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凯没精打采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到了床头,忽觉一阵晕眩。只感到四周的一切物换星移,他身边的场景就像打在车窗上的雨水被雨刮器挂去一样,瞬间消逝于无形。片刻之后又一阵急雨打在窗上,留下一片漫漶的水迹。起先张宗凯好似雾里看花,隔着一层厚重的水雾,渐渐水雾退却,流淌下来的水滴凝聚幻化成他身边的背景。
气温还是一样的燥热,他明白自己还留在一个夏天。
他仿佛承受不住脑袋的沉重,只好趴在了阳台的栏杆上,栏杆那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温度是如此真实,使得他惨叫了一声,抬起头来。
太阳开始落下,但暑气完全没有褪去,天气热到没有一丝风,一旁树上的枝叶像凝滞了一样纹丝不动。他低头看了看楼下,才猛然发现了自己身在何方。他在自己的大学里,他正趴在自己寝室的阳台上。
楼下的行人大多优哉游哉,看上去心情都很不错。考试周已经结束了,过不了几天就是暑假。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在微笑着,这种美好的轻松情境已经有多久没看到了呢,平静安逸的氛围可以呼吸得到。是啊,连空气都是如此香甜,这就是黄金时代的味道。
张宗凯此刻是那么想确定自己所在的时间,他摸了摸口袋,久违了的诺基亚手机沉甸甸的,手感真实。他解锁了屏幕,时间是2007年7月10日,这个日子似乎会发生什么。但管他呢,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就好。
楼下的人流开始朝宿舍楼涌动,他知道饭点已经过了,无所事事的大学生们在食堂吃完晚饭后就开始回寝室。黄昏也是情侣们喜欢的时刻,他们下了课吃完饭,成双结对,或牵着手或揽着腰在宿舍楼下的草坪边上散步,谈情说爱的欢声笑语甚至都飘到了张宗凯所在的二楼。
要说不羡慕是假的,日后回想起来,张宗凯一直很后悔自己在大学里为什么一次恋爱都没谈过。然而他知道现在身边的一切也都是假的,他再也没有机会了。VE创造出来的这一切,只是记忆的回光返照而已。
他在大学里是个各方面都再普通不过的人了,普通到连存在感都欠奉,他还记得一个学期下来,班上的女生甚至都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所以印象中大学里的浪漫故事,全部与他绝缘。想到这里他不禁鼻腔一酸,但似乎只有此刻,头顶上暂时没有那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才能让他痛痛快快地回忆起大学里的往事。
张宗凯以为在其他人的记忆里,或是在他听过看过的故事中,大学回忆多半斑斓多彩。那个分分合合、爱恨纠缠,与自己灵肉结合的女友;那帮嬉笑怒骂、没个正形,却会在关键时刻倾囊相助的朋友,以及诸如通宵泡吧、醉酒开房、出走打架等等奇遇,都让没上大学前的他心驰神往。
但他的四年转眼过去,以上的一切,根本半点未曾出现过。张宗凯觉得被这些道听途说的精彩故事玩弄了感情。
他的这大学四年,一事无成,似乎连一件有意义的事都不曾做过。这四年便是这般在蹉跎之中平白地溜走。除了一帮因为宿舍才有了交集的同学之外,他并未结交到多少真心朋友,当然在他眼中,那些人也大多当不起朋友二字。张宗凯内心其实颇为孤高,这份孤高来得莫名其妙,但却切切实实地造成了他和旁人的隔阂。如此一来二去,与他来往的人虽然依旧客客气气,但背地里却不把他当一回事了。
“你总是这样,待人不咸不淡,怎么会有要好的人?”张宗凯口中自嘲,心中凄苦更甚,一个人如若在大学里连真心的朋友都不曾有过,那过得该有多糟?更遑论有两情相悦的姑娘了。
不不不,若要谈起姑娘二字,追根溯源可不止是从大学开始,他这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都与这二字无缘。虽然还谈不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般凄惨,但打从开始便孤身一人,最终使他无奈地养成了习惯。
而自从张宗凯知慕少艾以来,与他相伴的终究是无谓的付出,愚蠢的等待以及拙劣的倾吐,最终换来对方的花式回绝,结局不是无疾而终就是收好人卡。
“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成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相信会有做到的一天?”
