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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喜欢夏威夷吗

你喜欢夏威夷吗接到王叔电话之前,艾娅早答应了许老板一起吃午餐。也许不叫许老板,而是徐老板?或者吕老板?韦老板?裴老板?每隔十天半月,这个自称家具制造商的胖男人,都会给她发短信,告诉她,他有点想她了,他已订好客房,某某酒店,通常都是三星级以上的。有时他会很委婉地征求她的意见,说,来我家吧,我给你炖糖醋排骨吃。艾娅从没拒绝过他的邀请。

那天是星期六,艾娅刚好在书店看到本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之所以注意到这本书,是因为封面上的大胡子男人。无疑这就是海明威了。额头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水晶玻璃一样亮的眼睛、看上去密集硬朗的白须,配上天鹅绒般湛蓝的封皮,不禁让艾娅心里一荡。于是随手翻了翻,便看到这样一段话:“我同情那种不想睡觉的人,同情那种夜里要有亮光的人。”

她已很多年没买过小说,她已经不是上大学时那个喜欢泡图书馆的女孩。可是因为这句话,艾娅把书紧紧揽在怀里。

是付款时接到王叔电话的。号码很陌生,她以为又是哪个客商打来的。私人时间她从不办公家的事。挂电话后她倚着椅子翻书。那个酒吧侍者刚给聋子倒了杯白兰地,递给他,并且安慰聋子说,你应该在上星期就自杀了……手机响了,艾娅还没接。等弯腰捡掉在地上的书签时,她发现丝袜被什么东西钩破了,一缕线头抽搐着。她突然沮丧起来,不为别的,只为她的袜子。无论袜子质量如何,只要穿上一个礼拜,肯定会被脚指甲顶破。这或许和她的懒惰有关。小时都是母亲帮忙剪趾甲,谈恋爱时是王小峰,后来呢,是她自己。一个人,总是很难想起这些琐碎而必需的事。

在她愣神的空当手机又焦躁地响了。

“我今天休息,”她轻声细语地问,“哪位?”

“是我啊!小娅。”

一般的客户不会知晓她的小名。这男人的声音让她有点耳熟。

“我是你王叔啊,小娅。”

“王叔?哪个王叔?”

“我是你北京的王叔啊!怎么把叔叔忘了啊!”电话那头悦耳的男中音笑了起来。

艾娅眼前便浮现出一位穿白的确良衬衣的男人,春天的樱桃树般影影绰绰。“你最近还好吧?”艾娅有点惊喜,“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跟你三叔要的号码!你三叔说,你一直在这边做生意。你们全家都好吧?”

“都挺好的!你现在在哪儿?”

“就在大连啊,呵呵,我们来开会。”

接着王叔说,他来此地开一个全国性的学术研讨会。全国的心血管专家全聚集到这座以风景优美闻名的海滨城市了。他将在这里待上三天,两天开会,一天自由活动。今天是他在这里的第三天,他已经预订了今晚的飞机票。他说,好多年没见过艾娅,也不知道当年的漂亮女孩长成什么样了。

艾娅的嘴角一直翘着微笑。这一年来,她很少笑。或者说,她根本就没笑过。

艾娅认识王叔那年,应该是十六岁。那年她跑到三叔家,住了整整一夏。在艾娅印象中,北京夏天潮,三叔家住在一个叫平安胡同的地方。每天睡前,她都会在墙壁上捉到许些肉红色潮虫。它们通常一群群蠕动着浅绯色爪子漫过墙角。每逮一只,艾娅就用手指肚夹起,再用另一只手上的指甲将它们的小腿一条条割下。通常睡着前,艾娅的指甲里满是虫子腥气的肢体。她喜欢把指甲伸进嘴巴,厚厚的舌头舔动着指甲缝,潮虫味道就顺着喉咙扩到胃里。很多时候,她会被自己的举止打动,灯熄后,一个人在凉席上趴着哭。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中考没上重点段,只好去了家普通高中。艾娅就受不了,她受不了主要表现在饮食上,一连两天只喝点自来水。母亲给她炖了只乳鸽,她只用筷子扒拉两下,蘸蘸汤,闻了闻,垂着眼帘说:“盐放多了。”后来母亲给她买了张火车票,跟她商量着说,去北京玩两天吧,你三叔打电话说,想你了呢。艾娅三叔和三婶在北京一家部队医院当医生,每年夏天,他们都会利用休假时间,来石家庄待上段日子。按照他们的说法,是来这个火炉般的大农村避暑。他们的说法每每让艾娅父母感动。那次母亲让艾娅去趟北京,一是散散心,二是代他们探望弟弟一家。艾娅没料到叔叔一家住在那样简朴的四合院,只有两间昆虫大的房间。艾娅主动挑了间套厨房的。白天时他们去上班,艾娅便坐到那株鸟绒树下读点闲书。读闲书的时候,便认识了王叔。

