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我打电话越来越频繁了，尤其是这个季节入了冬以后。每次挂断电话，我都会想起很多事情，往事历历在目和着泪花挤在眼眶里打转儿，悄然无声之间便潸然泪下，像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可是挂满泪水的眼帘又怕被别人看到……
父亲老了。今年暑假的时候，我从南方回去见过他，父亲的背明显的驼了，这么多年来生活的重担把他的腰一点一点压弯。当我坐的长途汽车缓缓驶进小镇的街道时，远远的便看到父亲瘦弱的身影。他蹲在街道旁的台阶上，整个上身深深地弯下去，一直压到膝盖上，并且低着头抽着烟，每隔几秒就会抬起头向那条通往外界的柏油马路望去。我一时间模糊了双眼，脑海中涌现出朱自清的父亲蹒跚的背影。那一刻，我无法想象父亲究竟该以哪种姿态站起来接我下车，可是当我走到车门口迈开脚准备下车的时候，父亲像是突然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猛地伸出手一把拉过我提在右手上的行李，伸出另一只手要扶我下车。我连连说不用，但是在我的手臂碰到父亲手掌的一瞬间，我的心不由得发痛，刀绞一般。我感觉到自己碰到的不是一只手，它像极了一节木头上早已干枯的树皮。
我被父亲的举动怔住了，呆呆的站在原地半晌无语，直到背后有人推着我说赶紧下车，我这才回过神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下了车，跟在父亲身后一步一步挪着往前走。父亲那只被石头砸伤的左脚，永远都好不了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样儿，每走一步都重重地踩在我的心坎里。
父亲是个农村人，他从来不会用语言表达对我的爱和关心。我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亲昵的举动，彼此之间的话一直都很少，有时候会像像陌生人一样。但是一起走在大街上，不管是谁只要看一眼都能知道我们是父子俩。
在县城上初中的时候，我不喜欢跟爸爸妈妈出去逛街。每次他们叫我一起出去，虽然我都不会拒绝，但总是极不情愿地跟在他们身后，有时候看到同学就会躲的远远的，生怕被他们撞见。父亲和其他农村的男人一样，不经常刮胡子，出门之前也不注意收拾自己，而我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极爱干净的孩子。城里人，肯定不会喜欢父亲那样的形象。我们都知道农村人在城里生活不会有任何地位。你是农民工的子女，那你必须坐在教室最后排的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然后安安静静的坐着，只管坐着就行，最好永远都不要发出声音，永远都不要抬起头。周围的世界与你格格不入，只要不经意瞥上一眼都会灼伤双眸，疼痛之感过上十天半月也不曾消减，有时候还会愈演愈烈，甚至成为一种阴影笼罩你的一生。
父亲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所以每次上街后，他总会说让我去找同学玩，然后我就蹦蹦跳跳的从他的身边经过，很快在他的视线中窜进人群里消失了。可是我并没有去找同学，只是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进进出出漫无目的的行走着，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责怪自己，却从来都没有悔过自新，以后每次上街还是会等着父亲说那句话，然后从父母身边溜走，一个人孤零零地穿行在人群中。
父亲是个农村人，没有文化、没有胆识，对这个世界和眼前的生活也没有太多的想法，但是他对我开明的态度让我感到惊讶。
我十五岁那年上了高中，接触了网络，更多的了解了外面的花花世界，翅膀也比以前硬了，远走他乡的心思便在心底默默生根发芽、日夜膨胀。第二年暑假，我鼓足了勇气把准备了好多天的一句话说给父亲听，结果他连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我说我要去西安，爸爸的果断应允反倒让我有了些许犹豫，可我还是精心盘算着那个五百多公里以外的城市。三天后，我的人生开始了质的飞跃：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带了手机，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看到宽阔的平原，第一次走进都市璀璨的繁华灯火……
正是有了这么多第一次，我的心再也收不住了，内心深处，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拉着我走进西安，留在西安。我着迷了，我对这个繁华世界如痴如醉。我要在西安上学，这一个非份之想从手机的听筒里传进了父亲的耳朵。父亲稍作沉默，很快就用平和的语调告诉我他不反对，再打电话的时候总能听到母亲絮絮叨叨的声音。
那几天，西安的雨总是下个不停，尽管瓢泼雨落，我的热情依旧丝毫不减。坐在公交车上从一所中学赶往另一所中学，虽然碰壁更多些，但心中坚定着一份信念，觉得总有一个世界是属于我的。
在西安上学的费用非常昂贵，尽管被我拿当年的中考成绩和发表过一些文章获过一些奖加上死皮赖脸的讨价还价砍到不足三分之一，但省城里的“三分之一”对于一个偏远农村家庭来说也是非同小可的。父亲说：不用担心钱，钱家里有，你走到哪我把你供到哪！我知道，那句话背后的一切酸楚，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心里默默承受着。送我去车站上学那天，姐姐买了退烧药、感冒药之类我经常会用到的药塞进我的书包，妈妈不住的叮咛我好好照顾自己，爸爸什么也没有说，可我分明看到了他游离在眼神之外的那一丝光。坐在长途汽车上，昨天晚上爸爸把做好的月饼一个个包好装起来放进行李箱的情景，在我的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从那之后，父亲就开始给我隔三差五的打电话，次数总是不多不少。去年过年回家妈妈告诉我，爸爸每次打电话都要思前想后琢磨老半天，然后才拿起手机拨了我的号，表情显得急切而且焦虑不安。
只有一个人的生命在开始漂泊之后，他才会深刻的感受到家的温暖，无数眼泪只能抛洒在寂寞深深冰冷无比的夜里。远离故乡的一切都是寂寞的，都是悄无声息一个人承担的苦乐酸甜。这样的时候，往往是父亲的一个电话，便驱散了内心所有的阴霾，我才能安心睡去，顺便在夜里做一个好梦，才会带着爱和温暖去迎接第二天的黎明。
如今，父亲也不在县城打工了，今年上半年彻底搬家回了农村去住。也许只有在农村父母才会过得更好一些。土生土长的地方，便更加自由自在。呆在农村的父亲，依然用心守候着远行的我，守候着他那在城市打拼的儿子。而我，总是怀着万分虔诚的心态，在静静的深夜里膜拜大地，双手合十面朝东方默默祈祷：父亲永远不会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