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浑身湿透的三人出现在小舍的门口时,阿娜夫人脸上的表情,糅合了震惊、愤怒和痛心。她把疑问、责备和心疼的话语转换成了两个字:上楼。
进了归晨的房间,她给方古遥一个简单的命令:出去,自己换衣服,然后头也不抬地迅速找出苏曼和归晨的毛巾和衣服,接着就快速地给昏迷的苏曼脱下还在往外滴水的衣物。她不仅给她擦干身子,还用毛巾快而轻地摩擦着她的身体,擦了一会儿才给她换上温暖的睡衣。
给苏曼盖好被子后,她对归晨交待一句:看好她,有异常情况马上叫我,就下了楼。
归晨自然不敢怠慢,跪坐在苏曼的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和苏曼的头发都还湿着,她就捡起一旁的毛巾再慢慢地给苏曼擦着。
窗外传来一声脆响,像是烟花升空炸开的声音。
哪里在过节吗?她想。
烟花。她想起了曾经亲眼看过的节庆烟花,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不是次次都会去看,因为要占到好位置就必须很早就去,对她来说,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记忆中,她自己放过烟花,当然不是自己亲自点的,她胆小,又好像不是智能管家,那是谁点的呢?
想不起来了。
想起来的这些记忆片段不禁让她再次难过起来。
这里真的是现实吗?强压下的不安总是时不时地浮出来,逼迫自己去想那堆想也想不明白的事。
正当心烦意乱时,苏曼醒了过来。
“感觉怎么样?”归晨着急地问。
苏曼处于茫然中,好一会儿才想起昏迷前的事情。
“我没事。”她明显在逞强,“对不起。”
听到后面三个字,归晨忍不住落泪了:“还说什么‘对不起’,真是傻瓜。”
“对不起。”苏曼反复地说着。
归晨一边抹着泪一边责怪她:“为什么自己跑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我都快急死了。”
“我是想……帮忙。”苏曼虚弱地说,她的内心除了歉疚,还有满满的遗憾和不甘,“如果是哥哥或是莹姐姐,一定会成功的。”
感到歉疚和不甘的还有归晨,苏曼豁出性命要闯的地方绝对超越了游戏的程度,瞒着她同样在闯关的还有古希里他们,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只有她不知道发生的这些事情到底是什么意义。讽刺的是,她是那个握有答案的人。
虽然没有认真听,但苏曼当时念江城子的时候,她隐隐觉得不对劲了,她在逃避,潜意识里在拒绝,是刻意忽视了“不对劲”。
很奇怪吧,两个不同的世界,却有一模一样的苏轼和他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这根本不是用巧合就可以解释的事情。
她不闻,不见,不说,把头埋在了沙漠里。自欺欺人的结果就是,差点害了别人的性命。为了自保而害人,就算是在虚拟游戏里也必然会领到红牌出局吧。
“我是帮倒忙了。”苏曼说。实际上,归晨心里并没有真的责怪她,昏迷前,苏曼唯一的要求是打开通关出口的门,种种事情让她深刻意识到“破解魔咒”这件事对苏蔓以及苏家的人到底有多么重要。
她握住苏曼的手说:“小曼,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
“不!”苏曼打断了她,“归晨姐姐,你绝对不是错的那个人。哥哥他们……苏家,要害你。”
归晨一笑,这个从上次苏笑袭击他们就可以知道了,说不上害的程度,他们需要她。现在她不担心自己,她担心的是苏曼,她的手心有些热,大概是要发烧了。
“小曼,你觉得冷吗?”苏曼身子弱,十有八九是受不了这场水的了,“我去叫夫人来。”说着,她起身要走,却被苏曼拉住了手。
“归晨姐姐,别走,无论如何,请你听我说完。”归晨从没看到过如此坚持的苏曼,她惊讶地坐了回去。
“你说。”
“我们苏家,是唐皇室后裔,我和哥哥属本家,是真系血脉。唐灭时,先祖被人所救,逃了出来……”故事才刚开始,苏曼就顿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不方便说致使她在斟酌、选择,“总之,我们在京城定居了,荆棘的前身就是原来大唐的密探……”她再次停住了。
能把殷雪公主的童话故事讲得跌沓起伏、把大富翁古都篇的隐藏关卡讲得引人入胜的苏曼,却无法完整地讲述自己的家族故事。也许是混乱,也许是发烧,亦或许是故事本身太过复杂。归晨想,或许该先让她休息,她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事后后悔的话……
苏曼说:“我家的故事有点长,以后再细说,总之,我家的信息很可靠,这一点上你一定要信我。”
“我相信你。”归晨毫不犹豫地说。
“其实哥哥的计划、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都是靠偷听和猜测推理出来的。是对是错,我都不确定。包括为什么哥哥让我跟着你们,也没有任何人给我解释过。我可以确定的是,哥哥他们要得到一个东西,同时,他们需要你。”她看向她,脸上由粉红变成了胭脂色,“归晨姐姐,你很特别,是吧?”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从记忆上来说,她以及一部分人是这么认为的吧,可是这是真的吗?也许是她的记忆欺骗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有可能是的吧。”她只得这么回答。
问题在于,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知道,并接受了她的这个设定呢?
