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卢克也不作声,沉寂又一次萦绕周身。这么久了,他的双脚纹丝不动,我便这么一直盯着它们。突然,它们动了,他站起身就要走。我重重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内沿,越咬越重,直到咸涩的泪水盈满眼眶,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可我感觉到的,是来自胃里的疼痛。我偏偏想不断升级这种折磨,直到自己再无知觉。我低着头,看着地板上他站过的地方,现下已是空空如也。
我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又看到了卢克的双脚,他面对着我站着,相距不过三十厘米。我吸了一口气,憋在气管中。他缓缓地蹲下身子,仿佛一块遨游太空的石头。他的拳头穿过金色的窗帘伸到了我眼前,停留在半空中,在我膝盖之上,鼻子之下。
“你还好吗?”他的手背上写着这几个黑色的大字。
可能在听到发令枪响之前,我就已经开始了冲刺。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落在了他那可爱得不可思议的皱眉上,他那一百瓦的笑容完全倒立着。我本想像看到小兔子依偎在毛茸茸的小猫身边的照片时那样轻声咕咕一下,却只是点了点头,下颌不住地抽动着。
“对不起,”他说,“我不是存心让你难过的。”
“不。”我回答得并没有太大声,但心里是想大声回答他的。他没有必要道歉,我也不希望他因为想要帮忙但没有成功而感到内疚。“这不是你的错。”我想要澄清,却放弃了,因为这一天里他经历的疯狂事已经够多了。
不清楚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我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试图看出些蛛丝马迹。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抑或结果有多严重。以前也发生过几次,恐慌发作会令我丧失部分记忆。我在内心审视着自己,喉咙并没有像它发声时一样有颗粒感,所以但愿我没有发出任何饥饿的丧尸般的声音。我的双肩很疼,意味着它们可能经历过剧烈的抽动。
幸运的是我的衬衫上没口水,所以至少我还记得要咽口水。这种小庆幸真是讽刺,我不知该如何看着他,下巴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太尴尬了。”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希望他用话语充斥整个房间,这样我就可以什么都不用说了。
“你没什么好尴尬的啊。”
好吧,我希望他能用真话充斥整个房间。
“真希望你没有看到那一幕。我希望你没有看到我惊慌失措,看起来像触电的样子。”我吸了吸鼻子,用毛衣袖子擦掉脸颊上的眼泪。我可真是个悲剧,就像一块周围杂草丛生的墓碑,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如果修炼成人形的话,应该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吧。
“你一直在试图保守这个秘密?”卢克小心翼翼地问道,只用脚趾尖来试探着自己在我心中的分量。
“不是的,也许是吧。我的意思是……对,我是试图……一直在试图……我本来……”一切都似乎变得格外的复杂,仿佛一个有二十六个面的魔方,无论我在脑海中将它翻来覆去多少回,我的解释都说不通,因为太复杂了。
“如果……”卢克坐在椅子上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以前见过你发生这种状况呢?”
他在开玩笑,听上去有些讽刺。说不上来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话里一定另有深意。
“那我得告诉你,你认错人了。”我的牙齿磕在指节上,开始啃了起来。尽管他所说的听上去不太可能,但他看上去不像在开玩笑。
“我有件事得跟你坦白。”他说着,齿缝间发出嘶的一声,就好像刚被人夹在了腋下。
这是讽刺的部分吗?他是不是要坦白自己就是连环杀手、跟踪狂、发疯了的带着砍刀的小丑,一如我的大脑想要告诫我的那样?他肯定看到了我脸上浮现出的恐怖表情,也记住了我的表情从平静到扭曲的过程。
“等等,”卢克紧张地笑了笑,“在我眼里这看上去远没有那么可怕,听我解释,还记得我搬进来的那一天吗?”他边问边挪到了椅子边上。
那一天?那天是医生会诊的日子,我还记得他那带着标签的箱子。我记得那只乌鸫在窗台上跳来跳去,还记得那堆让我感觉不舒服的书。
“我看到你艰难地穿过草地,走向你的车。”他小声地说道,仿佛在告诉我一个秘密。
“你看到了那个?”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绯红,揉了揉后颈,又转身看向了厨房的窗外。
“我没有监视你。”有那么一刻,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我只是希望能再次引起你的注意。你瞧,我以为我们在调情。”
“等一下。”我有些糊涂了,感觉像是从头再学一遍微积分,“你把焦虑发作当成调情?怎么会呢?”我试图琢磨这如同被鱼叉叉住的乌贼一般的印象之中还有什么可以当成悲剧以外的东西。
“不。是在那之前,在窗边,你向我招手的时候。”
他也许是太兴奋了,我好奇他是不是在来这儿之前就已经这样了。他是不是把大麻当早餐了?如果真是那样,他就得离开了。我害怕一切抑制剂。
“我从来没向你招过手。”
“你有。”
“不,我没有。”
“你招过手,我当时正搬着个箱子去卧室,你敲了敲窗户,然后朝我招手。”
回忆如同脱轨的火车一般冲击着我,我差点就站不稳了,是那只该死的乌鸫!
