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贝尔起床时,太阳已经升起好几个小时了。她站在窗前,透过窗户半开的活动遮板凝视着窗外。父母亲日久年深的卧室对着人行道和邻居的房子。从窗口望去,安娜贝尔看得见泽米街两旁的黄檀树。为了给电线让道,树枝被剪得乱七八糟。修剪过的临街草坪后面,一幢平房被油漆成白蓝绿相间的颜色。为了遮挡冬天强烈的阳光,色彩柔和的百叶窗都关闭起来。几只印第安鹩哥啁啾着,在刚刚修剪过的草坪上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从邻居家的房子里,传来轻轻的电视和收音机的声音。隔壁,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凤头鹦鹉一声接一声地尖叫。没有行驶的车辆,马路上只有一位头戴草帽、身穿红色开襟毛衣的老太太手里牵着一条狗慢慢走着。每当小狗嗅着地面撒尿时,老太太便在黄檀树旁停下脚步。花园里栽种着杧果树和树叶光滑的鲍恩杧果树。粉红色和橙黄色的木槿花瓣洒落在绿色的野牛草上。食蜜雀在人行道旁的红色向荆花丛中啁啾。糖厂锅炉排出的烟雾在树木和屋顶上方的蓝天下缭绕。在泽米街,时间仿佛停滞不前。她不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独自住在这幢老房里给她的精神慰藉。她想象得出,倘若父母亲知道她在他们的旧居找到一个避风港,知道她依然像孩提时代那样睡在他们的床上,他们会多么高兴啊。她这时才明白过来,她正站在她家的老屋里,她的母亲和父亲不会刨根究底地问她,而是赞同她回到家里,并且用他们那种一贯朴实无华的方式欢迎她的归来。她感激他们,感激他的过去一直坚持的某种精神,在自己的生活中又一次支持了她。自从离开墨尔本,她也许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也许没有这么突然、这么强烈地意识到,她依然深深地爱着她们。
遛狗的老太太在洒满阳光的马路上、在令人迷醉的寂静中缓缓前行。她痴痴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手擦了擦脸颊的泪珠,转身离开窗口走出卧室,走进起居室。在布兰贝找到的那件石器放在屋子中央的圆桌上。那是她在睡觉前放在那里的。她走过去拿起石器,掂了掂它的重量,仔细端详着,倏然想起道格尔·格纳蓬那副不自在神态。面对石器,他那种凝重的沉默堪与石器永恒的沉默相比。对她提出的石器用途的问题,他留下永不回答的评语。她想:土著人也许都痛恨白人,发自内心深处的痛恨。因为我们的巧取豪夺,因为我们对他们所做的一切。她第一次考虑到这种可能性,而且对这种可能性的含意有点儿震惊。毕竟被人痛恨着,仇恨着。真难以想象,就像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一样。一个人不被他周围的人们宽恕,因为在这里,不管你愿意与否,都得生活在土著人中间。汤斯维尔不是墨尔本。在这里,过去是不可能被遗忘的,它没有因城市的扩张而被淹没或者失色。伤口在道格尔·格纳蓬那样的人们的面孔上,依然清晰可见。
长方形的客厅位于原住宅的中央。沿着客厅两边,有几扇漆成黑色的木门,它们分别通向餐厅、厨房和卧室。客厅里没有窗户,暗淡的光线是透过装有百叶窗的游廊射入的。游廊是他父亲加盖的,游廊与客厅用饰有细木格子的黑檀木屏风隔开。客厅里摆着几件用哈顿山产的木材制作的家具,家具是笨重的爱德华七世时代的式样。过去的养牛场在城外的休托尔地区。低矮的天花板装饰着精心设计的几何图案。一盏沉重的铜灯用链子挂在天花板中央的三角状膨胀螺栓上。厅内弥漫着一股别人的衣服留下的淡淡的难闻的霉味。那是别人的生活留下的气味,来历不明、已经离去的房客留下的气味。她一定要彻底清扫一番。
她拿着石器走到客厅的尽头,打量着前面的游廊,不知该把它放在何处才好。她知道她应该鼓起勇气接受博的邀请,跟他一起去他们先人留下的圆形石头运动场。她应该去。她明白,她应该坦然面对知道了这种东西以后产生的后果。那不是一个不需付出代价就可以自由进入的地方,从来就没有免费搭乘的车。游廊从房子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游廊的百叶窗面向临街草坪和泽米街。游廊一端的转角处,放着她祖父那张又矮又宽的旧式椅子。那是一件既结实又笨重的家具,它伏卧在地上,宽大的扶手和垫脚凳又平又稳。她纳闷:在别的文化中是否也有这样的构思?这是一把为累得精疲力竭的人休息准备的椅子。坐在这种椅子上不能读书,举止端庄、穿裙子的妇女也不能坐在这种椅子上。椅子和它旁边低矮的桌子上堆放着褪了色的过期妇女杂志、报纸和复印的一本《国家地理》。一块污渍斑驳的波斯地毯铺在已经被磨损了的地板上。她转身环视房间,每件东西上面都有死虫子、灰尘和蜘蛛网。蜘蛛网上还挂着白猫的毛。安娜贝尔把脸转向一件靠黑檀木屏风摆着的爱德华七世时代的餐具柜。大理石台面上摆着一尊但丁年轻时代的雪花石膏半身塑像。但丁的塑像前面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面装着她祖父生前最后几个月拍摄的黑白照片。老人站在牧场住宅后面的跑马围场里,身穿三件一套的服装,头戴一顶窄边帽,正像博记忆中的那个样子。他咧嘴笑着,在一头体格健壮、红白相间的短角阉牛旁边摆出一个姿势。那头牛名叫帕迪,是老态龙钟的牧场主人的伴侣。这时,她听见一辆汽车驶入人行道,接着听见砰的关车门声。她把石器放在祖父的相框旁边,俯身向窗外张望。
她姐姐大声叫喊着:“安妮,你在那儿吗?”姐姐的凉鞋踏在游廊台阶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安娜贝尔从客厅走到游廊,打开前门。姐妹俩又是拥抱,又是亲吻。
“瞧瞧你这副样子!”伊丽莎白说,“他一告诉我你离家出走,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儿。你为什么要关上手机呢?”