“请快点逃走。”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苏曼竟然对她说这样的话。
“逃走?为什么?”她问。
“哥哥坚信你是治好我们的病的关键钥匙。他从来把我隔绝在一切家族事业之外,但这一次却主动要求我参与,这让我害怕。我无法想像不择手段的哥哥会做出什么事,而且不止是哥哥,好像七大家族都在打你的主意。所以,快逃!夏可哥哥和古遥哥哥应该不至于下得了手害你,所以,趁现在快逃吧。”
苏曼的这一番话,让她感受到一阵寒意。
“我不是医生,而且遗传病是基因问题,就算我知道原理在没有设备支持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治愈你啊。况且,你们怎么就认定我可以治?”
难道在她记忆混乱期间和若善公或是古希里提过她有这样的技术和能力吗?就算提过,消息传播的会这么快吗?
“具体怎么做我不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是他们的原话。我想,哥哥他们也是一知半解、将信将疑,他上次伤你大概也是逼不得已,算是做了一次实验。”
“做实验?”
“嗯,而且失败了。哥哥一定很失望,我担心他会做出一些更激进的事情。”
更激进?他都要切她的动脉了都不算个事吗?归晨心都凉了半截。
“我到底有什么用?我的血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苏曼皱着眉说,声音弱了下去,“我知道的太少,也许哥哥们弄错了,你看你补充完了通关诗……这首诗真美。”
苏曼的脸变得通红,额头的温度显著升高。
“小曼,这些事以后再说,你发烧了,我先去叫夫人上来,我们先吃药。”
“不……”苏曼打断她,“听我说,虽然碰到你们确是意外,但哥哥顺水推舟任由我在这里肯定不对,至少,把我送回去,不要让我最终害了你们,就算是因此可以长命百岁,我也不会原谅哥哥,不会原谅我自己……”
归晨紧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小曼,你想走,我不会阻止你。”苏曼一手抓着被面,指关节都泛了白。归晨继续说道,“但是如果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要走的话,恕我不能答应。”
苏曼的眼角滚下了泪,她低着头,眼泪从长长的睫毛上滚落下来,润湿了被面上绣的桃花。
“小曼,如果我真的能派上用场能治你的病,我愿意去找你哥哥。我打过很多疫苗,我的血里有很多抗体,也许真的能帮到你,他们可以抽我的血去做实验、做研究,都没关系,我都会配合的。你哥哥之前也许是怕我不愿意,才会想这么多办法,但我是愿意的,所以,别担心了。等你好了,我们就去你家,直接找你哥哥好吗?”
此时的苏曼已经泣不成声了,她伏在归晨的手臂上痛哭,倾泻而出的泪水里包含了压抑多年的恐惧和痛苦。她不想死啊,她何尝不想像别人一样普通地长大、普通地老去,生活哪怕平淡如水、哪怕辛酸苦涩。明明害怕到不行却必须要坦然面对的日子她也不想过啊!
有了生的希望,她突然变得害怕死亡。所以哥哥邀她一起去万神殿做个恶作剧时,她马上就答应了,虽然她知道这不单单是一个恶作剧。转移住处的路上受到不明人士的袭击时她害怕得腿都软了,为了不给哥哥们增加负担她才勉强跑了出来,虽然根本跑不远,幸运的是她遇到了正在采买的他们。最令她害怕的,是哥哥就站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她被人带走了。
他没有行动,没有表示,她依然配合地选择了沉默,她不知道他的想法,全靠她对他的完全信任。
足矣。
来了小舍一段时间后,她才渐渐明白她来到的地方,就是哥哥提到过的地方,她遇到的人,是哥哥提过的的。
当她发现归晨贴在墙上的地图正是苏家大富翁游戏的隐藏关卡地图时,一个大胆的计划就在她脑中形成了。
然而,她失败了。
“对不起。”苏曼依旧重复着。
“傻瓜,别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发烧发的厉害,别说了,休息吧。我去找夫人。”归晨说着就要起身。
听到这句话,与方古遥一同站在门外多时的阿娜夫人拭去眼角的泪水,佯作刚来一样地端着驱寒的姜水进来了。
“刚做好的姜糖水,快趁热喝了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