如今王叔来大连,她不清楚有没有必要见他一面。上高中和大学时他们还通过信,当然信里也不会谈什么,王叔不外乎叮嘱她好好学习,或者散假时去北京旅游……每年元旦,艾娅都会挑张精美的贺年卡邮寄过去,一直到毕业还是有联系的。只是等结了婚生了孩子,那份闲情就少了。掰手指算算,他与她,已经有十四年未曾谋面。十四年!当年的女孩已是个独身的离婚女人,而当年那个喜欢穿白衬衣、笑起来有点迷人的男人呢?老是肯定会老的,小腹隆起,语速缓慢,过度的饮用白酒会让他患了脂肪肝……艾娅手里握着那本六百多页码的小说集,难免踌躇起来。

她刚才在电话里对王叔说,她中午请他吃饭。其实,说完后就悔了。如果没记错,她已经答应了许先生的邀请。

对许先生,怎么说呢,艾娅倒没什么想法,如果说有想法,也只是对他的身体有微微了了的热望。许先生是个有意思的人,做完后会给钱,钱不多,五六百,或者厚些,被他毛茸茸的手指温柔地、命令似的塞到她手里。那些钱对她来讲算不得什么,可既然他愿意给,那么坦然地接了,也没什么不好。她手头倒是不紧,积蓄是有的,何况离婚时她虽净身出户,手里却攥着张欠条。欠条是王小峰打的。他不给她房子,不给她女儿,那么,从金钱上让他补偿,便是对他最大的伤害了。除了这样的伤害,她还能选择哪种复仇方式?往他脸上泼硫酸?阉了他?这些极端的事艾娅做不来。既然不能从肉体上让他痛不欲生,为什么不能让他在精神上痛苦?欠条便接得心安理得,心里冷笑着安慰自己,女人十年的光阴,怕也就值这张欠条了。

而离婚后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到外面旅游。艾娅不喜人文景观。庙宇楼台、前朝庭院,对她来说尚构不成诱惑,只是一座座坟茔罢了。她喜欢自然的东西,比如山,比如水,比如满山遍野开疯了的蒲公英,比如沙漠里的一片葡萄园,比如,点缀着椰子树的黄色海岸线。

“夏威夷”,这个名字不知道怎么就冒了出来。这名字在她想象中,简直就是“阳光”的同义词。她没刻意从网络上搜索关于夏威夷的任何信息,她只知道,那里有海,有沙滩,有穿着草裙跳舞的土著人,有廉价旅馆和彪悍的美国水兵。大连也有海,大连的海也美,但大连的海是柔的,是阴的,即便夏天,海水的潮气也能将房间墙壁逼出层水珠。而现在她最想去的,是那种阳光暴射、一个下午就能将人的皮肤晒成橄榄色的夏威夷。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理想》,艾娅通常会在文章结尾处写道:“我长大后,要当名光荣的女解放军,手持钢枪,头戴钢盔,在祖国的南沙群岛巡逻。”如今她的理想倒单纯多了,用刚才偶尔看到的那篇小说篇名来说,就是,她想找“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待上那么段时间。

这有什么不对?没任何不对。她跟旅行社咨询过,跑趟夏威夷,光团费就要两万块,别的就不消说了。她现在需要钱,哪怕是三五百,哪怕是三五十。那么,中午,是去跟许先生约会呢,还是跟王叔吃顿甜美的、回忆少女时代的午餐?她答应了王叔,但还没有给许先生打电话辞约。在书店里,她摸着自己粗糙油腻的皮肤左右为难。后来她想,她必须去趟洗手间。她必须将浓妆洗掉。接待一名远方来的故人,最好素面朝天,清爽宜人。