“我不打算回到他身边了,贝丝。所以,不要一见面就充当调解人的角色。”她对自己坚决的态度感到吃惊。
伊丽莎白说:“他会完蛋的。没有你,他会变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傻瓜。”
“他在操那些可爱的贞女之前,就应该想到这种后果。”
“你变得野蛮了。他是鬼迷心窍。那个女生乳房高耸,大腿迷人,你要他怎么办?他毕竟是个男人。她把他搞得晕头转向,他无法抗拒。不管怎么说,事情总算过去了。他只是一时冲动,他现在需要你。你才是他的现实。”
“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安妮!他只是有过那么一段风流韵事而已。人无完人嘛。你也得允许他偶尔开开心。”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他已经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史蒂文了。问题在于我。我突然有了决定重大事情的自由,从二十多岁以来,我就没有过自由。”
伊丽莎白怀疑地说:“自由?你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嬉皮士吧,你是吗?天哪!谁有自由呢?”她走进客厅,朝四处张望。“天哪!房子里的气味真难闻。眼下你最好搬到我那儿住吧。”
安娜贝尔跟在姐姐身后:“他真让我丢脸。他毫不犹豫就抛弃了我。”
伊丽莎白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简直是耸人听闻,夸大其词。”
“如果你愿意的话,尽管嘲笑好了,不过目前我想享受一下自由的乐趣。苏珊就很了不起,她理解我。”
伊丽莎白冷冷地说:“苏珊·巴斯特是个厌恶男性的女人。”
“不,她才不是呢。”
“她从来没有处理过这种事情。你对史蒂文太冷酷无情了,简直不可理喻。”安娜贝尔停下脚步,盯了伊丽莎白一眼。“好啦,换上衣服,我请你吃午饭。给自己一两个星期,好好想一想。”她挽住安娜贝尔的胳膊。“欧洲真是个好地方。我想去巴黎居住。我打算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你工作的那所大学不是有个国外旅游系吗?我的法语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一些。即使不能住在左岸地区也可以,住在玛德林区附近就行。那些小商业街,只有六家商店,走到头还有一家北非小咖啡馆。”
姐妹俩一起走进卧室。
安娜贝尔仔细检查小提箱里的东西。小提箱是她从墨尔本带出来的。她取出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白上衣。“看起来在这个患‘时差综合征’的世界,你很有希望充当一位旅行家了。”
伊丽莎白说:“谢谢。”她双腿交叉着坐在床上,从衣柜镜子里端详着自己。她身材瘦削,显得比安娜贝尔老一点。领口下面,皮肤呈不健康的菜色,和昂贵的亚麻布裙子棕黄的暖色形成鲜明的对照。她戴着一对不太显眼的金耳环,头发染得既时髦又不失朴素,褐色的眼里闪烁着忧郁的眼神,显出一副满腹牢骚的不幸女性憔悴、惆怅的外表。“一进妈妈和爸爸的老屋,”她说,“就想到他们曾经在这里住过。人生苦短,往事让我心悸。这时,我就不让彼得给我拍照。一给我照相,就情不自禁想起爸爸、妈妈那些令人难过的相册。”她四下张望,好像期盼看见那本装满全家人快照的相册。“瞧瞧,都快五十岁了,还把自己看成是二十岁的人呢。二十年,真是弹指一挥间。”她用双手轻轻把裙子前面抚平,欣赏着自己扁平的腹部,那动作既轻柔又充满深情,为衣服,也为自己。有几份快乐就有几份忧虑。
安娜贝尔准备就绪,站着仔细端详姐姐:“你的衣服很漂亮。”
“是意大利的。”
姐妹俩欣赏着那件褐色的衣服。
安娜贝尔说:“我不适合穿褐色衣服,而你穿着就很漂亮。那正是你眼睛的颜色。”
伊丽莎白站起来,紧紧抱住安娜贝尔,眼角渗出晶莹的泪珠。眼睛的颜色正是她衣服的颜色。
安娜贝尔说:“我遇见博·雷尼了。”
“那位迷人的老兄!你在哪儿遇见他的?”
