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微凉。
细雨轻撒在景离身上。
这细微的雨,如绵针一般,刺入他的身子。
他的身子也随着细雨微微颤动。
她该出来了罢,这场雨下得真不是时候,而我……他幽幽想道。
他想的她,自然是湘夫人。
两人似有情缘,又有深仇,就如那连绵的雨丝,将断未断。
他轻叹一声,似是悲哀。他像是在祈祷,祈祷能在这几日内拖住自己的身子。
只是他的叹息声,换来的不过的是湘夫人的白眼。
湘夫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对面。
没有言语,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两人站在这微微细雨中,彼此相望。
他们很少有这般默契,至少这十年来,他们都未曾有如此的机会。
这其中的缘由,娓娓道来,倒是另一番苦涩。
“他会来么?”景离深情地看了一眼湘夫人。
他又叹一声,但他每叹出一口气,都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
他的脸色早已苍白,深沉的眼袋,愈加明显。
湘夫人不为所动,她冷哼一声,“你就这么想死?”
景离忽而一愣,身子又是一颤,他苦笑一声,“有的时候,死却比活着轻松。我……我早就该……”
话语刚尽,湘夫人伸出了手,她那双依旧白嫩的手。
她反手给了景离一巴掌。
她出手并不快,但后者仍是来不及反应。
景离直挺挺地倒下,他躺在这苍黄的地上大口喘气。
他的脸也由白变红,血一般的朱红。
湘夫人想不到他会是如此的脆弱,脆弱地不堪一挥。
难道他离开了剑,便成了一个废人?
他竟抵挡不住自己的轻轻一挥?
她皱着眉,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见景离还未起身,她便蹲下秀美的身子道,“你若没病,就不要装死!”
景离再次苦笑,只是这一次,他笑得是如此无力,也这般狰狞,如一个年迈的老人。
他嘴唇微动,双眼却想闭上,他想要开口,但一想到,他无论如何言说,都得不到湘夫人的怜惜,他便又闭上了嘴。
他要留住身上每一分力气。
“看来,你真的是病的不清。”
湘夫人看着他红中带白的脸,又摸着景离发烫的额头,幽幽道。
她起了犹豫,她仿佛开始后悔。
她的青丝轻抚过景离的脸庞,竟让她感到思思温润。
她一晃神,咬牙至舌。
顷刻间,血丝溢到唇角。
那粉嫩的唇,又染上一层朱红,甚是艳丽。
她用力晃动着脑袋,秀丽的长发,也随之散乱纷飞。
她要的是仇恨,决不能在此地,在此刻动了恻隐……
景离见湘夫人此番动作,却是心疼。
他想起身,轻抚她的朱唇,可他却已无力。也许,这便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你……你……你不必如此的,咳……”
他突然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像是要把肺撕裂一般。
他忍了有些时日,但今日,他还是咳出了声。他不知道他自己的身子,能不能拖过最后的这六日。
他知道,自己要竭尽所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那些前来复仇的人一个交代,但自己的身子……
湘夫人忽而将他抱起,就如抱琴一般。她抱着他,转身前往山庄的一处阁楼——那是剑中君子景离的寝室,也是这十年来,他唯一的住所。
“你……你放下我……”
景离又咳了两声,他的嘴角渗出血丝。他的口水,还有咳出的血,滴落在湘夫人的衣裳上。
湘夫人并未生气,她已来不及生气。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也唯一能做的,便是治好景离的咳嗽。
她不能让景离就这么安逸的死去。这是她的执念,至少此刻便是如此!
“你不要说话!!!”
似是安慰,又似是恐吓,她的语气似轻柔,又似嗔怒。此时的她,已然心乱了。
“你不等你的孩子了么?”
景离的脸愈加苍白,他眯缝着双眼,仿佛再一丝放松,他便能睡去,他嘴角的口水也不觉地向两侧溢出。
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这是生命枯竭前的预兆。他已逃脱不出冥神的幽爪。
“我叫你不要说话!!!”
湘夫人急切地咆哮两声,她想喝止他。她知道,景离已在提前透支他的生命。
无奈,景离微弱的言语还在继续。
“看来,我是熬不到那一日了,我原以为我能撑到六日之后,可想不到我……咳……”
他忽地大咳几声。随后,他的身子如一张刚拉弦的弓,前后剧烈摆动。
湘夫人连忙按住他的身子,但他的身子却像是被施了法术,无论她如何施力按住,他的身子还是剧烈的翻腾,像一条离水的鱼。
一记侧翻之后,景离的身子,已是离手而出。
景离整个人已滚到地上,地上还有他刚咳出的血迹。
这些朱红的血,将地上的枫叶染成艳红。原本的肃杀,在此刻,竟化为了凄然。
“你要听我的话,你现在要活下去,哪怕是为我,你也得活下去,你必须活下去,知道么!”
湘夫人的言语变得温柔,如十年前一般温柔。
闻言,景离像是吃了一粒延寿丹。
他的身子,不似之前那般颤抖。他嘴角的血,也在此刻止住。可惜……
他用出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为的只是将湘夫人的青铜面具揭下。
“我……我……我知道……你还是这般美,而我……我快死了,我想见……见你的孩子一面,我知道……他也是我的孩子……我……我……好像……见……见……不到了……”
他说完这一句,便将手垂下。他终于在此刻闭上了眼睛。
他的眼角挂着几颗泪珠,但他却是笑着离去的。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遗憾。
湘夫人的泪,早已浸湿了衣襟,她抑住自己的哭声。她知道,景离早就想过解脱,可她却想不到,他会走的如此决绝。
“你这个懦夫……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我们的孩子,你是他的父亲,你不配做他的父亲,你若是想做他的父亲,就赶紧睁开眼睛,你若再不睁开眼睛,我就永远不会告诉他……”
湘夫人说得急切,她口中念叨着许多话,但每一句,都离不开景离二十年未见的儿子。
她就这么抱着他。她从未抱他如此之久,比他们成婚之时还要久。只是,她抱得再久,也捂不热景离的身子。
他确实永远地离开了她,也离开了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