在洗手间她又接到条短信,是许先生发过来的黄段子。他们不常见面,他们甚至谈不上熟悉,除了彼此的身体接触,他们的关系,也只是避孕套里的体液和避孕套外的体液:永远隔着层薄膜。或者许先生天生是个“自来熟”,以为有了第一腿、第二腿,有了彼此的进入和被进入,两个人的感情就有了共通的甬道。结识许先生纯属偶然,离婚后有段时间,艾娅迷上了网络聊天。许先生就是她在网络交友中心认识的,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上床,他们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许先生面色红润,大耳垂肩,貌似憨厚。他的衣服也说明了这点:西服袖口的商标永远不会剪掉,黑裤子永远跟白袜子配一起,白衬衣的领子油腻腻的。那次做爱,当他褪掉内裤时,艾娅惊奇地发现,他穿着条色彩鲜艳的花内裤,而这种内裤,除非家里人缝制,商场里是永远买不到的。

王小峰就不同。王小峰有洁癖。作为一名解剖尸体的法医,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脱下那身警服,用香皂不停地搓手。有时候艾娅想,在王小峰心目中,他那双沾染了死者气味的手,远比她还要重要。可是,这样一个有洁癖的人,怎么会爱上一个酒店的坐台小姐?

有些事艾娅搞不懂,比如她就不明白,许先生为何老给她发黄段子?也许,许先生本来就以为她是个小姐?这多么可笑,他永远不会知道,艾娅会在家不错的私企任职,而且是个业绩和口碑都不错的部门经理。

艾娅快速删除了那条短信,她再次坚定了信心:中午陪王叔一起吃顿便餐。下了决心后她给许先生电话,她说,她母亲有病了,她现在必须立即赶到医院陪床,老太太病得很重。许先生倒没说什么,沉吟了会儿,说,要是钱不够,你就给我电话!艾娅说,钱的方面你就不用费心了,我手头很宽裕,况且还有我哥我姐他们,谢谢你的好意!

许先生没挂电话,停了会儿说,我其实很想你的!真的,我一听到你的声音,下面就硬了。

许先生的话很质朴,也很直接,却说得艾娅眼睛有些潮。许先生能折腾,但知道疼惜人。有次,他开车把她拉到他们家具厂的仓库。他把一条毛毯仔细地铺在那些散发着树木清香的木屑上,再用魁梧的有些发福的身体将她一次又一次覆盖。她盯着身体旁边的一台裁木机,听着男人粗重的近乎野蛮的呼吸声,想,她其实一点不爱他,她只是需要这么一个温暖的肉体抱着她,贴着她,潜入她,让她多少感觉暖和点。

于是她只得安慰许先生说,医院的事情料理完之后,她立马叫他。她也很想他。许先生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那我等你。办完事你可一定要通知我啊!我先跟哥们去吃饭了。刚才赌钱,我赢了他们两万块钱。他们非宰我一顿不可。

挂掉电话,艾娅走出书店。在书店门口买了串糖葫芦。她多少年没吃过糖葫芦了?或许也不是想吃糖葫芦,只是王叔的到来让她对这种童年的食品有了种莫名的食欲。糖葫芦很甜,她的牙齿却突然疼起来。在她捂着牙齿轻声呻吟时,她感到有人拽她,起初没在意,牙齿的疼让她的耳朵在刹那间变得迟钝。后来艾娅扭过头,然后,她看到了王甜甜。

“妈……”王甜甜在叫她。眼神有些羞怯。

艾娅鼻子酸了,可没哭,她知道离甜甜不远的地方,肯定站着王小峰和那个婊子。甜甜穿得很漂亮,脸洗得很洁净,辫子梳得也颇为光滑,只是瘦了,一张小尖脸让她的嘴巴显得格外硕大,看上去像条目光呆滞的鲇鱼。艾娅抱起甜甜,乳房紧紧地贴着女儿的胸脯,鼻子蹭着她的头发,舌头舔着她的头皮。她闻到股馊味。他们把孩子打扮得很干净,可他们却不知道要经常给孩子洗澡。