而且归根到底,他对姑娘和感情这类事情,一无所知,一窍不通。直到后来他才发现这些事情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麻烦,他也不愿意为之付出一点努力,再加上一条世道多艰、命运多舛的理由,更让他对男女之情、结婚生子产生本能的回避。
进入大学之前,他也原本尽是美好憧憬,即便是人生规划这种夸夸其谈,他也曾经在脑海中勾画过。但在专业选择上,他并无任何主见,也并未坚持初心,不过是听家人意见,最终进了这个表面看似还凑合,实际与他没有半分契合的大学。
他是一名文科生,选择进入商学院就读,学习了一套泛泛而谈的理论知识。但大学中途危机纪元的到来,使理工科专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追捧,大学完全将文科专业冷落到了一边。身边的大学生都认为唯有理科工科才能解人类于倒悬,文科就一无是处了。张宗凯根本不具备转学科的专业基础,只能浑浑噩噩地混到大学毕业,到了社会上他发现求职是如此艰难,这一点倒是丝毫不让他意外。如今的他一无所获,身无长物,靠父母的人情勉强谋得一份收入微薄的工作,但却完全没有任何未来可言。
这四年的人生对他而言,唯有空白。他心里不断在怪罪这个匪夷所思的世道,正是黄金时代的结束,让他的人生彻底失去了方向。
触景生情,没想到因为这样的机缘,又让他自怨自艾了老半天,他摇了摇头,想点燃一支烟应景,可他并不会抽烟。
忽然张宗凯眼前一亮,一个早该在记忆中消失的单薄身影步入他的眼帘,那身影的主人正经过他的楼下,向着对面宿舍楼走去。就在此刻燥热沉闷的黄昏,突然吹起了一阵清凉的晚风,宿舍周边的树叶沙沙作响,驱散了盛夏时分的热气,也吹起了她的头发。
风很大,她的马尾辫像是一只活过来的调皮精灵,在风中飞扬舞动,任性地挥洒着青春气息。她用手轻轻摁住被风吹散的发梢,然后将几丝凌乱的头发用纤细的手指梳拢到耳后,露出了修长洁白的脖颈。这样自然的手势在张宗凯眼中,却胜过最曼妙的舞姿。这期间她似乎抬起头往张宗凯的方向看去,但这多半是张宗凯自作多情的臆想而已。“她的侧脸,就像一幅画一样啊。”
张宗凯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专业,只知道她住在自己对面的宿舍楼里。她不施粉黛,却白皙纤巧,一个清秀简单的女孩。能够时常看到她,大概算是张宗凯大学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了吧。至于认识她一下这样僭越的想法,只要稍微想想,大概就会吓到张宗凯自己。
张宗凯心中升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和心痛,他无奈地笑了笑,虚拟现实居然能从他的脑海里挖掘出这些昔日记忆的吉光片羽来,显得如此残忍而美好。
忽然之间那个女孩停住了脚步,似乎有人喊住了她,张宗凯见到女孩的脸上露出了费解与好奇的神色,她和来人一起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张宗凯也感受到了一种奇妙的气氛,仿佛整个宿舍区都躁动了起来,从轻声细语渐渐到人声鼎沸,每个人从停住脚步到奔走相告,似乎只在短短一个瞬间。食堂周边的人都开始纷纷向食堂涌去,张宗凯难以想象食堂里会有什么,能在饭点刚过对大学生产生如此巨大的吸引力。
但张宗凯记忆中有什么正在苏醒过来,他听到过道里有人在叫喊,有人在奔跑,所有人都似乎在向宿舍一楼大厅赶去。“总不可能地震了吧。”张宗凯苦笑了一声,他走出阳台问了问正要出门的室友,“到底怎么回事。”
“出大事了!电视上现在正插播突发新闻呢!”室友头也不回就跑出宿舍去了,张宗凯闻言也跟了出去。室友边下楼梯边对张宗凯说,“外面的人都去食堂看电视了,刚好我们这一楼大堂也在播。”
“……那到底怎么回事?”张宗凯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完全复苏。
等他们到了一楼的时候,宿舍大厅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宿管员用遥控器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张宗凯他们只听得只言片语。
“……为了应对本次人类史上前所未有的地外势力威胁,在刚才召开的联合国特别大会上,所有成员国一致通过成立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决议……”
“啥玩意?境外势力?还有什么境外势力能威胁联合国的?”边上有人没听明白,不解地问前面先来的人。
“他说的是地外势力,”前面那人语气颇为兴奋,“地球外部势力,外星人打过来了!”
周围所有人似乎都愣住了,片刻后沸腾了起来,完全没有人注意到张宗凯脸上绝望至极的表情。
2007年7月10日,这是人类黄金时代的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