“你想起来了。”卢克说道,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脸上闪过的认同的神情。他满是沾沾自喜地坐回自己的椅子,双手交叉在胸前。哦,跟他解释这件事情的感觉一定比樱桃派更甜美。
“呃,很抱歉要打破你的幻想了罗密欧,但我真的不是在向你招手。”我对他说。
“不……你是。”但他看起来没有之前这么确定了,“真的不是吗?”
我摇了摇头。
“那是在向谁招手?”
我邪邪地笑了起来,卢克也笑了。“我那天过得很糟糕,有只鸟一直在外面的窗台上晃来晃去,于是我想敲玻璃赶它走……”
“你是在向一只鸟招手?”
“没错。”我边说边用力憋着笑。他大笑起来,而我笑得更是直不起腰来。
“好吧,这就又尴尬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走过来自我介绍的吗?”我坐回凳子上,此时焦虑已经远离我十万八千里了。我用手肘撑着桌子,双手托着下巴。看上去仿佛是两个老朋友在开心地聊八卦。他也倚靠在桌子上,双臂抱在胸前,皱着眉头抱怨着,直到把脸埋了下去。
“是啊,当然是的。你站在那里,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孩向我招手,我根本就不可能无视你啊。”他的话在桌子底下显得低沉又压抑。
我们都笑了。此时此刻,是我过往四年中最正常的时刻,好想把它放进一个盒子里,永远地保存起来。
“嘿。”他把手臂放下来看着我,阳光涌进厨房,洒在他的眼眸上,闪着明亮的绿色光芒。我的心不由得一紧。“你害怕出门吗?”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有终结的时候,但我想,正是稀缺性才让那些美好时光如此完美吧。
这回轮到我双臂交叉在胸前,伸出脑袋把脸埋在臂弯里了。
“是”这个字真是简单得很,简单到我能用四种语言表述它,包括法语。在掌握“妈妈”这个词以后,“是”是尚在襁褓中的我学会的第二个单词。但此刻,我忘了该怎么说,唯有点头。
“我很抱歉。”他说。
“抱歉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说的是,我已经有两次看见你经历那些事了,看上去令人痛苦又筋疲力尽。你知道吗,看到别人遭受这样的痛苦真的让人很不好受。”
大部人都是富有同情心的,也许这句话并没有我最初认为的那么胡扯吧。我转过脸看着他,他朝着我温柔地微笑起来,我也报以一个微笑。
“你不喜欢被人触碰吗?”