艾娅已经半年没见过甜甜了。从去年春天到今年春天,她只见过女儿三次。不是她不想见,而是王小峰不让她见。艾娅也知道不是王小峰的缘故,肯定是婆婆。对这个说话生硬、满口脏话、骨骼粗大的女人,艾娅从进门第一天便没有好感,或者说,她对这个三十岁就守寡的女人,一直抱着种敬畏心态。然而光有敬畏是不行的,毕业后王小峰有能力把艾娅留在大连,却没有能力改善两个女人的关系。艾娅对婆婆乖戾的行为总是难以忍受,比如,每个星期,王小峰必须陪婆婆睡三天。初时觉得可笑,后来觉得无奈,再后来就觉得无法忍受。吵架是经常的,她不能忍受婆婆抽烟、拉一帮子人整宿打麻将,婆婆似乎也不能容忍她闲时读读诗歌听听音乐,搂着王小峰在客厅里跳华尔兹……作为出名的孝子,王小峰一直站在他妈身边,当然,后来,又一直站在孟芙蓉身边。

王小峰现在就在离她五六米远的地儿,貌似坦然地望着她。当他发现她也在回望他时,把头扭向了旁边的孟芙蓉。孟芙蓉伸着细长脖子,冷漠地盯着她。艾娅狠狠地咬着牙齿,恨不得拿刀片割断她的喉咙。孟芙蓉以前在酒店出过台。在一起凶杀案中,穿着白大褂的王小峰认识了被当作犯罪嫌疑人的孟芙蓉……艾娅一直不明白,婆婆那个老女人何以能接受孟芙蓉?如此看来,这女人颇有几分手段,既然能在床上征服王小峰这样的洁癖患者,对付那个爱财如命的老女人也自会绰绰有余。

“妈!”甜甜说,“我昨天晚上梦到你了!我的梦真准啊!”

“你爸对你好吗?”

“……我以后做梦的时候,要天天梦到你!这样我就能总看到你。”

“你奶奶还喜欢打麻将吗?”

“是啊,以前在咱们家打,现在跑别人家去打。我阿姨不让她在家打麻将。”甜甜竟然管孟芙蓉叫阿姨,“妈,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呢?”

艾娅说不出话,哽咽着问:“告诉妈妈,你期中考试考了多少分?”

甜甜搂着她脖子:“数学82,语文79。”她摸摸艾娅的耳垂,她以前最喜欢摸艾娅的耳垂,“孟阿姨昨天掐我了,”她撸起袖口给艾娅看手腕,“她嫌我考得少。她让我下次每科都考90分。”

艾娅放下甜甜,径直朝王小峰走去。那个男人跟那个女人,一直盯着艾娅。王小峰似乎多少有些紧张,在艾娅朝他行进过程中,他一直挪动着碎步后移。他怕什么?艾娅想,他只怕他妈,他妈就是他的上帝。现在不管是王小峰还是他妈,都怕孟芙蓉了。孟芙蓉比上帝厉害。可是她不怕。

艾娅的手臂很有劲,当手指生硬地扇在孟芙蓉脸上时,孟芙蓉动也没动,她只冷冷地拿眼剜着艾娅。艾娅觉得如果不扇第二巴掌,真就是对不起孟芙蓉那张高傲的脸。当王小峰愤怒地抓住艾娅的胳膊咆哮“放开放开”时,艾娅的嘴唇拼命哆嗦着。

“你打我有什么用?”孟芙蓉捂着脸庞说,“有本事你抢回你丈夫。”

“……”

“以后你休想再见到你女儿。”王小峰将跑过来的甜甜扯到自己身边,“那笔钱,等我攒足了会付给你的!”

“你个畜生!”艾娅朝他吐了口痰。

孟芙蓉掏出卫生纸将王小峰脸上的痰擦掉,对艾娅说:“你这样自以为是的女人,找个人渣最合适了。”

艾娅转身就走。已经有人围观,有人在指指点点。甜甜在她身后大声哭着喊:“妈!妈!你带我去吃麦当劳吧!”艾娅头也没回。她一路小跑起来,不怎么合身的长裙让她的步伐琐碎而缓慢。她呼哧呼哧喘息着坐到一个街心花园的长椅上。手机响了。

“你妈怎么样了?”是许先生,“住院手续办好没?”

“没呢。”

“我真的想你了,”许先生的声音很温柔,“你吃饭了吗?”

“没……”

“老太太严重吗?你哭了?”

