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银在十二年前的血月之夜失去了少主的生命,十二年后的血月之夜,他连一条走狗的生命都失去了。
“这不是你的错。”竹叶青平静地望着墨银,望着这个尊严尽失的、沦为走狗的、几次三番欲置逐鹰于死地却最终救了他们的男子,“没人会责怪你,在这乱世,人人身不由己。”
“好。我,睡一觉就好……你们不用管我。”
那双明亮的火眸,合上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或许,他毕生十来年的苦与涩只是一场美丽的噩梦。梦醒时分,万物皆空。
他曾见过琉璃万千的皇城;历经过浴血奋战的残忍;曾看到最纯洁的微笑,最肮脏的嘴脸;尝遍刀光剑影下的哭与笑。
还有很多,很多……他看过的,他没看过的。
他不后悔为了救她而成为卡雅龙的走狗。他知道多少年来自己刀下断送了多少爱和生命,愧疚和罪恶纠缠,无法洗清。但染上鲜血尽失尊严的人从来无法独善其身。
多想在坠入深渊之前再紧紧抱住她啊……
他唯一后悔的,就是没能为言儿拭去每一滴泪水,没有和她一起看夜空。
希望另一个世界会是漫天繁星。
若不能。
洗去这罪罚。
那我甘愿。
与你一同沉没。
“
所有无怨无悔,因血脉牵挂。
涅盘重生一刹,余生为代价。
”
……
“安睡吧,如果还有将来,我们会告知琴家的。”竹叶青抚过墨银闭合的双眼,轻轻许下承诺。
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在伪装自己,不同的原因,不同的目的。
我,记住了。并不是所有带上面具的人,都是恶人。
……
“小竹子姐姐———黎元哥哥———于洛哥哥———薰衣草姐姐———”藏书阁方向一头巨狼正向主战场方向狂奔而来。
毋庸置疑,是秋芸歌。
在火焰燃遍主战场之时,她着实担心小诺姐姐,便骑着白狼在卡兹内四处寻找,终于在藏书阁旁发现了斯洛院长等人的尸体和昏迷不醒的小诺姐姐。
白狼所经之处带起阵阵旋风,席卷着尘沙。白狼在几人身前站定,秋芸歌从狼背上跳下,于洛随即将许诺从狼背上抱下来。
“她怎么了?”于洛焦急地摘下黑手套,用长满龙鳞的手试探许诺的鼻息。
许诺还活着。
吊在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下,随即自责涌上心头,他又没有保护好这只小白兔。再一次把她弄丢了不说,被秋芸歌寻回后竟是这半死不活的模样。望着许诺脆弱的姿态,于洛心如刀绞。
“发生了什么?”慌张中于洛冷声问道。
“我也不清楚。我赶到藏书阁下的时候小诺姐姐已经晕倒在地了。”秋芸歌心情复杂地说,“还有……许亦院长和火发,他们都死了。”
“许亦和火发?”竹叶青的娇眉几乎拧成一股绳,“陈旿和白欲麒有没有看到?”
“没有……”秋芸歌弱弱道。
“嗯,那多半就是死了。”竹叶青接得倒是斩钉截铁。
“为什么?”沐黎元感觉思路完全跟不上。
“因为我帅。”竹叶青耸肩,懒于详细解释。不仅是帅,还帅到天理难容。
这是个简单的推理。如果白欲麒活着的话,她看到白衣傀儡阵不可能没有反应;如果陈旿还活着,他一定会阻止秋芸歌救走昏迷的许诺,或者说,他绝对会杀了许诺,一举灭掉杀手兔一族。
“那天蓝和暗夜两公会成员呢?”沐黎元不死心,只得甘于做一个问题宝宝。
“我想,弱一点的都被导师事先处理掉了。就算活到学院大屠杀,若再不出卡兹,也会魂飞湮灭的。”竹叶青苦笑。
“何出此言?”薰衣草问道。
不等竹叶青回答,所有人瞬间醒悟过来。
———泯灵阵,乃无数亡魂鲜血布成的邪恶阵法,以龙兽九族血液为引,辅以众生灵性命可将阵法开启。届时,阵内将寸土化为虚无,世间荒芜,生灵涂炭,万魂魄散,再无来世。
再不离开,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似是为了证实逐鹰几人预想的正确性,卡兹的大地毫无征兆地开始微微震动,仿佛地下镇压着什么妖魔巨兽苏醒,挣扎着欲摆脱一切束缚,冲出大地。尚且带有余温的骨灰肆意飞扬,弥漫了低空。
“咳咳咳……”沐黎元一口吸入过多粉末,憋红双颊,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快,趁毕豀还没来,赶紧撤啊!”
“打住。”竹叶青按住毛躁的沐黎元,思路清晰地安排道,“于洛先出去安置好许诺,用心灵沟通告诉靥涯外面的情况;靥涯留下来转移幸存者,及时把于洛的消息告知我们,小薇和白狼帮忙;沐黎元和我留在卡兹巡查,该杀的杀,该救的救。薰衣草尝试联系谷将军,我想他原本的计划就是率领异族大军杀过来阻止毕豀得到泯灵军。还有什么疑问?”
