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纪元第74年,“希望”号太空船。
吴星云一动不动的站在舷窗前,望着漆黑死寂的星空,他感到一丝悲伤,也有些茫然。
他被唤醒,是因为父亲去世了。
冬眠期不算寿命,他依旧是个三十岁不到的孩子。孩子,是父亲对他的叫法,在同龄人中,他所掌握的知识和技能已经算得上丰富。
这是醒来后的第六天,他的精神还是有些飘忽不定,注意力涣散,思维也明显迟滞了些。长时间冬眠的人初醒时或多或少会有短时后遗症,需要时间来调整。
“太阳系已经不属于人类了,三体人绝不可能给那里的人任何机会,整个人类现在只剩下了我们。”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记忆中父亲的模样,还有他在“希望”号进行大逃亡前所说的话。
“你去冬眠吧,这里会经历一段很乱的时期,会很忙,也很残忍,也许不适合让你看见,还是等我打理好了再把你唤醒为好。”这是飞船起飞后的第五天,他刚刚从深海加速休眠中醒来时父亲对他说的话。
他接受了父亲的建议,没想到这一睡就是74年。
所有的一切都恍若发生在眼前,他对父亲的不理解在漫漫沉眠中释怀,又在这无边黑暗中得以诠释。他理解了父亲,可父亲却已经不在,他就像迷失在汪洋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失去了指引的方向。
有人向他走来,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池星河。六天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那一天,他刚从冬眠中醒来,除了护士,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位弟弟,他的神情平静而慈祥,还略带着一丝哀伤。
最初吴星云以为他是苍老了十几岁的父亲,却不想实际上是比他晚生了32年的弟弟。
池星河和父亲长得很像,所以毫不知情的吴星云在见到他时立即喊了一声:“爸!”
当时,池星河咧了咧嘴唇,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他解释说:“我是池星河,你的弟弟。”
弟弟……!?难道是梦境?
“爸前天走了,我是遵照他的遗愿把你唤醒的。”老人又说。
吴星云不得不仔细分辨眼前的状况,他本想坐起来,但身体实在太虚弱了,不得不放弃。
“先躺着吧,你刚从冬眠中醒来,要时间休息。”老人示意他不要乱动。
“现在……是哪一年?”吴星云的声音依旧沙哑,甚至还有些颤抖。
“我们沿用了太阳系文明的公年单位,现在是流浪纪元第74年,也就是说这艘船已经离开太阳系74年,你也冬眠了74年。”
在吴星云震惊的目光下,老人哈哈笑了几声,说:“我也觉得挺怪的,我得叫你哥哥,可我看起来都可以当你爷爷了。”
“这……你真的是我弟弟?”
老人点点头。
“那我爸他……他真的已经……?”吴星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是真的,他是前天走的。”
吴星云无力的瘫下去,从老人真诚的目光中,他相信了他所说的一切。
吴星云的思绪回到当前。
“哥哥。”
老人有些气喘,他蹒跚着向吴星云走去。
对于弟弟的这个称呼,吴星云也确实不习惯,他尴尬的笑了两声:“你比我大,还是叫我星云吧。”
“也是也是,我也觉得挺别扭。”
池星河站到吴星云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两个人在狭窄的舷窗内站了许久。
池星河是流浪纪元第4年出生的,那时候“希望”号刚离开太阳系不久。他的母亲叫池糖月色,吴星云认识,两人曾在海王星的飞船上共事过一段时间,还差点成为情侣。
不过这些,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并不重要。
池星河有冬眠恐惧症,从未冬眠,如今已是70岁高龄,算起来比他这个哥哥还要大42岁,比他冬眠时父亲的年龄还要大。
对于父亲的死,兄弟俩前几天也谈过,他是死于正常的衰老,132岁,这个年龄正常老死已经算是高寿。
其实池星河没有告诉吴星云,父亲真正的死因可能跟半个月前收到的来自于地球的信息有关。
地球历尽沧桑,曾被一个叫做罗辑的面壁者所救,那个人几乎以一己之力为人类赢得曙光,但最终,却因为人类自身的桎梏,把他手中唯一能够威慑三体人的武器交给了一个女孩,人类因此彻底被三体人打败。
消息是土星轨道上一个引力波电台发出的,70多年来这个电台会不定时向宇宙播放太阳系的重大消息,“希望”号通过一个信号接收装置,知道了许多这些年发生在太阳系上的大事件。
由于“希望”号距离太阳系已达8.2个光年,所以地球威慑失败的消息实际上是在9年前发出的,也就是说,人类很可能在9年前就已经被三体人的“水滴”探测器消灭了。
“嗷,走走吧,站着很不舒服。”池星河说。
和吴星云不同,大多数在飞船上出生的人都更习惯完全失重的状态,对他们来说,被重力拉扯着用双脚行走是一种费劲的事。
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整个模拟地球重力的星环模块内总是人烟稀少。不过这指的是现在,“希望”号刚开始逃亡那会,船上的人恨不得都挤在这个绕飞船转圈的大“圆环”里,他们说,这才有脚踏实地的感觉,才安心。