“没。我好好的。”

“别难受了。喇喇蛄活三春,蚊子飞一夏,蚰蜒跑半秋。猫虽然有九条命,也架不住吃包耗子药,各人有各人的命……”

艾娅不想再听别人噪舌。她只想安静地坐一会儿。挂了电话,她眯着眼晃着春天的阳光。她想,如果现在她就躺在夏威夷的海滩上晒太阳,该多么美啊……有个乞丐走过来,拿筷子敲打着盆钵,“大姐可怜可怜我吧。我都一天没吃饭了。”艾娅掏出枚硬币,想了想又放回皮包。没有谁能真正可怜谁,她想,又有谁可怜过我呢?她擦擦眼睛,掏出粉底补了补妆。就要见到王叔了。见到那个曾经在信笺里把她称作“清水芙蓉”的医生了。他还能把她认出来吗?

现在王叔跟她面对面地坐在酒店大厅,艾娅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她跟王叔十四年没见了。十四年之前,她还是个女孩,夏天的四合院,她躺在鸟绒树下读琼瑶的小说,读席慕蓉的散文,读李清照的词,然后在落日余晖中,注视着王叔穿着白衬衣,推着辆“凤凰”牌自行车走进院子。他总是朝她微笑着点点头。他头发硬朗,腰也硬朗,臀微翘着走路,走起路来震得小院咚咚响……她真的有十四年没见过他了?

王叔的脸还那样消瘦,脸上皱纹也不多,只不过笑起来时,目光豁达慈祥,没有了年轻时的羞赧。即便走在大街上,她还是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我可真是认不出你来了,”王叔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啊。那个时候的你,”他抬出胳膊比画了比画,“也就这么高。”他有点拘谨地整了整袖口,呵呵笑着说,“一晃,你也老了。岁月不饶人啊。”

艾娅知道自己显老,常年在外跑业务让她时常睡眠不足,只要沾了酒,眼圈马上就黑了,她的皮肤也越来越糙,尤其是没化妆时,皮肤里的那种牙黄似乎就在整张脸上蔓延开去。这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有办法的事情是,等攒足了钱,她就能去海滩晒太阳了。那是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在那里谁也不认识她,她不用东奔西跑地推销那种糟糕的保健仪器,不用看到那些她永远不愿看到的人。

“你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不爱说话。”王叔斟了口白酒。他一直都喜欢喝白酒。艾娅还记得那个时候,他跟他妻子、孩子摆了小桌子在树荫下吃晚饭,他通常会喝上一两二锅头。

“一切都挺好,”艾娅舔舔嘴唇,对王叔笑了笑说,“一个女人该有的,我都有了。”

“孩子都六七岁了吧?你丈夫做什么工作?”

“是的,”艾娅说,“孩子上小学一年级了。我……丈夫是个法医。”

“多好啊,”王叔喃喃道,“多好啊。”

“托您的福,凑合着过。”艾娅笑着说,“王婶好吗?你儿子也结婚了吧?”

“你婶去年去世了,心脏病,哎,”王叔叹息着说,“你弟弟,在加拿大念书呢。”他掏出块手帕擦了擦额头,“我去趟洗手间。你等我会儿。”

艾娅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竟难过起来。他的老婆死了,孩子不在身边……他毕竟老了,身材也臃肿了。她突然想起,那个夏天,半夜里,王叔常常在院子里冲澡。有那么一两次,艾娅睡不着,下巴趴在窗台上望着院子里的男人。他似乎怕打扰别人,水盆总是顶着脑门倾斜,然后,一匹被扯碎的、透亮的布匹在月光下将他罩住,这给艾娅造成种错觉:这个男人似乎在月夜里,变成了一条鱼。那些洒在他身上的星光、月光、雾气、树荫的暗影跟水珠就是它的鳞片。这条鱼在河水里清洁着自己的身体,自由自在,无所顾忌。他的身体又瘦又白,仿佛随时都会在整座庭院里游动起来。通常冲完澡,他会在他们家门口坐着抽根烟,然后光着身体进屋子。屋里的灯亮了几秒钟就会熄灭。艾娅知道那是他的妻子在等着他休息。

现在这条鱼消失了。王叔再也不会变成一条在白月光里扑腾着戏水的鲤鱼了。刚才她发现他的白色休闲裤的前开口,洇了浅浅的尿渍。艾娅有种莫名的伤感,也许男人到了他这个岁数,都会患上这样的毛病,或者说,一个再优雅的男人,到了王叔这个年龄,优雅中也透着力不从心。

“你不舒服吗?”王叔问,“你好像老走神。”

“最近工作忙,累的,”艾娅说,“我再给你倒杯酒?”

