那儿上班。”小叔说。
“怎么不去找俺们?”马鼎说。
“找么,又不是一个半个人,十几口子人呢。还不错,时常还给俺们两口子寄钱。”马豪壮满足地说。
吃完饭,小叔和马鼎各拿着铁掀镐头在前面走,韩灵拿着几刀烧纸和檀香在后面跟着,尚来双手抱着马氏宝丽的骨灰盒,眼泪婆娑地望着远处。
翻过一座山坡,一条碎石泥土小路呈现在眼前。几株稀稀拉拉的果树孤独地戳立在小路的两边。
小路的尽头就是几家的祖坟。
马豪壮又跨过了一片棘荆的栅栏,马家的祖坟就在这儿。
“到了。”马豪壮放下铁掀。
马鼎环视着这片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的马家坟萦,顿时觉得这片坟萦根本就么有人收拾过。有些坟包差不多都夷为平地了,也不知荒废了多少年了。
马豪壮低着头在找马豪雄的坟包。他来回找了两次,终于在一个低矮的坟包前站住,指指说:“这就是你爸的坟……”
马鼎走到父亲的坟包前,看见上面窝着枯枝腐叶和疯长的野花野草,藤蔓又把这些野花野草缠绕着,凌乱而又萧条的环境里,弥漫着一种难闻的熏烤味。
马鼎看了一眼韩灵,韩灵从马鼎的目光中看懂了他后悔的表情。
韩灵小声地问:“又后悔了?要是真后悔了,咱就干脆把尚来爷爷的坟起走,回玉皇陵合葬去。”
一阵小风刮过来,马鼎眯着眼睛,发现父亲的坟包上,旋转着一股麻花似的尘土。
马鼎愁着脸么吱声,拿起铁掀,开始铲除父亲坟包上的枯枝败叶。
尚来把奶奶的骨灰盒递给韩灵,问马豪壮:“小爷,俺奶奶埋哪儿?”
马豪壮指指马豪雄坟包左侧的低洼处说:“就在这儿……刨土。”
尚来一镐下去,开始发奋地刨坑,刨着刨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擤了一把鼻子继续刨。
韩灵见尚来哭了,也跟着掉泪。
一个多小时的功夫,两座崭新的坟包隆了起来。新鲜湿润的泥土,在马家的坟萦群里显得鹤立鸡群。
韩灵从包里拿出几刀纸和檀香,点燃后,一下子跪在两座坟包前大哭起来:“妈呀――爸呀――你们终于见面了哈――好好过日子吧,俺们几家都挺好的,你们二老放心吧……下辈子咱还是一家人哈……”
尚来跪在母亲旁边,啜泣着,一声一声地叫着“奶奶……奶奶……”
……
回到小叔家,已经是四点半多了。
小婶已经准备了半麻袋地瓜和一袋子小米,说:“咱这儿农村也么好东西,多少的是个心意。”
……
马鼎一家子离开了西新庄营村。
韩灵见马鼎半天不说话,问:“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马鼎说:“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尚来奶奶……”
“别想那么多了,要是尚来奶奶地下有知她还会感谢你呢。”韩灵说:“落叶归根是老人的共同心愿……每年我陪你来给二老烧纸祭祀,培土燃香,只要我活着就能陪你来。”
马鼎回头看了一眼韩灵,感动的眼泪婆娑。
马鼎顿时觉得这个世界么都不重要了,最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陪伴他三十多年的老伴。
“爸,每年我开车送你俩来。”尚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