我摇了摇头,挑着手腕上的疤。
“但你妈妈碰你的时候不会有问题对吧?”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一丁点儿都没有。他的好奇心仅仅是在我那运作方式神秘的大脑中温柔地漫步着,可我的胃里却充满了负罪感。这听起来很糟糕,仿佛我已经断定他会伤害我或做一些别的什么,总之是不好的事。
“不是你的缘故,这与安全感有关。”我告诉他说,热浪一点点在体内沸腾。“我的意思是,我想可能有一点点与你,或者任何我不认识的人有关……这很令人困惑……很复杂。”这就像在水下说话,任何声音都会走调,“我们仍在努力弄清楚这个问题。”
“诺拉。”卢克的手抬了起来,“没关系的,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不是的,只是有时候我的大脑转得太快。我想解释清楚,但大部分情况下我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你有些颤抖。”他看着我的手说。我收回手,缩回毛衣袖子里,拢在膝盖下。
“我知道谈论这个对你来说很艰难,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还害怕其他的什么事情吗?我不想再一不小心吓到你了。”他的声音如此温柔,听上去还以为是他在为我读睡前故事。我考虑是否该给他列一张清单,却想起他终究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一切。”我小声地承认,“我害怕一切。”
他看上去充满了同情心,可能真的要加入我那抑郁的冰水池里来了。
“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他突然坐了起来,空气中有些东西变了,他轻快的声音驱散了忧愁的浓雾。
“什么?”
“蜘蛛,不是那种小蜘蛛。”他没能按住起伏的胸口,“是大蜘蛛,任何和奥利奥饼干一样或者更大的蜘蛛。”他战栗着,“我对付不了它们。”
这家伙如此轻易地就让我笑了起来,我不得不怀疑他的古龙香水是否含有笑气。
我们在桌边坐到了九点半,说了些关于电影和音乐的废话。他喜欢看恐怖片,跟我一样。如果有人问起,他会说自己听过所有最新乐队的歌,但其实他的心属于爵士乐。他谈论着我此前从未听过的音乐家,模仿吹萨克斯风的表情惟妙惟肖。相比于书,他更喜欢漫画,毕业后想学习美术。
很奇怪,我知道他出去过,有很多朋友,开过派对,几乎整个学校的人都参加了,但他的嘴唇动得飞快,好像一百万年没跟人说过话似的。
“我得走了,”他瞥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复古卡西欧说道,“我得在上学前把手机送到店里,看他们能否修好。短时间内我可能无法发短信,跟你说一声,我不想让你认为我不理你。”
我没那么想,至少在他说这话之前没有,但现在我开始怀疑了。
我想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他。前一个半小时发生的事在我脑海里翻滚起来,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如此清晰。我在寻找任何能阻止他再次来访的事情。
“但我们很快就会聊天的。”卢克对我说,可我唯一关注的是一个具体的时间。很快是什么时候?我的脑子里转着一个念头,很快就是永不。他的手机是真的坏了吗?我的心碎了一地,可我拒绝让痛苦蔓延到脸上。我站起身,咽下所有的情绪。它们尝起来像尘土,咽下去抓心挠肝。
“待会儿见。”他说,并挥了挥手。
“拜。”我说。随后他就走了。
不一会儿,妈妈就来厨房陪着我了。她端着一盆骨瘦如柴的秧苗,它们看起来无精打采,仿佛世界对于它们脆弱细小的身板而言太过沉重,于是它们只好沉睡。我感同身受。
“我挺喜欢他的。”妈妈说,一边还把她的“特殊混合物”喷在这片植物墓地上。我不清楚她在里面放了什么,但她喷的东西确实让这些垂死的花朵又燃起了新的生机。嗯,它们至少还能再活一个星期。
我好奇在我淋浴时用这个是否安全。
我没有回应她对卢克的评价,我还在忙着思考自己还能否再见到他。
“你还好吗?”她问道。
“我很好,”我回答,脸上带着假笑,“我去看会儿书。”
我蹦跳着走回卧室,一关上房门就变成了一个怪物。肩膀前倾着,步伐沉重,我砰的一声坐在床垫上,没拿书,反而拿起了笔记本电脑。不知为何,我浏览了搜索历史,点开了其中一个接吻视频。我看到的不是在赤褐色荒野中漫步的穿着登对毛衣的可爱夫妇,而是自己和卢克,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问题,没有什么能妨碍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此后的一整个下午我都在读普拉斯(美国作家与诗人),想知道妈妈会不会同意我把卧室漆成黑色。