“我刚刚跟他和苏珊去过布兰贝。你了解他吗?我指的是比我更多的了解。过去我只听说过他的名字。”
“许多年前,我和他在科隆山相识。在这个城里我们也不时偶然相遇。在汤斯维尔,不碰到熟人是不可能的。”
走出家门的时候,伊丽莎白说:“卖掉这幢房子以前,我们必须把妈妈和爸爸的这些旧家具处理掉。它们会贬低房子的价值。”
伊丽莎白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哈顿山的房子有多暗吗?那个年代,人们总是想方设法不让阳光照到屋子里。现在,那个地区的人还那样生活吗?”她摸了摸那张扶手椅椅背上精工雕刻的图案。“不过,这把椅子不是妈妈和爸爸的,对吧?我是说,它最初是爷爷和奶奶的,一直摆在我们家里。”
“妈妈和爸爸从来没有换过椅子,不是吗?它伴随了他们整整一生。如果他们想换,早就换了。真让人吃惊。”伊丽莎白说这番话的时候,既有点卖弄,口气又坚决,仿佛在纠正妹妹对父母亲处事态度的误解。她走出游廊,走下台阶。安娜贝尔跟在她后面,然后钻进伊丽莎白的栗色卡姆瑞牌轿车。意识到她们的意见分歧,两个人沉默了。早年关系中那种旧模式又在重申自己的“权威”。想亲近的愿望被深深印在脑海中的对立挫败了。安娜贝尔觉得伊丽莎白一直在维护姐姐的独断专行,她永远是一个人说了算,这使自己成为姐妹俩始终受支配的那一个。安娜贝尔承认,实际上,她一直就觉得,让她喜欢姐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她能否与她保持联系就很难说了。
吃午饭时,伊丽莎白提议在她的公寓里给安娜贝尔加一张床,让她住上一两天。安娜贝尔拒绝了。此后,她对伊丽莎白甚至更不满了。她知道,倘若史蒂文追到汤斯维尔,住在伊丽莎白的公寓里就可能动摇她的立场,软化她的态度。住在那里,她可能因为觉得自己流离失所、寄人篱下而变得感情脆弱。如果她住在泽米街父母亲的住宅里,她就更有能力抗拒他。午饭后,安娜贝尔独自到超市装了一小车家庭日用品、肉食、蔬菜和清洁用品。这使她感觉到她完全可以料理自己的生活。回家的路上,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在放置买来的食品之前,她先清理了电冰箱,随后又把厨房的食品柜擦洗得干干净净。抽屉和食品柜里散落着老鼠屎,到处弥漫着刺鼻的气味。清理完电冰箱和食品柜以后,她似乎进入一种狂热状态,不停地清扫,直到后半夜才停息下来。她几乎把厨房恢复到了母亲活着时的那个样子。她洗了个澡便上床睡觉。她仰面朝天,躺在父母亲的旧床上,肌肉酸痛,透过拉起的百叶窗,仰望热带的天空。她想象着母亲失眠时的样子———躺在这张床上,沿着同样的视线仰望星光闪烁的夜空。“我回到我的大本营里了。”她呢喃低语着进入梦乡。
次日将近中午,她正打开房子里所有的门窗跪在地上擦洗亚麻油地毡,看到一辆汽车驶入人行道。她认定是史蒂文从机场坐着出租车找她来了。如果伊丽莎白和他同来,她也不会感到惊讶。她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为了应付即将来临的冲突,她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她喃喃地说:“妈妈,祝我好运吧。”然后从屋里走到侧面的台阶上。博正从苏珊那辆三菱越野车驾驶室里走下来。
一看来人是博,安娜贝尔顿时觉得如释重负,异常欣喜。
博转过身来,咧嘴笑着,一手举起帽子,另一只手提起一个塑料袋让她看。“我带来几条红狗鱼给你做午餐。”
显然,她虽曾没有以恰当的热情回应他带她去“心脏地带”的提议,但他却没有耿耿于怀。博的出现使她油然想起布兰贝和那些被毁坏的树林,想起和他一起走在艾萨克乱石横生的山岭上。她情不自禁地大声说:“你是我的第一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