王叔笑了:“你的手机响半天了。”

艾娅接了,是许先生。

“你在哪里?”

“我还在医院啊。”艾娅声音很小。

“这么吵?”

“有个被车撞掉了半个脑袋的人刚抬进来,血糊糊的,医生正在抢救。”

“是吗?”

“是啊!他老婆刚才都哭晕过去了!”

“你吃饭了吗?”

“没有呢。待会儿再说。妈妈的病情刚稳定些了。你在哪儿呢?”

“你回头看看!”

艾娅有些吃惊地扭过头,然后她看到了许先生。许先生站在离她有三四米远的地方。他的脖子和脸颊红得像煮熟的螃蟹。艾娅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白酒香气。他肯定是刚跟他那帮哥们吃完饭,不光吃了饭,还喝了酒,不光喝了酒,还喝得酩酊大醉。他朝她踉跄着走来,手里攥着手机。艾娅看了眼王叔,王叔举手示意她请便。他肯定以为她遇到了熟人。

酒气越来越浓,她希望他们能尽量离饭桌远一些。但是许先生一把就把她拽过去,他肥胖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他肥厚的嘴唇就要咬到她小巧白皙的耳朵了,她听到这个男人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口吻骂道:“你干吗骗我?!”他抬腿顶了下她的身体。她的小腹一阵钻心的疼,“我最烦别人骗我!”他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裙子,“我们厂那个会计,就因为做假账,被我送到监狱里去了!”他嘿嘿着傻笑两声,“找男人就找了!骗我干啥?找也就找了,偏找个这么老的!”他最后干笑两声,用手弹了弹她的乳房,“你这个又老又丑的烂女人,以后别再找我了!”

艾娅什么都没说。她盯着他踉跄着朝酒店门口走去。酒店门口有帮醉醺醺的男人正朝着这边挥手。她回过头朝王叔笑了笑。王叔正在用一种惊骇的眼神扫视着她。她慢慢走到桌前,坐下,捋了捋有些散乱的头发,对王叔说:“一个酒鬼,认错人了。”

“哦……”王叔迟疑着说,“我们报警吧?”

“不用了。跟这样的酒鬼有什么好说的。”

“我这就打电话报警。”

“不用了!真的不用!”她近乎是尖叫起来。她不敢去看坐在对面的男人。她什么都看不到……后来,她低着头,好歹瞥到旁边座位上的《海明威短篇小说集》,“王叔,还喜欢读书吗?”

“有时候读点清史,”王叔一直在凝望着她,“戴逸先生编纂的,挺有意思。你有空也读读……艾娅,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哦。我现在喜欢读他,”艾娅将那本书晃了晃,指着封面上的睿智老人说,“就是用手枪自杀的那个美国作家。”

“海明威?”

“是啊。海明威。他写得真好,”艾娅随手翻开一页,对王叔说,“比如这一篇,他说,我同情那些不想睡觉的人,同情那种夜里要有亮光的人……”她的眼泪啪嗒啪嗒着掉到扉页上,王叔的餐巾纸递过来了,她没接,“还有篇是关于夏威夷的,也很棒……”后来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讪笑着说:“等到了夏天,我就能去那里……旅游了。王叔,你喜欢……夏威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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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牵永世

    她的第一世,她是他的师妹也是他唯一所爱,却因命运而生死分离。她的第二世,在她成年时一个男子出现在她面前“师妹我终于找到你了”。她的第三世,师妹我已失去你两世,不会再有第三世,于是在她还是娃娃时就被他拐跑了,于是就出现这样一画面一个英俊,桀骜不驯的少年牵着一个三岁大的娃娃在每个地方,每个角落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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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读哲学小经典:建议与箴言

    哲学家叔本华说,整天苟且于世俗交往的人,往往是低智和庸俗的代表。孤独不是坏事,人人都值得享有宁静和精神的富足。《建议与箴言》是他针对不同人生阶段开出的53条深刻而实用的良方。他用这部作品告诉读者,由于交际无法带来精神上的满足,我们才会选择另一种生活,而它恰好被命名为“孤独”。孤独,是一条捷径,通往安宁、简朴、智慧;自由,是经过省察,为我们所选的生活找到哲学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