没有疑问。
逐鹰五人纷纷用布蒙住口鼻,开始行动。
于洛肩扛许诺,脚踏骨灰,脚底生风,迅速跑出卡兹。往日热闹非凡的卡兹广场却因血月异象而空无一人。
方圆百米内寂静如烟,于洛一路飞奔,天地间只听得见少年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一切平静得异常,可刚经历过屠杀和征伐的少年并没有发觉任何异常。
于洛在心中与靥涯沟通:卡兹广场暂时没人,尽快把幸存者转移到繁华的居住区,毕豀不会去人多兵力集中的地方。我先找地方把许诺安置好。
靥涯给出简短回复:明白。
于洛知道自己大可将许诺和无数金银财宝同时交给酒家老板,让对方帮自己保护她。可酒馆里人多且杂,保不准有图谋不轨之人。普通百姓倒还信得过,可他们大都等级低下,武力极弱,没有能力应对战乱。城主府?除卡兹学院以外窟城武力装备最齐全的地方,但这不是他能不能相信城主的问题,而是城管事会不会把他和许诺当成逃犯捕获斩杀的问题。更不可能了。把许诺藏在无人发现的地方……不行,总之不行,他不放心。
一时间,于洛把脑海中能够想到的方案一一排除。一切都只是他放心不下她。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在意她,却一再冷落她,不理睬她,对她冷冰冰的。
于洛停下脚步,将许诺搂在怀里。
她是一只小白兔的时候他理所应当地搂过她无数次,像一个糯米团子翻版。可化作人形的她,还是这么娇小。她仿佛一辈子都在做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即便是在昏睡当中,眉头也紧皱着,发紫的唇因染血而殷红,不住战栗。
于洛忍不住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唇覆盖住那不断颤抖的紫唇。
现在把她放下,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
……
许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茫然前行,她不知方向,不知昼夜,不知目的,不知前方究竟有什么。这是她杀手兔族敏锐视力都无法看穿的黑暗,她用灵魂之力感知,周围像是被抹布蒙住,仍是黑暗。许诺只能迈着无味的步伐,一步一步踏向未知的领域。有多次预言梦境的经验,许诺在梦里很快便辨别出自己是在梦里。可她不清楚这梦究竟有什么意义,更不知道又该如何醒来。
许诺下意识地抚摸自己胸口佩戴的白水晶项链。温润,柔和。尽管是在梦境中,它仍旧陪伴着她。
许诺好想父亲,她轻抚过那些与许亦相处为数不多的记忆。
许亦依依不舍地把襁褓中的她放在无名村庄;许亦让墨银稍给她的芊玉剑和《傀儡集》;许亦欣慰地看她施展技法,略加点拨;许亦守在她床前,等她醒来;许亦……她愈是触碰到许亦的爱,便愈是钻心的痛。
进入卡兹学院前,她本以为只要寻到了父亲,她便能与他相依为命,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她早就发誓过,她不会嫌弃父亲穷,不会抛弃父亲,无论如何都要坚守她生命中最后一个亲人。她要用自己的实力保护父亲。
可一直以来,无论她如何努力,仍旧赶不上死神的镰刀。她觉得她就像一个克星,养育她的,被屠尽;深爱她的,已亡命。
许亦曾经对她说:“提升自身实力,才能守护你想要守护的人和物。其余的我会安排好。”
许诺终究没能守护好她最想要守护的人。
她能感觉得到,父亲走得很不甘,却很平和。仿佛一切都是在他的计划和预料当中。这场学院大屠杀中的死亡,更像是父亲为自己安排的葬礼。
她想起初入卡兹时,白欲麒的话。
“我知道你们心中的疑惑,为什么连名字都没有上报,就莫名其妙地被点了名,然后成为卡兹学院的学员。你们也许不明白为什么今年学院的招生方法这般狠毒。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好奇心害死猫,而是要告诉你们,有些事情是问不来的,想知道其背后的真相,就努力使自己变得强大,然后揭开谜底!当你有实力去知道真相时,真相自然而然会找到你。记住,世界永远属于强者。希望你们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许诺终于明白许亦制定招生方案的意图。他是杀手兔族之皇,他能预言到一切。一切都是他根据未来可能发生的事而对症下药。
可他明明预言到自己的死亡,为什么却还要像飞蛾扑火一样自投罗网?他完全可以在一切发生前离开卡兹,远离任何会将他置于死地的事物。
为什么?
为什么他不走?
许诺想不通。
为什么这场所谓能够改变种族命运的战役没有给杀手兔族带来任何转机,却夺走了她唯一的亲人?为什么要将她所爱的人和事物一件一件地剥离,直到鲜血淋漓也不停手?她如今什么也没有了,的确不会害怕再失去什么了。可这样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许诺百思不解。
她曾经庆幸地认为,尽管命运不公,但她还有父亲。
可现在,无名村庄的人死光了,父亲也死了。
她什么依靠也没有了。
她一无所有,只有沉甸甸的复兴杀手兔族的重担……
不知走了多久,许诺终于忍不住了。她蹲下身去,双臂环抱,将写满茫然的脸深深埋在胳膊里。许诺无声地抽泣,仿佛要被无尽的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