“其实爸爸应该很眷恋那个世界,虽然他义无反顾的离开地球、逃向了黑暗的宇宙。”走出几步,吴星云说。
“是的,很早前我就知道,他总是充满着希望,一方面希望我们这颗‘种子’能够落地生根,将人类文明延续下去;另一方面,他也希望亲眼看看不久的未来地球会怎样,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他一直都不肯冬眠,一直活到了生命的最后。”
吴星云又陷入短暂的回忆,他想起了父亲,那个意志坚定的男人。
父亲出生于大低谷时期,经历过一段极其困难的时代,因而有着与吴星云这代人迥然不同的危机意识,正是这样的意识,才让他一生都在为一个目标做奋斗。
逃离地球,逃出太阳系,带着人类文明的种子,流浪宇宙,寻找新的家园。
用那个时代人们的说法,他的理念叫失败主义或逃亡主义,是最受人们痛恨和鄙视的思想,同时也是反人类的重罪。
他总说,太阳系文明就像宇宙中一只弱小的丛林野兔,而三体文明也只不过是一只能咬兔子的野狗,比我们稍微强一丁点,事实上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放眼整个宇宙来说,随便一场意外都能让我们的文明彻底灰飞烟灭,三体人也不例外。
记住,我们是极其卑微的文明。
这句话,是父亲从吴星云小时候就一直向他灌输的。
“我们歇会吧。”吴星云在一条长椅边上停下,他发现弟弟已经累得跟不上他了。
“唔……好,好,太久没走路了,这么累。”池星河快走了几步,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嘲起来:“老了,真是老了。”
除了星环,飞船上其他地方是没有椅子的,这也是星环的一大特色,所有东西在1g离心力的作用下紧贴着环壁外侧,整整齐齐。
“飞船的情况怎么样?”两个人并排着坐稳后,吴星云问道,这是他醒来后第一个关于飞船的问题。
“呵呵,感觉你倒不是很操心。”老弟池星河笑着说:“不过一切都很好,爸爸把所有东西都安排得好好的。”
“是啊,感觉这里一切都很好,辛苦你们了!”
“别说这些,我们是兄弟,况且决策基本都是爸爸下的,他还给我们留了许多有用的东西,比如这艘船、知识、技术,还有信仰等等,总之功劳都归他。”
“他一定觉得我很没用,所以到死都不想见我。”想起那时候对父亲的不理解,吴星云有些沮丧,那是他毫不犹豫接受冬眠的主要原因。
“不,那是因为爱你,他用尽生命的每一秒,其实只是想把我们最后的世界建设得更好,把这颗火苗燃烧得更旺,再交给你。”说着,池星河凝视着吴星云的眼睛,说:“有时候我真的很嫉妒你。”
弟弟的眼睛里并没有恨,他说的嫉妒,大概和幼时母亲对父亲的抱怨是一样的。
“吴铮你是不是疯了,你再这样宠爱他,万一哪天世界又乱了,他是照顾不了自己的,难道你还能再给他一个安全的世界?”
犹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忍不住这样抱怨父亲,父亲却笑嘻嘻的说:“对啊,我赚这么多钱,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给他一个世界啊。”
父亲从来都不爱钱,但他拼了命的赚钱,不择手段的赚钱,合法的不合法的,活人的死人的,当下的未来的,地球上的太空里的,只要有商机,不管多大的风险他都干。在飞船启动逃亡之前,是人类文明达到辉煌顶峰之时,大多数人沉浸在安居乐业的享受中,只有他还在野心勃勃的规划着如何利用海王星资源赚取利润。
后来,太阳系舰队突然覆灭了,前一刻还在谈论着如何赚钱的他立即做出了逃亡的决定,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对他庞大的商业帝国表现出一丝不舍。
现在吴星云明白了,父亲在很早很早前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赚钱只是实行计划的物质基础,也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这样他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利用最新科技做星际研究,建造出足以匹敌甚至超越太阳系舰队的超级恒星级飞船。
而所谓的开发海王星资源,其实也只是一个借口,建造在海王星轨道上的巨型资源基地,实际上是一个太空发射台,同时也是一个能够利用柯伊伯带微星区屏蔽地球追踪的干扰装置,专门为“希望”号逃亡做掩护的。
“知道吗?她也醒了。”大概意识到他们讨论的事情不太合适,池星河突然换了话题。
“谁?”
“一个女人。”池星河卖了个关子:“你一定会想见她的,一个很古典、很美的女孩。”
作为一个冬眠了70多年的老妖怪,吴星云不认为自己还能认识什么美丽的女孩,就算有,八成也是和他这位弟弟同龄的老美女。
难怪他会用古典这个词语。
“说吧,是谁?”吴星云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爸刚走,我想我还没有心思关注什么女孩。”
“是姬雪,她比你冬眠得晚了几年,但也有60多年了。”
“是雪儿!她怎么……不,她现在在哪?”
“在康复区,今天刚醒的,我来其实就是想告诉你……诶别跑啊,你不是说没心思关注女孩的吗?”
吴星云健步如飞,他才不管老弟在后面怎么嘲讽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